人間煙火（短篇小說）

1

“您不反對我出家吧？”到寺院后，女兒再和母親說話，用“您”的時候多了。

“閨女，如果你真有這個緣，我想擋也擋不住?！眲w真是這樣想的。她實話實說。

“您以后叫我妙逸。您知道，這是我的法名。別閨女閨女的，您閨女……她已經(jīng)死了?！?/p>

她不止一次這樣提醒母親。為了表示自己出家的決心，寒假開學她都沒回學校，直接去了寺院。這次失戀對她打擊太大了。接到靜慧的電話，劉飛才知道女兒去了寺院，她馬上給學校寫信請假，撒謊說女兒小腿骨折需要休學半年。學?？吹絼w隨信寄去的省級醫(yī)院診斷書便準了假。前些日子，這個醫(yī)學院大三的學生就鬧著要出家，她給母親打過幾次電話，反復說自己已經(jīng)看破紅塵。

“出家？就為一個破男人？都什么時代了？誰還在乎貞操那玩意兒？算了吧。再說，你不覺得是自己活該嗎？當初我就不……”

“我才不是為了他。你不要再和我提那個男人?！彼龤饧睌牡貟鞌嚯娫?，劉飛也沒有再把電話打過去，她知道，沒有自己的同意，靜慧是絕對不會給女兒剃頭的。

劉飛想去寺院看女兒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理由，她怕自己哪個舉動出了紕漏，女兒就真的削發(fā)為尼了。她在等農(nóng)歷六月十九觀音菩薩成道日。每年這個時候，靜慧都會通知她去參加打佛七。

顛簸的山路讓劉飛昏昏欲睡，身邊是一個抱孩子的年輕媽媽。那個七八個月大的孩子可能第一次被這么多人包圍，他感覺眼睛不夠用，興奮得手舞足蹈，無意間拽到了劉飛的頭發(fā)，以為抓到了什么好吃的東西，使勁往嘴里送，他高興得直流口水。劉飛不敢往回用力，怕頭發(fā)割破孩子的手，年輕媽媽有些驚慌。

“寶貝，快放手，這是頭發(fā)，不能吃?！?/p>

“小家伙，這么一點兒就喜歡長發(fā)飄飄呀？”

“嗯，他是個小色鬼，看到漂亮阿姨就拽頭發(fā)。哦……寶貝，快把手松開，你這樣拽阿姨很疼的——真對不起，拽疼了吧？”

劉飛搖搖頭。

孩子津津有味地吸吮起又白又胖的小手，劉飛在他手上輕輕咬了一下，孩子笑了，笑得咯咯的，把手伸向劉飛，頭用力向她使勁，媽媽也被他帶得向劉飛靠過來。

抱過孩子劉飛有些不知所措，小家伙一點也不老實，在她懷里亂竄，還隔著衣服啃她鼓鼓囊囊的胸。劉飛笑著說小家伙餓了，邊說邊把孩子還給了年輕媽媽。然后，隔著衣服迅速整理自己的乳罩，表面上看去很是漫不經(jīng)心。

年輕媽媽拿出奶瓶遞給小家伙，說他就是該餓了?？吹侥唐?，小家伙很高興，這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東西了。他迫不及待地抱過奶瓶裹兩口，立刻又把吸在嘴里的水和奶嘴都吐了出來。奶瓶被他扔到了一邊。

“你看，你看，你看他多聰明，發(fā)現(xiàn)是水就不要了?！?/p>

“就是啊，干嗎糊弄我們不會說話的孩子啊，快給我們吃咂咂?！?/p>

年輕媽媽又把奶瓶放到小家伙的嘴邊，孩子再次扒拉開奶瓶，撇撇嘴，眼淚出來了。劉飛趕緊拉他的手，哄他。

“哦，哦，你不高興啦？餓了對不對？我們寶貝沒自帶口糧嗎？是不是被媽媽貪污了？”

孩子這一哭，年輕媽媽的胸前迅速被奶水洇濕了一片，看她緋紅的臉色和偷偷溜著周圍人的神情，劉飛猜到了緣由，她直直腰，用身體盡量去擋周圍的視線，伸手撩起年輕母親的衣服。

“怕啥？這是母親的胸膛。”

小家伙尋著奶味，輕車熟路一口叼住乳頭狠狠地裹了幾口，然后，停下來，把乳頭含在嘴里，長長出了一口氣。

2

大巴車是中午最熱那會兒到山下的。

來接劉飛的不是女兒而是一個小和尚。他手里舉著一個牌子，寫著：劉飛。真是多此一舉，所謂的車站就是路旁一個站牌，也只有劉飛一人下車。見她下來，小和尚放下牌子，雙手合十后遞給她一張紙條，是女兒的筆跡：接您的人是我?guī)熜置钛裕浲臃?。沒有名頭，也沒有落款?？赐陝w又把紙條還給了他。妙言不慌不忙把紙條放回褲兜。

