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混蛋”之死

米鶴都

“這件事的前因后果，特別是最后一幕，除去在座的幾位當事人能說得清楚，其他的眾多傳聞大都是杜撰?！?/p>

1968年夏天，在文革最高潮時，北京發(fā)生了“小混蛋事件”。多年來，經(jīng)由王朔小說、電視劇《血色浪漫》等文藝作品的演繹，這一事件已成為江湖上的傳說，至今仍眾說紛紜。

“這件事的前因后果，特別是最后一幕，除去在座的幾位當事人能說得清楚，其他的眾多傳聞大都是杜撰?！辈芏级几嬖V筆者。

在2008年到2013年間，筆者多次訪談了事件的核心當事人王南生，重要參與者劉滬生、江小路，見證者王冀豫、曹都都等。當年，他們大都是北京“三?！保ù湮⒙分袑W、育英中學和太平路中學統(tǒng)稱“三校”，其生源大部分是部隊大院的孩子）的老紅衛(wèi)兵。

筆者試圖尋找死者周長利（即“小混蛋”）的親友，遺憾的是未能聯(lián)系到，只能根據(jù)能接觸到的現(xiàn)有材料，呈現(xiàn)另一方的陳述和觀點，以盡可能真實地還原這一事件。

結怨“紅八月”

事情的緣起，可以追溯到文革初期。

文革發(fā)動前夕，在毛澤東授意下，周恩來成立并親自主持了保密級別甚高的“首都工作組”，甚至林彪、江青都未能與聞。這個機構的宗旨是“保衛(wèi)毛主席、保衛(wèi)黨中央、保衛(wèi)文化大革命、保衛(wèi)首都”，下設七個小組：部隊指揮組、治安組、槍支彈藥清查組、電臺（清查）組、社會人口清查清理組、監(jiān)獄看守組、外事僑務組。之后北京出現(xiàn)的紅衛(wèi)兵打流氓、抄家、遣返等，都可從這一初始布局中找到依據(jù)。

1966年8月初，北京發(fā)生流氓用刀刺傷47中紅衛(wèi)兵及砍傷外交人員等事件，被定性為階級報復。之后，北京出現(xiàn)了鎮(zhèn)壓流氓的高潮。

在公安部長謝富治的授意下，凡是在公安機關“掛了號”的、哪怕只有輕微犯罪行為的人員，都由基層派出所提供名單、地址，由紅衛(wèi)兵抓到各個學校，實施“群眾專政”。在這一過程中，多人被打死打傷，這一事件被稱為“打流氓”。

由此，老紅衛(wèi)兵（又稱“老兵”，指文革初期成立的紅衛(wèi)兵組織的成員，以干部子弟為骨干）和“流氓”之間結下了梁子，為日后雙方的打群架埋下了伏筆。

到了1967年，對老紅衛(wèi)兵們來說，卻已換了人間。

曹都都記得，仿佛一夜之間，他的父母成了黑幫。他家所在的海軍大院里，二級部長以上的干部大都遭受了批斗和關押，靠邊站了，還不時傳來誰誰受虐致死的噩訊。王冀豫回憶，他所住的空軍大院里，家里的大人不是被隔離審查，就是出去“三支兩軍”了，很多家庭只剩下“留守兒童”。

老紅衛(wèi)兵自己的組織——曾經(jīng)風光一時的“紅衛(wèi)兵糾察隊”和“首都中學紅衛(wèi)兵聯(lián)合行動委員會”（簡稱聯(lián)動）等，也先后遭到中央文革鎮(zhèn)壓。一群奉旨造反、制造“紅色恐怖”的未成年人，被挑唆和利用完畢后，搖身一變淪為“可教育好的子女”?！澳欠N‘沉舟側畔的感覺，當時的民眾也許很難理解?！辈芏级颊f。

