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高
如果不是我嘴饞偷吃了糨子,古歷二月的這個早晨是沒有遺憾的。吃糨子——或者干脆說挨打之前,我枕了自己一條前腿,有點放肆地臥在上房的熱炕頭上。
說呢,二月里的貓不應該睡懶覺。有道是正月里男人二月里貓,三月里叫驢滿川嚎。正月里男人干什么、三月叫驢干什么,我不管,也管不著,但我們貓族農歷二月要鬧戀愛,倒是確實的。良宵一刻值千金,這段日子,我們被荷爾蒙折磨得一點時間都沒有。尤其像我這樣體格健壯的公貓,戀愛季節(jié)不爭風吃醋打幾架,簡直像逢著老鼠不逮一樣說不過去。食色性嘛,為這種事打架不丟人。這種事如果你推我讓,貓就離絕種不遠啦。只有打敗對手,你才不會斷子絕孫。這看似殘酷野蠻,仔細思量也有它的道理:我們貓也講究優(yōu)勝劣汰呀。作為一個公貓,你打架打不贏人家,證明你身子骨不好,你的遺傳基因便不大靠得住,哪個母貓瞎了眼會替你傳宗接代。退一步說,即便母貓惻隱你為她挨了揍,心里老大不落忍,想給你,你敢干嗎?同情不是愛情姑且不說,勝利者一旁虎視眈眈地盯著,你個敗寇焉有心思顛鸞倒鳳,腿肚子不抽筋?所以,即便落花有意,你還得鼻涕揩了一邊涼快去。
也許,我這樣說是給我們貓的頭上扣屎盆子,因為我們的游戲規(guī)則里沒有什么王啊寇的分野,講究的是勝也王侯敗也紳士。不搞歧視,不玩陰的。你打敗了我,你該干嗎干嘛去;我被你打敗,我立馬從你面前消失。頂多,跑出幾步,估計安全無虞也不會刺激勝利者了,把頭回過去,略微翹起尾巴稍搖搖,絕非抗議地捏著喉嚨輕輕嘶鳴幾聲,再繼續(xù)塌下腰開溜。
我從不搖尾哀鳴。換句話說,我沒有被打敗的記錄。我打小兒匪,天上若有梯子,我能上天去。匪的結果,使我長了本事,就是特能打架。我的塊頭、一膀子蠻力以及鋒利的爪子,常常打得對手垂頭喪氣。我不會武功,但基本功不時還是練的。比如磨練爪子,尤其一對兒前爪,是我的武器,不時崢嶸出來演練演練。不敢說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興之所至,胡亂抓幾下,桌腿兒上,椅腿兒上,老主人的棺材幫子上。軟柔的物什,比如人造革的沙發(fā)之類,我也抓過,一爪子下去看得見結果,挺過癮,挺有成就感,但麻桿腿就有被敲斷的危險。人類對我施加暴力,我只能干瞪眼。我厲害是厲害,但還沒有厲害到捋起袖管跟人類一試高低的程度。我的淫威只有在同類中譜寫。我打敗了村里所有的公貓,坐上頭把交椅,成了一代貓王。貓王可以恣意亂淫,把自己的愛情種子滿世界拋撒;也可以用情專一,遴選一個母貓作自己的壓寨夫人。我屬于后者。我不喜歡亂點鴛鴦譜。今年,我瞄上了一只小母貓。這母貓渾身雪白,用放大鏡也找不出一根雜毛。顏色這樣純粹,別說貓,就是人也稀罕的——據說白貓辟邪。無疑,她是個美女,是貓里頭的西施,用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來形容,也不過分。是人的話,她頂多二八年紀吧,自然不大懂得風月。但有很多公貓已經開始打她的主意。我不高興了。我喪失了興趣的異性,別的公貓可以放膽去追;膽敢在我的新歡跟前騷情,我難免要吹胡子瞪眼。什么事都好商量,唯獨這事沒得商量。所以,我揮舞起了老拳,白貓的追求者就知趣地收手啦。