“怎么也是這么小就出家了？你也是因為失戀嗎？”劉飛問得很突兀，她的話就像山上那塊石頭，被高高得掛在山腰。自己也知道問得有些失禮，可那又怎樣？父母把他們養(yǎng)這么大容易嗎？她給自己找了個理直氣壯的理由。

這樣的問題妙言已經(jīng)見怪不怪。他盯著劉飛的胸，不語。劉飛以為是剛才那個小家伙把她乳罩弄歪了。做過乳腺癌手術(shù)后，她的胸部左面是平平的，根本兜不住乳罩，只要身體稍稍用力，乳罩就會上下竄。劉飛放下手里的包，假裝伸手撓后背，快速整理了一下后面的乳罩帶，妙言還是不錯眼珠地看著她的胸。她被看怒了，劉飛討厭這樣審視的眼神，她狠狠地瞪了妙言一眼，彎腰去拎包。妙言忙收回視線，搶在她前面把她的大包背起來，趕路。

寺院在半山腰，地勢較高。坡度很陡的山路走上幾分鐘，劉飛就有些氣喘吁吁，汗津津的，妙言看距離越拉越大，停下來等她，心想：哼，要是你自己背包會落得更遠。

“找個陰涼地等我吧?！?/p>

看站在烈日下的妙言，她母性大發(fā)，妙言遠遠站在那里，沒動。難怪他不動，哪里有什么陰涼，山，光禿禿的。

到了寺院劉飛還是沒見到女兒。妙言把她的行囊放在客房，雙手合十后離開。她趕緊把手洗干凈，去大殿上香。

建設(shè)中的寺院總是有些變化，半年沒來東院二樓念佛堂已供好了西方三圣，這可是耽擱兩年的工程了，看來寺院收到了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善款。劉飛聽靜慧師父說過，建寺院就是有人捐錢就建，沒人捐錢就停，有些寺院要建很多年。

劉飛拜得很虔誠，一邊磕頭心里一邊默念：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禮畢抬頭時三圣腳下的一行小字抓住她的眼球，是功德錄。她有些近視眼，覺得最后兩個字像女兒的名字，她向前湊了湊，看清女兒名字也看清了名字下善款的數(shù)字：六仟伍佰元。

這不是她走時我給她帶的學費嗎？這孩子，真是不會過日子。哎呀，阿彌陀佛，罪過罪過，看我，都說了些什么？佛祖啊，我可不是舍不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endprint

她慌忙地對著那些一言不發(fā)的泥像作揖磕頭。

溜回房間后，劉飛再也沒出來，她罰自己面壁，誦一百遍《觀世音菩薩普門品》。整個下午，也沒有人走進她的房間。陽光在白白的墻壁上一點一點劃過，最后，全部消失。

3

快到晚飯時劉飛才出門，她想到處轉(zhuǎn)一轉(zhuǎn)順便找找女兒。

這是一座石頭山，雜草難生，因山形酷似臥佛，故叫臥佛山。寺院嚴重缺水，整個院子連棵樹都沒有，唯一的綠色是大殿旁邊小花池里的那些油菜。矮矮的，一棵擠著一棵。小白趴在房根陰涼處瞇縫著眼睛假寐。稍走近些它馬上機警地站了起來，抖抖毛，倦意全無。小白是一條純種的德國黑貝。

這家寺院香火不旺僧人也少，靜慧是這里的開山之師，從建寺開始就在這里一直沒走，其他人流動性很大?！拌F打的寺院流水的僧”這話一點也不假。這幾年寺院靠居士老李供養(yǎng)。老李是個商人，劉飛從來沒遇見過。聽其他居士說老李五十來歲了身邊還總會伴著不同的小女孩。過去靜慧見他和女孩勾肩搭背還教導他幾句，后來也習慣了，像看不見一樣。靜慧是老李的皈依師父，也是劉飛的皈依師父，還是劉飛女兒的。靜慧救過劉飛的命。劉飛不愿想起那件事。