這些少年身上開始躁動著一種無法無天的暴力傾向，成群結隊游蕩街頭，打架斗毆。

他們之中，“王小點”的名頭漸響。

王小點，大名王南生，1949年出生于南京，其父王文軒曾任國防部五院（七機部前身）副政委，開國少將，文革后出任中紀委委員。

在部隊大院中長大的王南生，從小所受的教育就是，不能欺負人但絕不能被人欺負，要打架就要打勝。曹都都說，他們在外行動，常常是群體而上，誰膽怯或是不敢出手，回到院里便會被奚落甚至孤立。

文革開始的1966年，王南生在北京翠微中學初三讀書，1米8左右的個子，是學校的籃球健將。8月，他和另外6個同學在翠微中學發(fā)起成立了紅衛(wèi)兵?！澳菚r候，中學生比大學生有戰(zhàn)斗力，初中生比高中生有戰(zhàn)斗力?！彼f。

失勢之后，老兵們開始到處搗亂。按王冀豫的話，他們雖然不能在政治上發(fā)揮作用了，但是還可以收拾流氓。

1967年5月29日，紅衛(wèi)兵成立一周年的時候，老兵們在天安門廣場召開紀念大會，有組織地喊出口號：“鎮(zhèn)壓流氓！打倒流氓！”

“小混蛋”崛起

不光是老兵們，在“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等最高指示的不斷煽動下，幾乎各個階層都被喚起了暴力的潛質(zhì)，特別是“痛打落水狗”式的群體暴力傾向。

經(jīng)過“紅八月”殘酷打擊的玩主（又寫作“頑主”），休養(yǎng)生息，開始復蘇。他們以地域為界，形成了一個個“碼頭”，并開始了彼此之間的兼并和沖突。

其中，十六七歲的“新街口小混蛋”漸成氣候。

“小混蛋”本名周長利，為北京西城區(qū)積水潭、新街口一帶平民子弟玩主的首領。根據(jù)《三聯(lián)生活周刊》的報道《1968年的北京江湖》，周長利的父親因建國前開過鐵匠鋪，家里被歸為資本家，一家8口住在德勝門城樓與西海之間的一個簡易樓里。周長利的出名并非因為打架兇猛。他身邊的二號人物邊作軍說，領頭人一般是不動手的，“他只要說一句，‘我新街口小渾（混）蛋，報過了名，我們就往上沖”。周長利善于策劃和組織，名氣越叫越響。

“小混蛋”的另一左膀右臂、后來曾寫作《天字》系列小說的王山（網(wǎng)名“四橫豎”）認為，“紅八月”過后，社會出現(xiàn)了一種對老紅衛(wèi)兵的再造反心理。但起初，由于老兵打流氓運動的余威尚在，頑主方面羽翼未豐，雙方基本井水不犯河水。雙方的第一戰(zhàn)，發(fā)生在1967年的6月，地點在西單鬧市。

據(jù)王山說，事情的起因是：前一天，周長利等人第一次進到屬于老兵傳統(tǒng)地盤的新僑飯店吃飯，遭到譏笑。當天，他又因戴了墨鏡（這被認為是高干子弟的專利），在西單商場里被老兵羞辱。怒火中燒之下，周長利不問青紅皂白把35中的老紅衛(wèi)兵衛(wèi)×打得頭破血流，還搶走了他的軍裝和鞋。

這之后，雙方?jīng)_突不斷。根據(jù)《1968年的北京江湖》一文，邊作軍稱，在月壇公園，周長利帶著兩個人靠蘇式武裝帶突圍，七八十個老紅衛(wèi)兵沒攔住。在紫竹院公園，周長利一方以10人對付80多個紅衛(wèi)兵，不但以少勝多，還搶了對方11輛自行車。

但在王南生等看來，這純屬無稽之談。據(jù)他們所知，當時北京沒有發(fā)生過這等規(guī)模的打群架，否則他們“早滅了小混蛋了”。

無論如何，雙方積怨日深，確是事實。

導火索

1968年6月間，幾天內(nèi)接連發(fā)生的三件事，就與“三校”這個群體直接相關了。

第一次是劉滬生和幾個朋友到北海公園劃船，結果有人被搶去了軍裝，還被鋼絲鎖打破了腦袋。

事后，小邱子帶了一個人來到北大醫(yī)院，塞給劉滬生50元錢。“當時50元錢比工人一個月工資還高呢！”劉滬生說。他問小邱子是誰干的，小邱子不說話，說：“這事就這么算了吧！”

