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志鵬
“我以為世間人與人的關(guān)系,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君臣、父子、兄弟、夫婦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時候都不外乎是一種廣義的友誼。所以朋友之情,實在是一切人情的基礎(chǔ)?!边@是豐子愷先生在1928年所作的《兒女》一文中對友誼的深刻闡釋。在他的眼里,只要是彼此投緣的人們都可以成為朋友,不管是局內(nèi)或者是方外的人們。這樣的心態(tài)和性情猶如明朝李贄所提倡的“童心學(xué)說”和冰心老人筆下的兒童文學(xué)。這份純真的感情在追趕中國夢的當(dāng)下,顯得更為可愛地向往。
我從小喜歡豐子愷先生的漫畫,成年后又愛好他的緣緣堂隨筆等,經(jīng)常為他筆下的樸素情懷所感動。
《豐子愷漫畫及其師友墨妙》一書有一圖畫,講述的是戊子(1948年)孟冬,廣洽法師由星洲(新加坡)回廈門參加南普陀寺的傳戒大會,恰逢子愷先生在其小女豐一吟的陪伴下,由臺灣轉(zhuǎn)至廈門,冥冥之中好像是弘一法師有意指引他們前來會面一般,兩個人意外相見,那種親情,此般勝緣,難以用語言來形容,只有托圖畫來表達(dá)。廣洽法師引導(dǎo)子愷先生,一同參謁弘一法師生前的禪室,觀瞻法師手植的楊柳。豐子愷肅然久立睹物念師,有感于此,作畫言情,并題上“今日我來師已去,摩挲楊柳立多時”的詩句,贈予廣洽法師。他把自己、廣洽法師和弘一法師的因緣都體現(xiàn)在這幅畫里,其意景深遠(yuǎn)。
廣洽法師和豐子愷先生由于弘一大師的因緣成為方外莫逆之交,都成為弘一大師的隨從與高足。豐子愷作為弘一大師出家之前的學(xué)生,跟隨大師大半生;弘一大師在閩南14年,廣洽法師在他身邊10年。1936年春,弘一法師患病于泉州晉江草庵,廣洽法師總是前往問疾,并每次都陪他到廈門就醫(yī),如此歷時數(shù)月。通過弘一大師介紹,廣洽法師早在1931年拜讀了豐子愷的散文集《緣緣堂隨筆》后,開始互相通信,長達(dá)四十多年,這般的勝殊造就了這對勝似親兄弟的方外情誼堅如磐石。
時過18年,乙已深秋,應(yīng)該是1965年,廣洽法師自星洲(新加坡)返國,與豐子愷先生一同祭掃弘一大師的塔墓。臨別時候,豐子愷先生賦贈廣洽法師:“何梁握別隔天涯,落月停云滯酒懷,塔影山光長不改,孤云野鶴約重來?!币酪老e處情感真摯萬分。
楊柳在子愷先生的筆下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景觀,早年他在白馬湖畔的住所起的名字就叫“小楊柳屋”。他曾以詩一樣的語言來贊揚楊柳的美麗和大度。他說,楊柳主要的美點,是其下垂。并比較引申寫到:花木大都是向上發(fā)展的,紅杏能長到“出墻”,古木能長到“參天”。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看見枝葉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記了下面的根,覺得其樣子可惡……楊柳沒有這般可惡可憐的樣子,它不是不會向上生長,它長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長得高,越垂得低。千萬條陌頭細(xì)柳,條條不忘記根本,常常俯首顧著下面,時時借了春風(fēng)之力,向處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它親吻,好像一群活潑的孩子環(huán)繞著他們的慈母游戲,使人看了覺得非??蓯邸W詈笏袊@道:楊柳樹也有高出墻頭的,但我不嫌它高,為了它高而能下,為了它高而不忘本。這樣的場景,好像在告誡當(dāng)下浮躁的眾生,要懂得感恩與惜福。
1983年,廣洽法師為紀(jì)念子愷先生去世八周年,把他在新加坡薝蔔院的收藏品彩印出版《豐子愷漫畫及其師友墨妙》。該書藍(lán)皮封面,燙金題字為葉圣陶,扉頁題字為俞平伯,三十二開本的硬皮本,一百一十二頁碼,看得出廣洽法師當(dāng)年的用心。根據(jù)以研究豐子愷藝術(shù)著名的吳浩然在他的新著《我在緣緣堂》一書考證,《豐子愷漫畫及其師友墨妙》目前存世量少,彌足珍貴。書中除了收集了豐子愷先生平生贈予廣洽法師的畫幅、墨妙、聯(lián)對、文翰,還有許多藝術(shù)大家的作品,如齊白石、徐悲鴻、弘一大師、馬一浮、俞平伯、葉圣陶、王震、陳師曾、夏丏尊、葉恭綽、張元濟(jì)、費新我和豐一吟等,以及弘一法師生前使用的印章和打簧表。一幅幅名家字畫和收藏品,記載著一段段深厚的方外友誼。其中1939年,廣洽法師為祝弘一法師六十壽辰,特請在新加坡助賑畫展的徐悲鴻繪制弘一大師晚年肖像油畫,和1947年補(bǔ)寫題記書法條幅,后來由廣洽法師把它們一起轉(zhuǎn)贈給泉州開元寺,為泉州開元寺弘一法師紀(jì)念館增加了一道亮麗風(fēng)景線。
徐悲鴻從1939年繪畫到1947年補(bǔ)寫題記,期間經(jīng)過八年整,可見他對弘一法師的景仰之情不斷,洋溢于民國36年秋初他在北平寓齋寫下的那宣紙上,文字不多,無妨一錄:“早歲識陳君師曾,聞知今弘一大師為人,心竊慕之。顧我之所以慕師者,正從師今日視若敝屣之書之畫也。悲鴻不佞,直至今日尚沉湎于色相之中不能自拔,于五六年前且懇知友丐師書法。鈍根之人日以惑溺,愧于師書中啟示未能領(lǐng)悟。民國二十八年夏,廣洽法師以紀(jì)念弘一師誕辰,囑為造象,欣然從命,就吾所能,竭吾駑鈍,于師不知不覺之中,以答師之唯一因緣,良自慶幸,所愧即此,自度微末之藝,尚未能以全力詣其極也?!毙毂櫷ㄟ^畫家陳師曾認(rèn)識弘一法師的作為,又通過好友乞得法師的墨寶,在廣洽法師囑為造象中,圓滿了這唯一的因緣作為回報。
想當(dāng)年為了給弘一大師祝壽,借此弘揚護(hù)生之道,從弘一法師50歲生日起到100陰歲止,豐子愷先生勇于擔(dān)當(dāng)前后花了45年的時間,完成了六集一套《護(hù)生畫集》的繪畫,廣洽法師則不遺余力籌款,使得這一套《護(hù)生畫集》能夠順利出版,一時成為佳話。
一本見證方外情誼的好書,被流傳有序地保護(hù)至今,猶如子愷先生的漫畫中所表達(dá)的護(hù)生與護(hù)心的樸素情懷惹人喜歡和溫暖。
責(zé)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