看靜慧進了飯?zhí)茫瑒w起身雙手合十頂禮。靜慧對她點點頭，女兒進來時也是對她點點頭，姿勢驚人地相似。她穿的那件肥肥大大的海清，幾年前劉飛也穿過。

妙言扶著一個老和尚進來，在劉飛的對面坐下。老和尚的臉有些浮腫，繃得跟剛出窯的景德鎮(zhèn)瓷器似的，面前是一碗和大家碗里不一樣的燕窩粥。劉飛想，老人吃點好的是應(yīng)該的。老和尚坐下后讓妙言把碗里的粥分給在座每人一勺，剩下的又讓他去加進些和大家一樣的白粥攪在一起。寺院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guī)矩，飯?zhí)煤莒o，只有劉飛偶爾發(fā)出咀嚼聲。

在廚房，靜慧進來對正在洗鍋的劉飛說：“妙非，一會兒過來坐吧。”劉飛應(yīng)一聲“好”，頭都沒抬繼續(xù)洗鍋。靜慧走起路來還是那么快，出了飯?zhí)镁筒灰娪傲恕?/p>

妙非是劉飛的法名。每個師父在給居士說三皈依時，都要給起一個法名，有名望的大和尚一次要給幾千人說皈依，哪能像靜慧當初給女兒起法名那樣仔細琢磨好長時間呢。大都是在輩分后面加上俗名里的一個字就好。比如劉飛是妙字輩弟子，于是就有了妙非這個法名。用這個“非”是她自己的主意。她覺得“非”比“飛”更有禪意。

劉飛沒有急著去見靜慧。她坐在大殿的石階上等女兒。寺院緊挨著高速公路的隧道口，路上，汽車一輛接著一輛，不知疲憊地叫囂著呼嘯而過。女兒出了食堂去房前收了晾在屋檐下的僧衣，疊好，頂在頭頂給靜慧送過去。再回來拉母親的手去她房間。女兒快樂了，身上每一個細胞都散發(fā)著這樣的信息。

“我要回學校了。”

“定在什么時候？”

“下周?！?/p>

“嗯，也好。”

這是劉飛和女兒見面后的第一次對話。她把自己的表情，用“淡定”兩個字熨燙得平平整整，沒一點起伏。

“怎么就這樣決定了？”

“這樣決定不好嗎？”女兒反問母親。

“真好?！眲w由衷地說。與其說這是她預(yù)想的結(jié)果，不如說是她期待的結(jié)果。

不遠處妙言迎面走來，雙手合十，女兒也一樣還禮。

“阿彌陀佛?！?/p>

妙言笑著指了指不遠處靜慧的寮房。

“師傅在等你呢?！迸畠焊嬖V母親。劉飛“哦”了一聲疑惑地看了不說話的妙言一眼，心里詫異。

4

靜慧今年六十四歲，出家快三十年了，那才叫個心寬體胖。十年前劉飛遇見他時也是這個季節(jié)。那時靜慧比現(xiàn)在瘦，劉飛剛被確診是乳腺癌。

主治醫(yī)師于洋是劉飛從小一起長大的閨蜜，她告訴劉飛：“死不了，但要割下一個乳房。你能接受，對吧？”當醫(yī)生的就這樣，病沒長在自己身上，說別人時總是很輕松。

“前些天我?guī)畠喝ハ丛瑁谠杼美镉鲆娨粋€做過乳腺癌手術(shù)的人?！眲w好像在回答她，又很像自言自語。乳腺癌這個最壞的結(jié)果，她想過了，還專門從百度里調(diào)出來個這個名詞。她不怕死，她害怕的是面對趙玉法。劉飛依然記得趙玉法第一次摸她乳房像被電擊一樣的顫抖，他喜歡她的乳房，每晚都是摸著她的乳房才睡得踏實。

看劉飛走神于洋追問道：“劉飛，你能接受手術(shù)對吧？”

“哦——。當時，女兒盯著人家看，我把她叫到一邊，說這樣看人家不禮貌，那個阿姨只是做過手術(shù)。她問為什么要做手術(shù)？我告訴她是因為得了乳腺癌，不做手術(shù)就會死掉。女兒說做了手術(shù)也很糟糕，很恐怖。兩個乳房像一雙眼睛，一只瞪得大大的另一只被扎瞎了。我怕女兒的眼光給對方帶來更多不安，便帶她離開。”

“我是說做手術(shù)這件事，你能接受對嗎？”于洋又強調(diào)了一下自己的問題。

劉飛的眼睛死死盯著于洋辦公室墻上那張紅絲帶宣傳畫。繼續(xù)說：“幾天后的清晨，我換乳罩時被女兒撞見。她撒嬌，來摸我的乳被我擋了回去。她笑著跑了，可跑到門口她又回來。看著我的胸問我：媽，如果你得了乳腺癌，是手術(shù)還是等死？”