后來劉滬生才知道，那天跟小邱子一起來的，就是“小混蛋”，他來查看情況。那是劉滬生頭一次見到“小混蛋”。

不久，劉滬生和姜曉軍、蘇新民在西四一帶理發(fā)，姜獨自出去買冰棍，看見小邱子，打招呼間，對方一群人圍了上來，問他：你哪的？姜反問：你們哪的？那伙人說：我們是“小混蛋”。姜說：我是“三?！钡?。那伙人說：叉的就是你們“三?！钡?！

話音沒落，一人從背后給了姜曉軍一刀，捅在了肩胛骨上，另一個給他大腿一刀，捅斷了一條肌腱。

王南生與姜曉軍相熟，得知消息后去看他。在他看來，“叉的就是你們?nèi)５摹保@是在公然向老兵挑戰(zhàn)了。他把身上的錢都給姜曉軍留下了，還撂下一句話：“曉軍，你好好養(yǎng)傷，我一定給你報仇！”

冤家路窄。僅僅在第二天或第三天中午，還是在同一個地點——西四丁字街，雙方就狹路相逢了。

對方用刀頂住王南生的后腰，雙方口角了幾句，但沒動手，本來都要擦肩而過了，王南生突然聽到弟弟王毛點的喊叫，扭頭看見弟弟正被追打。他把自行車一扔，拿起車上的鋼絲鎖，迎面沖了過去。

據(jù)邊作軍回憶，他當時從旁邊一個木箱子上卸了一根抬把，迎面朝王南生掄過去。

王南生抬手一擋，瑞士手表被打飛了，棍子上面的釘子劃破了他的肩頭和手臂。

混戰(zhàn)時，周長利一直沒有動手，雙手叉腰，獨自站在路邊觀戰(zhàn)。打完架，王南生走到他跟前問：“你就是小混蛋？”周長利很沉穩(wěn)，沒動，也不說話。

“你記著，三天之內(nèi)我要不碎了你，我那個‘王字立起來寫！”王南生說。

當天傍晚，王南生和劉滬生等人去西城公安分局報案。警察提到，他們正要找小混蛋找不到。王南生說：“那好啊，我們幫你們找。找到之后，把他送到你們這兒來，可以嗎？”對方表示歡迎，但提醒他們，不能打人，可以自衛(wèi)。另一個警察還補充道：“你們只要不打死他就行?！?/p>

因為衣服上都是血，王南生沒敢回家，在學校過的夜。大家分頭串聯(lián)，邀約各大院的老兵，第二天一起去找小混蛋算賬。

據(jù)邊作軍回憶，當天周長利教訓他們：要打又不往死里打，人家肯定要回來尋仇。得，明天咱玩去，躲開他們。

集結

邊作軍記得，那一天是1968年6月24日。早上，他和周長利等8個人按約定在北京動物園集合，先在早點鋪吃飯，準備飯后乘車去香山。因是出去玩，他們沒帶家伙，還帶著吉他。

但王南生和曹都都確信，那天是6月23日。

王南生清楚地記得，那就是在報案后的第二天。曹都都則記得，那是個星期天，亨得利表店在文革中首次開始賣進口手表。他去排隊為家里買表，因此錯過了集合時間。

集合地點在王南生所在的翠微中學。早上，老兵們陸續(xù)趕來?！靶印保ㄐ兆T，其父時任工程兵副司令）也來了?！澳菚r候，我們這幫‘三校的人對小壇子印象不大好。因為小壇子經(jīng)常跟小流氓混在一起，和小混蛋也很熟?！蓖跄仙f，“那時對那些不入流的干部子弟，我們也照樣動刀子。”因此，他故意當著小壇子的面大聲說：“今天誰也別給小混蛋說好話，誰要是給他求情，別他媽怪我翻臉！”