蜜蜂——我這樣稱呼我的新歡。有些驢唇馬嘴是嗎?為什么叫她蜜蜂呢?對不起,床笫間的私密話,不足與外人道也。盡管我是貓王,為了把蜜蜂搞到手,也是費了周折的。蜜蜂不解風情,我就不能霸王硬開弓地直奔主題。我一舉動,她就跟我急,舞爪張牙。得諄諄善誘呀——咳,啥諄諄善誘喲,無非旗桿一樣硬硬地舉起尾巴,扭著梅花步,走鋼絲那樣咪咪叫著;時不時歪了身子膩上去蹭蹭小情人,尾巴尖兒那地方顫得可是蒼蠅也休想立住腳;躺地上,給她打滾兒……回想起來渾身起雞皮疙瘩。論年紀,我能給她當爺爺呀!幸虧我是貓王。貓王的行為就是道德,就是貓的行為準則。
每天這個時候,我早去勾引蜜蜂啦。今早兒地上落了一層雞爪子雪,外頭冷颼颼的,我才沒有出去。這個地方的農歷二月屬于二性子天氣:一忽兒熱,一忽兒冷;今天下雨,明天可能落雪。所謂二八月亂穿衣嘛。人將衣服脫下來穿上去的,我們沒有條件講究,僅有的那張皮子可是脫不起,脫下來就別指望再穿回去。好在我們怕冷不怕熱,減衣的手續(xù)完全可以省略掉。冷了呢,主人也不會拒絕貓上炕。不敢說我們與人同呼吸共命運,同吃同住卻絕非夸張。跟我有宿仇的、家里那個名字叫黑子的狗,也仗著得寵,不知高低了,一度學習我的樣子要跳上炕來,被年邁的女主人迎頭敲了一煙鍋。煙鍋比我的腦袋小不了多少,黃銅的桿子長得有些玄乎,鑲著臟不拉幾的玉石嘴子。這樣沉的煙鍋假如落到我的頭上,我就沒有機會在這里說長道短啦。挨了煙鍋的黑子吱地叫了一聲,頭上火星子亂濺,強烈否定什么或者拒絕什么地搖起腦袋,跳出門檻跑了。笑得我的腸子疼。
黑子上不得炕,命兒卻能上得。他一上炕,我就得下炕。
咦,提起命兒,我項上的貓頭有背斗那么大!他是女主人二兒子的兒子,正在念小學。今天沒去學校,大概是星期天。他不是這個家里的人,卻時常來吃飯睡覺。女主人常罵他吃了貓肉似的淘氣好動。甭看我打個噴嚏村里的貓都得感冒,對命兒來說我卻什么也不是,他叫我死,我也得閉上眼睛裝一陣。他一來便扯我的耳朵,揪我的胡須,蒙住我的眼睛,尾巴上拴個小鈴鐺什么的逗我轉圈兒“推磨”,往我的屁股上摸辣椒水,那玩意兒像一簇蠻不講理的火苗,燎得我的屁股火辣辣地疼,跑哪兒也擺脫不掉。我痛苦萬狀地邊跑邊舔屁股,他倒中了頭彩一般笑地倒氣兒。龜兒子笑起來把人能嚇死:咯咯咯地笑出一串,臨了換氣時發(fā)出一聲長長的“■”聲,人臨終咽氣一般。更可氣的是有一次他居然拿剪刀剪掉了我的胡須。這簡直太豈有此理了!失去了胡須,感到自己的臉整個的小了一圈,走路沒有方向感,一探一探的心里常犯怵;逮老鼠時,桌子角椅子腿都來找我的麻煩,碰得我鼻青臉腫。再者,對一只貓來說,沒有了那幾根賴毛等于破了相,一如鳳凰鉆進雞窩,猛虎落了平陽,誰還會拿我這個貓王當回事呢。幸而剪掉的是胡須而不是尾巴,胡須可以再生,一段日子后又長長了。
今天早晨命兒可是無暇捉弄我,他立在地上伺候一個人寫對子呢。
不是春節(jié),寫什么對聯呢?管它,睡覺。我的喉嚨沒有烏嚕嚕地響,說明命兒在我睡的不踏實。我的一只眼睛隱藏在前腿的濃毛中,另一只眼睛不時閃開一條縫隙去覷命兒,真可謂一只眼睛睡覺,一只眼睛放哨哩。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尤其命兒這種人,不防要吃虧呢。
命兒賣弄地念著對聯:六畜興旺。又問起六畜是哪六畜。
寫對聯的人也賣弄地說,馬、牛、羊、豬、雞、狗。記下,這是學問。
命兒問為什么沒有貓?
聽到說貓,我把頭抬起來。六畜里把貓沒有囊括進去,似乎也有道理。耕田,我承認不是那塊料,一領壅脖能把我壓坐蹲;吃我的肉么,我的肉不易煮爛不說,據說還是酸的;也不像雞,不造窩,每天便能屙一個雞蛋出來。只是把狗列入六畜里去,我就多少有點不服氣。憑什么呀,狗能咬人,貓還能逮老鼠呢,誰個吃白食?