“當然是活下去?；钪钪匾！庇谘蠹奔贝驍嗨?。劉飛點點頭。

“那還猶豫什么？我親自給你做。相信我?！?/p>

劉飛當然相信于洋，她每天割下來的乳房能裝滿一水桶。可劉飛要求兩周后再做，她要處理一些事情。于洋馬上火了，說一分鐘都不能等。

“不等我就不做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p>

于洋是拗不過劉飛的，這一點毋庸置疑，從小到大已經(jīng)印證過無數(shù)次了。為什么要等呢？于洋還沒問出口答案已經(jīng)陰霾了她的心情，做了這些年醫(yī)生，遇見過太多次這樣問題。她很無奈地試探著問劉飛：

“是要離婚嗎？”

劉飛又點點頭。當時，劉飛的前夫趙玉法正和一個女化妝師打得火熱。聽說那個女化妝師有一對很漂亮的乳房。

趙玉法拒絕在離婚書上簽字，尤其是于洋告訴他劉飛得了乳腺癌需要手術(shù)，便拒絕得更堅決。他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起誓發(fā)愿，說自己是清白的。endprint

“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但我不希望自己的后半生，每天看著你失望和憐憫交替的表情活著?！?/p>

“劉飛，讓我們一起面對。我愛你，從來不曾改變過?！?/p>

“你愛我？好，那我問你，是希望我活著還是希望我死掉？”

“當然希望你活著?！?/p>

“如果你希望我活著，就簽字離婚，否則就不做手術(shù)，我等死。”

趙玉法也拗不過劉飛，在共同生活的日子里，這一點也早驗證過了。最后，他簽字同意離婚，再簽字同意手術(shù)。

“你寧可死也不愿意相信我嗎？”

“我住院你能陪床嗎？我不想告訴我的父母。”劉飛沒有回答趙玉法的問題而是突然軟下來。

“當然能，只要你不攆我走，我能陪你一輩子?！壁w玉法信誓旦旦。

手術(shù)進行得很順利，劉飛在打完麻藥的昏迷狀態(tài)中也能感覺到于洋的得意。趙玉法表現(xiàn)不錯，不舍晝夜地陪伴。時間久了，他甚至忘了自己和劉飛已經(jīng)不再是夫妻。手術(shù)后又配合上放療、化療，效果出奇的好。終于熬到出院。

回到家，劉飛在鏡子前端詳自己身體的那一瞬，她決定還是死掉算了。趙玉法沒有看出她表情的變化，而是忙著要去超市買些生活必需品，幾個月來她們在醫(yī)院，女兒去了奶奶那里。家，一直都空著，需要添置的東西很多。等趙玉法從超市回來，家里房門大開，劉飛不見了。

“去哪呢？去哪呢？”劉飛反復問自己。

劉飛每次回老家都要路過一座山。第一次見它就有熟悉的感覺。她聽別人說過：如果見到一個有似曾相識感覺的人，那這個人就是你前世的冤親債主；如果看一個地方感覺熟悉，好像來過，其實又沒來過，那這個地方就是你來世要生活的地方。

在山下小河旁的石頭上，劉飛坐了很久。她什么都沒想，只是在看流水。小河上游不遠處，靜慧遠遠地注視著她。

劉飛爬到山頂已是黃昏。

在山頂，強烈的山風把她的身體吹得傾斜了一下。做過手術(shù)以后她就是這樣，盡管失去的是一個小乳房，可身體還是出現(xiàn)偏重現(xiàn)象，尤其是受到外力時表現(xiàn)得更明顯。這讓劉飛更有勇氣跳下去。

“你是來這里看落日的吧？”

聲音很像從遠方更遠的遠方飄來的，沙啞，低沉卻充滿悲憫。一定是在問我。劉飛想。山頂只有她不是問她還能問誰。不，現(xiàn)在山頂上已經(jīng)有兩個人。劉飛看著似曾相識的靜慧點點頭。

山風把靜慧身上的僧衣吹得貼在身上，顯現(xiàn)出他好看的腰身，若不是胸部平平，劉飛覺得他更像一個女人。山風也把劉飛吹得打了一個寒戰(zhàn)，身體向前閃了一下，靜慧拉了她一下。

“小心點。山頂風大，你穿得太少了?！边呎f邊把手里的一件僧袍遞過來。

“你是在這里等落日吧？這邊角度更好些?！?/p>

劉飛被靜慧引到較安全地帶。他們站在山頂，看著太陽一點一點沉下去，這景象剛剛在劉飛腦海里出現(xiàn)過。不過，在山風的托舉下慢慢沉下去的不是太陽，而是自己，像一片落葉，自由自在，沒有恐懼，她沉醉在那種飄搖的快感之中。