出發(fā)時，大概有二三十人，騎著自行車，帶著家伙。一路上，城里的老兵們不斷從建工部、國家計委、物資部等大院里出來，匯入車流。據(jù)說，最多時達到一二百人。

剛開始，聽說小混蛋可能在北海公園一帶，隊伍涌向北海公園方向。后來又聽說，他可能在北京動物園一帶。于是，后隊變前隊，都往動物園趕。

遭遇

據(jù)邊亞軍回憶，他最先吃完早點，一出來，就看見黃壓壓的一片（解放軍舊式軍裝為黃色），立刻大喊：“他們在這哪！”之后扭頭狂奔。剛好一輛公共汽車已經(jīng)啟動，他扒上了車門跑掉了。

當時，動物園的對面是一片商業(yè)區(qū)，南邊有一條東西向的鐵道，鐵道邊上是條土路，通向二里溝和甘家口之間。周長利和小邱子就順著土路往西跑。

老兵們追了上去，先把小邱子打倒在地。小邱子躺在鐵路上，誰過來都要上來刺一刀。劉滬生看他他快不行了，就在那護著他，不讓別人再刺他了。劉滬生至今認為：“小邱子挺仗義的，在后面護著，要不然小混蛋跑不了那么遠?！?/p>

小邱子一共挨了20多刀，后來縫了100多針。據(jù)說，那之后他就廢了，不再當“佛爺”（即小偷）了，以修鞋為生。

其他的人繼續(xù)追趕周長利。當時，江小路因參與“糧校武斗”事件，剛被公安局放出來不久，身體虛弱，坐在別人的車架上。他看到，周長利身材不高但很勻稱，肌肉發(fā)達，“跑起來非常矯健，像一個運動員”。

在103路電車二里溝站前面，周長利被哉住了。最先追上來的，是王南生的弟弟王小六，以及舡部、百萬莊申區(qū)的幾個人。他們命令周長利跪下，扒了他的褲子和鞋，摘了他的手表。

周長利突然掙脫開去，只穿著綠色軍用線襪朝前跑。老兵們追上去，有人朝他背上砍了一菜刀。他停了下來，一群人罵著，一路推搡著他走。

重創(chuàng)

王南生趕到時，周長利正被押著迎面走來。小胖子、劉××等人在后面用刀子頂著周長利，王小六夾著他的鞋和褲子。

周長利后背有一道五六寸長的傷口，白襯衫上一片鮮血?！斑@一菜刀我知道是誰砍的，但當事人不愿講，我也不提了?！蓖跄仙缡钦f，“不過那一刀只是皮肉傷?！?

看見王南生，周長利說：“小點，你的手表丟了，我賠你?！蓖跄仙f：“你不用說賠我，我知道你會偷，你的東西都不是好來的?！?/p>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蘇××推開了?！靶↑c，別跟他廢話了！”蘇上來就給了周長利頭上一錘子。

據(jù)后來審訊王南生的公安人員向他透露，根據(jù)醫(yī)院的尸檢報告，周長利受了三處致命傷。這是第一處。

跟著，祝××上去，又給了周長利一剪子?！斑@是第二處致命傷?！蓖跄仙f。

這時，他急了，攔著其他人說：“行了，別打了！”他對周長利說：“你跪下！叫紅衛(wèi)兵爺爺！”

說這話的時候，他很激動，感覺這就像一種“審判”?！靶』斓皳渫ü蛳铝?，清清楚楚地叫了聲‘紅衛(wèi)兵爺爺。”

周圍的人都在嚷著：“小點，讓我剁一刀！…‘讓我給他一叉子！”王南生喊道：“都別他媽打了！他都給你跪下了，還打他干什么？！把他送公安局去！你們走吧，都別管了！”以后，大部隊陸續(xù)散去。

最后一擊

王南生打算先把周長利送到附近的海軍總醫(yī)院。正好旁邊有個騎車看熱鬧的路人，劉滬生遂命令他：“你過來！騎車帶上他！”他不干，說：“這人渾身全是血，我不帶他。”劉蠻橫地說：“你帶不帶？你不帶他，連你一塊揍！”