可寫對聯那人一番話氣得我腸子疼。他說貓這狐媚東西可勢利了,家道興旺養(yǎng)尊處優(yōu),家道敗了就會跑掉,養(yǎng)不住的。狗不一樣,狗不嫌家貧嘛,忠誠主人,餓死也要餓死在家門口。所以,貓不算六畜,是有道理的。
真格人言可畏,命兒聽了他的話倒著眼仁看我了。我聳聳耳朵,警覺起來。跑還是不跑?心里兩種意見正打架的當兒,命兒的大叔端著一個瓷碗從門里走了進來,打發(fā)命兒去貼對聯,我才得以繼續(xù)留在熱乎乎的炕上。
說句不壞良心的話,除了命兒,家里人待我不薄。原因之一,可能與主家的姓氏有關系:我是貓,巧的是主人家姓毛。毛和貓,音同字不同也罷,在我已是無尚榮耀,馬虎馬虎可以糊弄不識字的人。命兒的大叔是個光棍,毛氏家族里他行一,人稱毛大,自然,命兒父親就是毛二。接下來卻不能就此類推,命兒的三叔就不叫毛三,而是叫三毛,似乎這樣稱呼更時尚。但在我的貓耳朵聽來也不過爾爾。
三毛今天似乎是什么事的主角,西裝領帶,皮鞋锃亮,跑進跑出,虛張聲勢地忙碌著。
毛大將手里冒著一絲熱氣的碗擱在炕頭上。原來碗里盛的是糨子!看來糨子不是給我吃的。毛大打發(fā)命兒張貼對聯。命兒就撅著嘴用一根筷子撈著糨子往對聯的背面涂抹。我細瞇了眼睛,朝糨子碗的方向揚了揚鼻子。現在,我得考慮離開熱炕啦。有所為有所不為,此之謂也。我打定了主意偷吃糨子。不過不能貿然行動。我做事向來是謹慎有余的。我把口水潤在掌心里往臉上摸,假裝洗臉,偷偷觀察著糨子碗四近。條件尚不是很成熟。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伸個懶腰,活動活動筋骨:一旦失手,跑起來利索些。于是塌了腰,把一條后腿半空筆直地蹬出去,聽見骨節(jié)輕微響了,再蹬出另一條腿。用一個獠牙畢露的哈欠總結了。舒服。撓撓什么呢?思想思想,忍住了。這當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不忍則亂大謀啊。
命兒提著摸了糨子的對聯出去;毛大手里拽了正在寫的對子,眼睛跟著紅紙上游走的毛筆。機會來了。靜若處子,動若驚鴻,是貓抓老鼠的屢試不爽的八字真言。一眨眼,我悄無聲息地躥到糨子碗上,匆忙舔了幾口。我忘了,貓吃糨子會發(fā)出響聲。意識到這個錯誤已經晚了,頭頂的涼風貫下來,毛大的拳頭結結實實落在我的腦袋上,打得我的鼻子和嘴插進糨子中去了。顧不得燙,也顧不得多想,我一仗子跳下炕頭,跑到院子里去。哼!哼哼!要是我比現在大一百倍,挨了拳頭就不會逃跑了。當然,那時我就不叫貓,該改稱老虎了。除了那個景陽岡喝醉酒的武二,誰也不會用拳頭對付一只老虎,他們把十八般兵器都會派上用場的吆。唉,算了吧,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還是做個小小的貓咪劃算。
初升的太陽賊頭賊腦的。院子里的薄雪沒有完全融化。春雪依舊冰冷的,而且狗屎一樣黏。我抖摟著腿走路的樣子大概很滑稽,惹笑了命兒。龜兒子,脫掉鞋子雪地里試走幾步,看你還能笑得出來笑不出來?