5

靜慧在和劉飛談?wù)撚辏拖裨谡f昔日曾經(jīng)有恩于他的人。靜慧比劉飛剛認識他時瑣碎很多，有時一句話說很多遍。

“上次下雨時我想種點油菜，沒等我把種子找出來，雨就停了。不過已經(jīng)夠好了，我真的覺得夠好了，地皮濕了，把塵土壓了壓，多好?！?/p>

“是啊，這里太缺水了，連棵樹都種不活。如果山下的河水能流到山上就好了?！?/p>

“說什么傻話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其實——，能多下幾場雨就行。”

“怎么？還是用雨水洗臉嗎？”

“老鄉(xiāng)們挑上來的水，舍不得干別的?！?/p>

黏稠的夜，濃得化不開，最后，吞噬了他們的話題。靜默。劉飛起身想回房，靜慧突然莫名其妙地仔細打量起劉飛。盡管他是僧人，還是把劉飛的臉看紅了，這眼神太讓人不舒服了。

“假的。看不出來吧？”劉飛的語氣里有一些憤怒，有一些無奈，甚至還有一絲挑逗。

“沒看出來，挺好?！膘o慧驚慌地回答。

“有什么好，捂得里面都長痱子了。”

“女兒下周要回學校了，很高興吧？”靜慧突然換了話題，為了不讓對話中斷，劉飛趕緊說“高興”，誰想，又抽泣起來。靜慧過來拍拍她的肩膀。

“我們這不上早課、晚課，很沒規(guī)矩吧？唉，僧人少，老的老，病的病。你在飯?zhí)每吹侥且焕弦恍×税桑磕莻€老和尚，南方過來安居的，說過了夏天就回去。七十六了，渾身是病。小的剛二十?！膘o慧又像在岔開話題，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妙言是啞巴？不會說話怎么能出家？身體殘缺不是不能出家嗎？”

當年靜慧把劉飛從山頂領(lǐng)下來后，執(zhí)意要出家。靜慧說身體殘缺的人是入不了佛門的。劉飛聽了很氣憤，問：難道佛祖也嫌棄缺一個乳房的人？那何言慈悲？靜慧說：你既然覺得佛不慈悲，就更沒必要做佛前人，回家好好過你的小日子豈不更好。劉飛就是這樣被靜慧勸回去的。

現(xiàn)在劉飛這樣問，靜慧卻笑而不答。

女兒的房間閉著燈，黃布窗簾沒擋住的地方閃著藍光。這孩子，都這么晚了還不睡，肯定又在玩手機上的游戲。劉飛拐進自己的房間，寺院的部分時光不再作聲了。

6

寺院的早晨比別處來得早。悠揚的鐘聲和著靜慧唱的《鐘贊》在寺院上空盤旋，盤旋，然后，擴散到更遠的地方。

所有的居士到了寺院都比在家勤快，他們想多做點事情給自己積些功德。劉飛也不例外，她早早爬起來就迷迷糊糊去了食堂，幫忙做早飯。妙言正在切菜，聽到她的腳步聲，抬頭看了一眼，放下手里的刀，雙手合十。

“呀，原來你是能聽見的。這么說你不聾只是啞對嗎？”妙言繼續(xù)低頭切菜。刀法真不錯，他切的咸菜絲很像散落的繡線。

女兒兩眼紅腫沒睡好的樣子，應(yīng)該是哭過。劉飛在女兒走進飯?zhí)玫牡谝凰惭杆僮龀雠袛唷Ｈ缓?，她繼續(xù)低頭喝手里那碗粥。endprint

早飯只有粥和饅頭，不用等人到齊開飯，靜慧已經(jīng)吃完去大殿念經(jīng)了。劉飛打算吃過早點去山下看看小河邊那塊石頭。她每次來都要去看看，不然她就覺得白來了。那塊石頭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也不知在山下小河邊住了多久，劉飛因為第一次來時坐過，便記住了它。

在石頭旁，劉飛遇見了提水的妙言，大殿旁的那片油菜該澆了。劉飛自從去年花幾千塊錢買了一個假乳后，便開始穿很緊身的衣服來呈現(xiàn)自己的曲線。妙言又盯著她的胸把她看怒了。她大聲問：“你在看什么？”妙言用手點自己的左胸。劉飛低頭看自己的左胸，一個大大的水圈印，很像女兒吃奶時淌奶留下的印記。