除了熱炕,伙房也是我喜歡光顧的地方。不言而喻,是為了安頓我永遠饑餓的碎肚子。現在,熟肉的味道正從伙房里飄逸出來,香醒了我肚子里沉睡的饞蟲,挨了揍的頭也似乎不怎么疼痛了。透過伙房里白霧騰騰的蒸汽,依稀可以看見幾個女人忙碌的身影,以及地上堆滿吃食的笸籃、炕桌。瓜田李下的,我就不好進去啦。誰都知道,我手腳不干凈,喜歡小偷小摸;碰巧哪個女人腳手躁,被她抓個現場,我就得吃不完兜著走啦。這樣一尋思,我就將兩條前腿拄門檻上,花子一般可憐兮兮地叫了一聲。先是銅煙鍋管、繼而老主人的臉便出現在伙房門口。難能可貴的是她長著一嘴整齊細碎的黑貢米牙。她把煙鍋嘴子打闊嘴巴里拔出來,一手托著另一只手的胳膊肘,拴在煙鍋管上的煙荷包吊兒郎當地晃悠。煙鍋里一絲細煙裊裊地冒著。她當我剛從外面回來,便對我說,咪咪回來了么,忙著叫春,家也忘了回了,???她把貓鬧戀愛稱為叫春,似乎貓只會唱情歌,不會干勾當。老婆子有三只手鐲,兩只銅的戴在一個手腕上,一只仿玉的戴在一只手腕上。她手腕叮當地摸了摸我的腦袋,從門口消失了。經驗告訴我,準有好事情。咪嗚!我趕緊又叫了一聲,聲音愈加凄婉可憐,感動得我自己也差點落下淚來。我經常這樣不害臊地叫喚著乞憐、討吃。果然,功夫不大老婆子又出現了。她說吃去,可不敢虧了身子骨,叫春也辛苦呢,毛都干了!說畢手鐲叮當一響,一塊下水落在我面前,我立刻咬住了它。我聽見自己的喉嚨發(fā)出了一串低沉的狠聲。我得找個安全的地方慢慢地消受。
口里咬了點腥,我感覺身體陡然長了許多,步履也更加小心,更加迅疾,樣子也更像個賊。
向來自由的黑子,今天不知為什么被關進院門口空置著的豬舍。它透過鐵柵欄看見我口里叼著塊東西,聲音急死了,哭泣似地咬。命兒家那只銀色巴兒狗也雪球似地滾了來,那樣子頗有些志在必得的意思。這家伙個頭跟我仿佛,可是比黑子有腦子,也更壞更刁更麻利。只要不危及生命,我一般不會放棄到口的食物。但怎么個不放棄法呢?跟這個強盜玩命和玩速度無疑是愚蠢的。不得不拿出絕活兒啦。我爬上了院門旁的一棵老榆樹。爬了半截,我向下一看,沒本事上樹的巴兒狗急得團團轉。龜兒子不是童話里那狐貍,我也不是那好賣弄歌喉的烏鴉,所以我嘴里的肉不會掉下去。稍事停留,我便縱身躍上大門樓子,然后順著墻頭輕車熟路地來到一孔箍窯的頂部。我常沿著這條路線爬上窯頂去曬太陽、玩兒。箍窯沒有拱頂,平的,混凝土覆蓋了。婆子時常攀著一架木梯上窯頂曬糧食。我有時候會把自己的大便掩埋在糧食里,動不動老婆子就抓得滿手貓屎。我的排泄物有一股餿甜醅的酸腐味兒,不是很臭,老婆子卻將臟了的手狠不得甩掉似的,笑得我腸子疼。
吃了食物,我朝下望了望。家里來了許多人,我就不想下去啦。人這種鐵塔似的兩條腿動物離不得又見不得。我的原則是,肚子不餓就盡量跟人少打交道;陌生人則一律敬而遠之。
有人掄圓了一把大掃帚清掃院子里的雪。好在他沒有來窯頂上揮舞掃帚,那樣的話我就沒地兒去了。
伙房緊緊毗連著這孔箍窯,一面的墻壁高出窯頂半截,擋住了北面吹來的風。鍋臺上的煙囪正從窯頂穿越上去。煙囪及靠近煙囪的地方溫暖、干燥。我偎依著煙囪,四肢蜷縮進身子下打盹兒。我們貓就這樣,只要安頓了肚子,喜歡找個安靜溫暖的地方悄悄瞇覺,一迷糊一個夢,一迷糊一個夢,物我兩忘,受用自在。
距離煙囪不遠的地方有一個一尺見方的小天窗,透過它可以窺視伙房里頭。有一次我把頭伸進天窗,看見案板上趴著一只雞;恰好里頭沒人,房門緊閉著。天賜良機,我不偷簡直對不起自己,事后肯定要后悔的。所以,沒有多想,就從天窗跳進伙房里去了。會水的魚兒浪打死,這么好的作案環(huán)境,豈料竟然走了麥城!當然不是雞飛走了。煮熟了的雞怎么會飛?我咬住一條雞腿,正準備朵頤,毛大冷不丁推門走了進來,結果雞沒有吃到口,我卻用三條腿跳著行走了半個月。不要打問那另外一條腿怎么回事。但我必須聲明,誰都知道我輕功了得,絕不會無能到了些許高度就跌傷腿子的地步,這一點我不打誑語,我可以用貓王的人格擔保。
遠處,起伏綿延的山脊,宛如一條舞動在天際的白練。薄雪覆蓋的村子,路徑很臟,白一塊黑一塊。暫時也看不到我同類的蹤影。我想起了美人兒蜜蜂,她大概在睡回爐覺。對貓來說,寒冷的天氣里一坨熱炕比相好的似乎更重要些。這時候若去找蜜蜂,即便我像一把火,她也未必肯賞臉。我是貓,深諳貓的脾氣。
畢竟春天,太陽爬過樹梢熱情了起來,地面上的雪也開始融化。我的臉上涂滿了黏黏糊糊的糨子,陽光下干結了,胡須糾結在一起,比戴著嘴籠還難受。我伸長舌頭舔臉龐。舌頭夠不到的地方,就拿爪爪去梳理。不說別的,為了蜜蜂我也得把自個兒拾掇光亮;貓王的嘴臉如果臟得像鬧肚子拉稀的豬屁股,那就太煞風景啦,不遭蜜蜂多嫌才怪呢。
我正在撕扯臉上干結的糨子,突然聽見命兒高喊來了來了!他幾乎腳不點地地跑進院子里,肩上搭了幾串鞭炮又風風火火跑了出去。
我一愣神,忙伸出腦袋去觀望。
幾個人擰住毛大的胳膊,正往他的脖子上套壅脖、綰著繩索的夾板以及坐坡的臭棍子等等諸如此類的東西。這些東西都是驢子拉車必備的軛具。水蛇腰、麻桿腿、烏龜頭的毛大半推半就地鉆進這些軛具里。他的身材屬于電線桿那種類型:腦袋傻乎乎地帶著身子直往天上竄了去,幸而被脖子下死勁兒拽住了。那細長的脖子擱壅脖倒再適合沒有。看得見他的喉結跟下巴頦,上下左右亂動。一笑,一口黃牙,完全沒有眼珠子了。他笑的時候,一準什么也看不見。所以有人舉起鞭稍拴著紅布條的牛皮鞭子時,毛大沒看見,結果瘦腿上挨了一鞭子。他疼得剩下了半口黃牙,倏地圓睜了一只眼:咦咦,別打■,疼死了,弄啥哩吩咐就是了!持鞭人說,馱新娘子去呀,裝什么糊涂。毛大手舞足蹈地吼起秦腔:老叫驢上炭山,走哎——臭棍子一下一下敲打著他的腿肚,曲了腿往大門外走。
毛二呢?毛二哪里去了?一伙人出出進進找毛二。
命兒正在擺弄鞭炮,聽見找他大,想也沒想就出賣了父親:他在驢槽里趴著呢。命兒娘過去戳了兒子一指頭:吃里扒外的貨,你老子不熟你的皮才怪!
院子里的人往大門口跑。我估摸有什么事要發(fā)生,想跳下去跑掉。以我的經驗,人扎堆了別靠近,躲得越遠越安全??删驮谶@時候,命兒把鞭炮點燃了。我只好繼續(xù)留在箍窯上,忐忑地觀察下面。居高臨下,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相信底下的人并沒有發(fā)現我這個窺視者。
鞭炮一響,黑子燦爛的笑臉打豬舍的鐵柵欄門前消失了。天可憐見,它如許塊頭也害怕炮仗呢,正蜷縮在豬舍的一角渾身篩糠。倒是那小板凳大小的巴兒狗是條漢子,為了表示對鞭炮聲的憤怒和不屑,便沖向噼啪炸響的鞭炮。它企圖用爪子制止這串煩人的爆炸聲??墒撬坪跖龅搅它c麻煩,躲一邊可勁地打噴嚏,可勁地撓鼻子。事后,還用一只眼睛哭了好長時間。打這以后,逢著別人打火點煙,它會翻翻眼珠躲開去……
幾輛車頭搭著紅綢被面黑色的小轎車,距離大門老遠停了下來。幾個人強迫毛大毛二拖著最前頭的一輛。毛二顯得不配合,他臉上戴著一個鐵驢嘴籠,被罩住的嘴巴聲音不小地抗議著。有人揮動鞭子,毛二的聲音低了下去,屈服了。毛大則不用揚鞭自奮蹄,自娛自樂地任憑別人駕馭。他賣力地拉著,鞭子還是不停地往他身上落。他惱了。但不是真惱:為啥嘛?鞭笞他的人大聲說鞭打快牛,怎么著?看熱鬧的人也跟著起哄:光拉車子不行,還得學驢子叫!叫一個,毛大,今兒不叫,明兒想叫也沒人聽啦!毛大忸怩,腿上就結實地挨了一鞭子。毛大疼得哎喲一聲,拖著哭腔高喉嚨大嗓門地模仿起驢叫:昂嗯——昂嗯——昂嗯……昂,昂,昂……叫畢了似乎意猶未盡,又錦上添花地搖了搖腦袋,吹了吹嘴唇。我真想難為情地閉上眼睛。毛大的叫聲比驢叫難聽多了,與其說是人學驢叫,不如說是驢在學人唱歌。
七七八八,總算把車子拖到院門口。車門開開,鉆出一個女人,苫著紅蓋頭。三毛抱起女人,被一伙后生簇擁著噔噔噔地跑進院子西邊的偏房里去。毛大沒滋沒味地涎笑著,也跟在后頭跑。毛二一把拽住毛大,表情嚴肅地說了些什么。毛大一下子蔫了。我也看見了老主人。她立在門樓拐拐里,拿手掌不住地擦眼睛。失笑得很,她高興了也會淌眼淚。我叫了兩聲,她只顧自個兒樂,一點不睬我。她周圍全是人,我不能像往常那樣纏住她的褲管乞求垂愛啦。人越來越多,而且,陸續(xù)還往來走,使我感到呆在窯頂也不是很安全了。
走,找蜜蜂去!