“啊，這是什么時候弄的啊，昨天就有嗎？一定是在車上弄的。我怎么沒看到？真的丟死人了?！眲w一邊嘟囔一邊往回走去換衣服。

女兒來找母親，賴在床上等她。劉飛急匆匆進來，沒和女兒打招呼便打開皮包找衣服。

“老李上周來過?！迸畠鹤叩侥赣H身邊說。

“誰是老李？”劉飛沒有停下手，隨口問一句。她想找另一件緊身T恤。

“我爸?！迸畠禾岣咭幌侣曇?。劉飛像被施了魔法一樣，僵在翻東西的動作上。

“他現(xiàn)在也是居士。前些天就是他把老和尚帶到這里安居的。哦，就是那個有病的老和尚。我爸竟然認出我?！迸畠翰豢茨赣H表情，低著頭用最快語速把這些話說完。

老李？那個傳說中經(jīng)常帶著女孩子進出寺院的老李？他不是叫趙玉法嗎？他哪來的錢供養(yǎng)一家寺院？一連串問題跳出劉飛的腦海。她的確有幾年沒見趙玉法了。

當年劉飛從家里跑到山上后一直沒有開機，趙玉法找不到她快崩潰了。后來，他接到一個叫靜慧的電話，告訴他劉飛在寺院。趙玉法找到這座寺院，把劉飛接回去。兩個人又在一起生活三年。那三年一直是他照顧劉飛，但他沒有再見過她的身體。劉飛總是把自己包裹得很嚴。趙玉法一直在努力，他希望能和劉飛重新開始。劉飛也嘗試過接受，但她沒有勇氣打開包裹在自己身上的那層盔甲。一個夜晚，趙玉法站在她的床前。

“我……想……我想……吃……葡萄。”

這是只有他們倆人明白的暗語。劉飛往床里挪了挪，把床邊讓給他。那一夜，他們相擁入眠，趙玉法把她抱得很緊，身體一直在顫抖。劉飛也以為他們真的可以重新開始了，可第二天早晨醒來時，趙玉法已經(jīng)走了，像從人間蒸發(fā)一樣消失掉。

“我爸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有錢了。他說，他再來接師父的時候，會去看你。”女兒對靠在她懷里的母親說。

“那個病歪歪的老和尚是他師父？他……他看上去怎么樣？你爸?！眲w覺得自己渾身無力。

“生意人能怎么樣？昨晚給我發(fā)短信，說胃疼得厲害?！?/p>

“怎么會胃疼？從來沒聽說過他有胃疼的毛病，他健壯得像條牛?！?/p>

“你知道嗎？他是發(fā)了大愿的居士，每天只吃一頓飯的。”

劉飛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她知道很多和尚發(fā)過午不食的愿，原來居士也可以發(fā)大愿，尤其是像趙玉法——不，是老李，他這樣的居士也會發(fā)大愿？劉飛理解發(fā)大愿就是像地藏王那樣的：眾生度盡方證菩提。

“你昨晚因為這事哭過？”

“媽，你什么時候回去？”劉飛好久沒聽女兒叫媽了，甜膩膩的。

“這周請了假的，周末回去?！?/p>

“我也周末走，我們一起吧？”

院子里腳步聲嘈雜起來，劉飛看到靜慧、妙言從窗前急匆匆向最東那間屋子跑去。劉飛還沒明白過來怎么回事，又看到女兒也趕過去。

“你這孩子，什么時候出去的??？”劉飛追在后面問。

7

院子里喘氣的只剩小白在看家護院。其余都聚在這一丈見方的地方。劉飛第一次近距離打量那個老和尚，他靠在被子上，盡管生命垂危，依然能看得出他眉宇間的慈善。她想不出一個這樣出離塵世的老和尚是怎么度化像趙玉法那樣不戒色的人。

靜慧安坐好開始誦經(jīng)，妙言面向南方磕大頭。女兒在墻角那個柜子里拿出很多液體針劑給老和尚輸液。就像預(yù)習過很多次了一樣，大家各忙各的。瓶子里的液體下去三分之一時，老和尚微微睜開了眼睛，他發(fā)現(xiàn)劉飛，笑了。微笑從他的眼睛散出來，然后，又回到了眼睛。

寺院的人多起來，先是僧尼，然后是一些居士，再后來是周圍的村民，再再后來，是路人。他們盤坐在老和尚的房間外面誦經(jīng)。人越聚越多，聲音越傳越遠。

靜慧、妙言、女兒陪在老和尚身邊，妙言的額頭晚間結(jié)了痂白天又磕破，常流出血來，女兒又多了一項給他包扎的活兒。劉飛每天要做的事情是給大家發(fā)饅頭，一天要發(fā)出上千個饅頭。她知道有一天一定會發(fā)到趙玉法。