殘雪退到太陽照不到的地方去了。村莊熟了似地到處冒熱汽。在這種暖洋洋的天氣里去和蜜蜂約會,心情舒暢得像一下子逮住了五只大耗子。
我正在心里盤算怎樣把蜜蜂勾引出來,不想半道上碰見了。我將身子藏入斷壁后。戀愛中的母貓?zhí)煨岳寺?,喜歡情郎突然打天上掉下來地上冒出來,對方有沒有這個本事,是不考慮的。我伸出腦袋,看見蜜蜂像模特那樣走了過來,想跳出去給她一個驚喜,卻猛地愣住了。蜜蜂的屁股后跟著一只黑貓!而且,肯定是一只公貓!蜜蜂不搞同性戀,戀愛季節(jié)斷斷不會和一只母貓結伴同行。貓是智者,哪會像狗那樣不講究韜略,見面就交手??s縮身子,冷靜思想一下再做計較??磯K頭,我未必就是他的對手呢。在我的勢力范圍,我沒有見過這個貓,他大概是外村的。平心而論,這貓長得比我漂亮,頭顱渾圓,體態(tài)風流,皮毛黑,嫩,亮,白尾巴尖兒,像頂著一點雪,他媽的簡直就像一個貴族。我呢,就太下里巴人啦,煙色的毛深一塊淺一塊,像一身補丁,也像剛從煙囪里爬出來的。我和蜜蜂在一起是婚姻,他們一黑一白,天造地設,在一起則更像是愛情。我氣死了。我覷著黑貓肉麻地給蜜蜂獻殷勤,就在心里說,撓他呀蜜蜂,撓這個臭流氓!蜜蜂似乎并不特別反感拜倒在自己石榴裙下的黑貓,相反倒有慫恿的意思在里頭。賤人啊賤人,昨天還跟我卿卿我我,轉眼就和別人勾搭上了。不過,看黑貓心急火燎的樣子似乎并未得手。我還有機會。再說,不打一架分出高低,就拱手把情人送給別人,不是我的作風。我這個貓王還當不當?貓王也不是好當的,高處不勝寒啊。
狗有領地意識,貓也有,只不過做法更象征,更大而化之。我向空氣里噴尿液,宣布了我是這里的主人,而且有能力控制自己的領地。黑貓不怕擦槍走火,也向我宣示提出主權要求,因為他也尿了尿。這下問題嚴重了,外交手段已然失去意義,非得黷武不可啦。我臉上的胡須鋼針一般堅硬地立起來,身上的毛也直立了,尾巴粗了將近一倍。我知道,這樣的話自己看起來徒然會增大許多。黑貓的身子也大了,沖我發(fā)出野性的呼叫:嗚哇,嗚哇……我諒他不曉得遭遇上貓王,我更相信自己的實力,于是向前走了兩步,不錯眼珠地盯住對方。黑貓毫不示弱,也向我靠近了一點。眼看我們快要肢體接觸了,蜜蜂跑過來,親昵地蹭了蹭我,然后跑開去。我把她的舉動理解成一種善意的規(guī)勸:犯不著理睬那小子。我的心里一下子好溫暖。真格賢妻,曉得第一碗飯好吃的道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哎。這樣一想,我便丟開黑貓,影子一樣纏綿了蜜蜂。
那黑貓并不死心,也顛顛地跟上來。跟上來倒也罷了,還用身體狎昵蜜蜂。啊呸,都說貓王不要臉,現在看來第三者插足才不要臉甚矣!天無二日,貓無二王,一個槽上拴不下兩頭叫驢,我腦子里尖銳地鳴響了一聲,拳頭就出去啦。不是吹牛,我往往一拳定乾坤。黑貓吃了我一拳,并不像我意料的那樣栽倒在地,只是踉蹌了一下。我腦袋不動,只骨碌眼仁,看著冒煙手槍口那樣看著自己的利爪,上頭掛著對方的毛,心里思忖是不是再給他一下子時,眼前倏地掠過一道黑色的閃電。我趔趄幾步,看見黑貓的爪間也擁有了我身上的一團毛,同時像我剛才打量他的毛一樣打量那團毛。姥姥,身手不凡,遇上對手啦。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為了蜜蜂,拼了老命吧。頭幾個回合,難分伯仲。蜜蜂走哪里,我們就跟哪里,也打到哪里。蜜蜂這家伙,我倆為了她打得嗓子里冒煙,她卻沒事人一般這里瞅瞅那里嗅嗅,閑庭信步。似乎她帶來黑貓,就是跟我決斗的。如果有好歹,早見分曉啦,要命的是我們倆勢均力敵,活該一同累死。這樣子打到我家院門口果園里,我和黑貓之間的廝殺突然干凈利落地劃上了句號。
上帝的天平傾向了我這一方。
果園里有一口深窖,儲藏蔬菜用的,窖口用枯干的冰草掩蓋著。黑貓只顧對付我,沒有管腳下,掉入窖里去了。看著他抓著兩把衰草腦袋一晃沒了蹤影,我心說老實呆著去吧,沒你的戲了。窖很深,我曾經也掉下去過,老主人用椽子拽我上來的。黑貓的叫聲能把窖口的茅草掀掉。沒人救它的,起碼現在沒有。
我不忍心丟下蜜蜂獨自回去。再說,家里人還亂攘攘的,大概在山吃海喝,我去了也無立錐之地。我?guī)е鄯?,躥上箍窯頂去。競爭對手栽了跟頭,蜜蜂跟我和好如初啦。貓兒猴,喜歡攀高,就連干那種事也高高在上。不是在一個高度能玩出什么新花樣,主要安全。狗在平地上野合挨了閑人的多少毆打。我們忘乎所以叫聲引來了命兒,他順著木梯趴上來,雙手托腮,眼睛直勾勾地觀摩我和蜜蜂用動作、節(jié)奏演繹愛情。真倒胃口,有如芒刺在背,我一下子不自在了。蜜蜂不知有人旁觀,尚兀自沉浸在亢奮的狀態(tài)里??慈グ桑灰荒脰|西扔我們。我打算把剩下的事情硬著頭皮做完。命兒突然笑了。笑聲被牙齒梳理了,理智而憤懣,使我渾身生出一層雞皮疙瘩。我們的行為不曉得礙了他什么事,法海!
縱然西門慶,遇到這種情形也偃旗息鼓了。蜜蜂被命兒的笑聲嚇跑了。我細瞇了眼恭順地瞅命兒。他對我說,你原來是個大流氓,閑了我再收拾你!說畢跳下梯子走了。
白天熱鬧的院子這時冷冷清清的,只有毛大鬼魂一樣立在弟弟三毛的窗根下,側耳傾聽什么。人家睡覺有三毛好聽的,啥毛病嘛。我在泔水桶里撈著吃飽肚子,舔著嘴唇去睡覺。別看我是貓,卻陪老婆子睡上房里的。有時我抹黑出去捉小田鼠,老婆子便將房門虛掩著,我腦袋一拱就進去了。今晚我的頭頂上去,門卻紋絲不動。老婆子怎么這樣粗心,竟然忘了給我留門。我撓門,叫喚。房子里好多人在說笑。平時只有老婆子一個人,不曉得今天怎么會有這么多人留宿。我叫了半天,也沒人理睬,我就向毛大求助。我不偷東西時,毛大待我還是挺好的,常拿手順著我的毛撫摸。我喜歡被他摸,背上嚓嚓響,黑地里還會冒火星,挺舒服。我硬硬地舉著尾巴,喵喵叫著,纏了他的褲腳。我打算臥在他溫暖的腳面上。我記得他不反感我這樣做的。他卻踹了我一腳!打架鬧戀愛,我成天干體力活兒,傷口疼而且累,于是挨打后不滿地大聲喊叫了:哇!我還沒有來得及跑,毛大先踮起腳尖一閃一閃跑回自己房間去了,倒惹得我差點沒有笑出聲來。
我們這地方冷,二月天氣炕洞里也煨火。三毛房子的炕眼留在窗戶下,我就趴下啦。沒有熱炕,但靠著炕眼,聞著炕煙,也是一種安慰。聊勝于無了。院門外,那失足的黑貓絕望地哀叫著。叫聲被寂靜的寒夜放大了,凄厲■人,天上的星星也因此寒顫不已。四肢窩在身子底下,還是冷。也有夢,可都不完整,殘缺的,姥姥。假如炕眼沒有被一頁磚堵,我不定會做出什么糊涂事的。燃燒的火炕里出來的貓,味道或許不錯。