老和尚病倒的第五天，老李來了，這次是帶著一個僧人來的。看到已經(jīng)縮了水的趙玉法時，劉飛就像見到一個分別很久的鄰居，很親切但沒激情，她甚至沒在意自己因為這幾天忙亂而沒戴假乳。老李匆匆趕到又匆匆離開，沒和任何人打招呼，也沒有吃劉飛發(fā)的饅頭，他和那個僧人帶走一些老和尚的被褥。那個大被褥卷把他顯得好像只剩一把骨頭。

三天后老李又回到寺院，他每天要做兩件事，一件是買饅頭，另一件是幫劉飛發(fā)饅頭。平時也像劉飛那樣坐在一邊聽眾人誦經(jīng)。有時他電話會突然響，很刺耳，能壓過上千人的誦經(jīng)聲。劉飛幫他把彩鈴換成大悲咒，效果好多了。兩個人沒有任何交流。劉飛自始至終沒問他是怎么成了老李的，她還覺得不戴假乳在老李面前很輕松。

老李到底是商人。

他把很多客戶拉到寺院來聽誦經(jīng)。上山的路旁停滿了各種豪華車，這都是老李的客戶開來的，商人更需要佛祖保佑。他們畢竟是商人，不會誦經(jīng)，上過高香，磕過大頭后就聚在院子里聊生意，把老李聊得滿面紅光。聊成一些合同后，他先離開了寺院，臨走時給劉飛一張銀行卡。

“靜慧師傅忙不過來，寺院最近開銷又大，錢放你這我放心，如果不麻煩就記下賬?！眲w沒有推辭，寺院這個時候的確需要錢。

震天動地的佛號在寺院持續(xù)一月之久，每天需要用四輪車拉饅頭。靜慧已經(jīng)宣布過老和尚走了，可還是有人圍坐在寺院誦經(jīng)念佛，因為他們誰也沒有看到老和尚走出來或被抬出來。endprint

女兒回學校的路上告訴劉飛，老和尚的尸體是被老李裹在被褥里帶出寺院的，裝進藏在山下的冷藏車里，帶回南方寺院了。

“為什么??？那老和尚到底什么時候停止呼吸的？”

“不為什么，老李帶來的那個僧人是老和尚的大徒弟。他們一見到老和尚就讓我拔掉輸液器，我不敢，你知道的，老和尚就是靠那些藥才支撐到那個時候?！?/p>

“那——后來呢？”

“后來，老和尚自己拔掉輸液器，他說謝謝我。媽，你看老和尚給我留了什么?！彼痤i上的紅繩，下面綴著一個玉器。

“袈裟扣。老和尚帶了很多年的。”女兒無限幸福地說，但她沒有告訴母親老和尚咽氣前，想正襟危坐，可還沒等坐穩(wěn)就頭一歪咽氣了，正好倒在她的懷中，臉埋在她的乳溝里。

剛到車站，女兒的手機就響了，她看了一下沒有接，電話響了幾聲后不響了，她看著母親神秘地說：是妙言。他祝我一路平安。

8

辦過老和尚的喪事，寺院的香火旺起來。

靜慧打電話告訴劉飛說自己忙得腳打后腦勺。當?shù)胤鸾虆f(xié)會還任命他當了副會長。他問了問女兒的學習情況，又問劉飛的工作情況、生活情況，繞來繞去最后才繞到劉飛的假乳，他說他想知道在哪能買到假乳。

“師父您問這干嗎？”

“我……我一直……我一直想告訴你，其實我是比丘尼。難道你沒看出來這是僧尼共修的寺院嗎？認識你之前我也做過乳腺癌手術(shù)，雙乳都切掉了?！?/p>

劉飛驚呆了，她需要時間消化。靜慧說完自己是比丘尼后語言就流暢了，她在絮叨自己這些年的不容易，還說竟然從來沒有人問過她是男人還是女人，反正大家都覺得她就該是男人，都叫她師父。為了盡快放下電話劉飛簡單地說了句“過兩天去寺院給你帶一個”。靜慧想再囑咐幾句，電話已經(jīng)被劉飛掛斷了。

盡管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一切都那么合情合理，可劉飛還是覺得無法獨自面對靜慧。她打算帶女兒一起去寺院，可女兒假期里新認識一個男孩子正熱戀著。后來，是于洋開車陪她去的。