似睡非睡地捱到半夜,三毛出來解手,房門開了。我跳起來,不顧一切地躥進房子里去。我立即聞出有陌生人氣息。燈泡底下,一個頭發(fā)散亂的年輕女人,從枕頭上拾起腦袋:過來,貓咪,過來呀。我心說你誰呀,見面就套近乎,焉知不是圈套我呢。我不理她,跳上炕的另一端,舔凍僵的腳掌、私處。女人從被子里伸出了手,幾根指頭動彈著勾引我。公道說,親善我的,女人居多。貓和女人淵源里有一些相似的東西,譬如狐媚,譬如絕少逞強。上善若水嘛。我半瞇了眼,用假嗓子細細叫一下。我的心情很復雜。女人倏地跳下去關了門。這樣,我做了她的俘虜啦。她抓我,我抓床單;她抓起我,我抓起床單。我聽見我的背部嚓嚓響。她撫摸我了。我接受了她的撫摸。女人幾乎沒穿衣服,雪白的大腿使我眩暈,這種白使我無法抑制地想起蜜蜂。身上苫著被子,緊貼女人綿軟的小腹,鼻腔里充溢了年輕女性溫馨的體香,喉嚨嗚嚕嚕不由地開始唱小曲兒。
三毛裹了一身寒氣,赤條條拱進女人的被窩里;碰到我,身子停住了。女人說貓兒嘛。撒嬌似地又說她不喜歡不喜歡貓的男人。三毛說自己也愛貓。說著一把把我抓過去,一只手在我背上亂摸,一只手不知在干什么。我知道,這家伙不久會把我扔到腳地上去的。我正尋思怎么逃脫,卻無意中看見他的兩股間什么東西一舉一舉,像一個探頭探腦的碩鼠。誰都知道,我對移動的目標特別感興趣,所以撲上去抓住那不安分的物兒咬了一口。被咬噬的東西沒吱聲,三毛卻沒命地替它叫了起來。他雙手捂襠,猛地坐直身子。自己似乎闖禍啦。再呆下去或許沒有好果子吃,便縱身跳到女人脊背后去。三毛牙疼似地呻吟。那女人就笑,笑畢了數說他:男不摟貓女不摟狗,你也討厭。三毛說狗日的把老二當老鼠啦。沒有齊根嚼掉已經阿彌陀佛了。說著話,兩個又吃吃地笑。我沒有笑。我覺得一點也不好笑。尤其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不但不好笑,簡直危險得很。是這么回事。女人交給三毛一個什么東西,并教他如此這般。三毛不愿意地嘟嘟囔囔:我花了十八萬娶了你,還讓我穿著襪子洗腳,有什么意思。他賭氣地用嘴往女人給的東西里吹氣,那東西越來越大……迅猛膨脹是沒有好結果的,這是常識,我們貓都知道。女人堵住耳朵:炸了炸了!懨懨想睡的我,瞌睡也嚇跑了,大氣不敢出地盯了看。三毛對女人說,這玩意的正經用途就是當氣球玩。說畢將所謂的氣球塞給女人。她就拿它在我的腦袋上搖晃,打擊我。氣球的巨大的存在,比它的結果更折磨人、更使人害怕。不管這個結果如何,我倒希望它趕快發(fā)生。氣球打在身上一點也不疼,我膽子大起來,覺得好玩,用爪子撓。一撓,氣球爆炸啦。栽在我臉上的幾根稀疏的胡須,被爆炸的氣浪沖得東倒西歪。我的眼睛也一定嚇藍啦。藍了的眼睛看什么一點也不模糊。我看見女人給了三毛幾粒藥,說吃了吧,你會更厲害。女人又拿出一個氣球。我悄悄溜啦。我擔心三毛又鼓吹它。但這一回三毛很聽話,沒拿氣球再做文章。至于那氣球到底派了什么用場,就不知道啦。
三毛吃了藥,不大功夫便沉沉睡去了。
女人麻利地穿上衣服走了。她走到門口又返了回來,俯下身子在三毛臉上親了一下:一晚上十八萬,的確不便宜。來世當牛做馬還你吧。
女人輕輕掩上門走了,沒有再看我一眼??梢娨粋€貓和一個男人,在女人眼里還是有區(qū)別的。但是沒關系,我有蜜蜂呢。有些事,在我們貓身上永遠不會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