一路上于洋都在抱怨她老公怎么不體貼，也許是車窗外稀稀拉拉的枯草和樹枝上隨風搖曳的黃葉，讓她有了悲涼感覺。也許女人到了更年期就這樣，用自己的無比別人的有，總是在羨慕嫉妒恨。于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本城乳腺癌第一把刀了，事業(yè)無憾事可又覺得生活上不滿足。她甚至說不如當初也和劉飛一樣離婚。劉飛沒告訴她自己見過趙玉法。

寺院和以前大不一樣了，人來人往的，大殿里香煙繚繞，還增建了偏殿。一個小沙彌恭恭敬敬地引領(lǐng)著劉飛和于洋去了靜慧的辦公室，精神抖擻的靜慧看她們進來忙打招呼。寒暄一陣后劉飛悄悄拿出一個黑色包裝袋給靜慧。看到這個包裝袋，靜慧臉刷地紅了，慌忙把包裝袋放進柜子里，鎖好，坐回原來的位子。她說每天聽她講經(jīng)的人在增加，她心里總是覺得大家的眼神有些奇怪……

“妙非，你沒有聽我說話嗎？”靜慧看出劉飛走神了。

劉飛是在想這里怎么喧鬧起來了？靜慧好像更善談了。

“你知道老李是妙逸……”劉飛用眼神制止靜慧把后面的字吐出來。她不想于洋知道這件事。

“妙非你還不知道吧？前些日子他又給了寺院一筆善款，我馬上就能修山門了。”

靜慧原來說過，她要最后修山門。

寺院建設(shè)速度的加快都是老李的功勞。老李覺得這座寺院有恩于他。如果沒有靜慧當年劉飛可能真的就從山上跳下去了。他或許只是不能接受劉飛缺少一個乳房。

為了讓寺院的香火旺一些，老李特意去請德高望重的老和尚來講經(jīng)，撐撐門面。原本老和尚是不來的，可當老李把臥佛山的景觀照片拿給他看，他立刻就決定來了。原來，這些年老和尚總是夢到自己在一座大山里行走。他夢里的山和臥佛山一模一樣。他把這里定為自己最后一站。

老和尚的這個決定促進了老李對寺院品牌營銷策劃的實施。劉飛在心里暗想。

9

門外又來一波新的香客要拜見靜慧，劉飛想趁機退出去。靜慧卻說：“別管他們，讓他們等等也好……現(xiàn)在你女兒和妙言沒什么來往吧？”

劉飛有些奇怪，靜慧怎么突然不叫女兒法名了？她遲疑一下，說沒有。靜慧似乎松了一口氣，是因為終于講完要講的了還是因為女兒？她說這些話時的神情很像路上的于洋。

從靜慧這里離開，劉飛帶著于洋參觀寺院。

小白還趴在原來的位置，走近了它也沒有反應(yīng)，劉飛叫了一聲小白，它才懶洋洋地睜開眼睛，起來伸了一個很舒服的懶腰，對她搖了搖尾巴。

在廚房遇到妙言，他見劉飛進來，把手里的菜刀遞給了旁邊一個居士。

“啊，食堂也這么多人啊？”劉飛被滿地菜葉和很多做飯人驚住了。

“是啊，吃飯的人多，沒辦法，我自己忙不過來了，她們都是鄰村的……哎，王居士，把師父的飯準備好吧，快到開飯時間了。”妙言指揮著，很有大廚風范。劉飛驚得張大嘴看著他，說不出來。

“現(xiàn)在我是這里的知客，怎么能不會說話呢，去年不說話是因為我發(fā)了不說話的愿?，F(xiàn)在期滿了?！?/p>

如果不是于洋想感受一下齋飯，劉飛真是不想吃什么。這里給她的震驚太多了。尤其是看坐在堂上有人給端飯的靜慧，坐得腰板筆直，她更吃不進東西。咦，她什么時候把假乳穿上了？怎么這么別扭？劉飛悄悄問自己。

于洋說要等太陽落山后再往回趕。整個下午劉飛留在房里沒出來，這已不是她上次住的房間但陽光還是那縷陽光，在白白的墻壁上走著，走著，走掉了，把她帶回往日。

劉飛和于洋離開寺院時已是黃昏，靜慧在忙著接待遠道的客人。劉飛最后看了一眼那根女兒曬過海青的曬衣繩，空空，卻落滿人間煙火。

（黑梅，女，漢族，1966年生，內(nèi)蒙古通遼人。畢業(yè)于內(nèi)蒙古大學文研班，魯迅文學院影視劇編劇班學員。2010年開始創(chuàng)作。曾在《青年文學》《北京文學》《長江文藝》《草原》等文學期刊發(fā)表作品。）

〔責任編輯 阿 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