此時周長利還很清醒，對那人說：“你就帶著我吧，弄臟了你衣服，我買新的賠你?！?/p>

那人不得已，帶著周長利騎在中間，王南生騎在最左邊，在他們之間是小壇子。周長利的右邊是馬猴子，再邊上是劉滬生。一群人沿著水電科學院所在的路向海軍總醫(yī)院騎去。

突然，有人拿著搟面杖沖上來，一下子打在小混蛋頭上。王南牛？中后面跟著的人喊：“你們他媽的別打了，血都濺到我身上了！”

這時，周長利向王南生求情說：“小點，今天放過我吧?！蓖跽f：“別廢話！現(xiàn)在先把你送醫(yī)院治傷。完了以后，送你去海淀公安分局。你呀，玩到這兒就算到頭了！”周長利可能不想進公安局，于是又轉向旁邊的小壇子：“你跟點兒說說，我服了，放過我吧?！?/p>

這時，一群人都看著小壇子，眼露兇光。小壇子掛不住了：“你他媽廢什么話，你以為我不敢叉你？！”說著，一刀扎了過去。

周長利兩腿一蹬，身子一下就直了，然后直挺挺地從車上栽下來，倒在了地上。

后面跟著的一些人又拿著菜刀擁上來了?！斑@是流氓裝死！小點，你別管他，我們要打他了！”

周長利撐著坐了起來，正好面對著王南生，說了一句：“都叫你們紅衛(wèi)兵爺爺了，救救我，救救我！”說完，撲通又倒下了。

王南生看他身體還在動，喊道：“誰也不許打了！”他跑到路邊的中國水利科學研究院的傳達室，想借電話叫急救車，傳達室的人死活稱“電話不外借”，他只好拜托對方給公安局和海軍總醫(yī)院打電話。

這時，有人把他從傳達室里拉了出來，讓他趕緊走。他對呆若木雞的小壇子說：“你還不趕緊走，這一刀出事了！你記住，什么都別說，趕緊走！”

人散后，江小路才趕來，在周圍轉了一圈?！靶睦镉X得挺恐怖的，地上好多血?！?/p>

等曹都都回家放下表去找隊伍時，路遇熟人，說架已經(jīng)打完了，對方?jīng)]幾個人，根本不堪一擊。中午時分，他去海軍總醫(yī)院看了看。門診樓內(nèi)亂糟糟的，門外一輛板車上還有血跡。他聽說，人拉來時就已經(jīng)死了。

“流氓殺人犯”

事后，王南生等人順著運河邊回了學校。中途，他讓小壇子把刀扔在了運河里。

中午，他們一起到工農(nóng)兵食堂（即惠豐堂）吃的飯。王南生囑咐大家：“這回事情弄大了，大家要統(tǒng)一口徑，都別主動說出去。如果公安局要問，你們就往我身上推。前面的事我都擔著，因為我已經(jīng)向公安局報過案。后面怎么回事，咱們都不知道?！?/p>

下午，王南生準備回家，剛到羅道莊，就被兩個騎挎斗摩托車的警察截住了。當晚，他和部分涉案者被關進了西城公安分局的拘留所。之后，他被轉到海淀分局的看守所。

為這一案，公安部門前前后后抓了70多人。由于王南生拒不交待，或許還有其他原因，?！痢梁蛣壬贁?shù)主要參與者，始終沒有被抓。

關押期間，在王南生就讀的翠微中學、他家所在的七機部大院等，舉行了四次上千人規(guī)模的批斗會。他胸前掛著一塊大牌子，上寫“流氓殺人犯王南生”。他每次都在臺上喊：“我不是流氓，我們是打流氓的！”每次都招來一頓打。后來，牌子上終于去掉了“流氓”兩個字，變成“殺人犯王南生”。

當年9月，他與同案的蘇××、小壇子、劉××、馬天兒、柱子、秦檜兒一起，被轉到了北苑學習班。這個學習班開始叫“黑幫子弟學習班”，后改稱為“中央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學習班”。那天被迫騎車帶周長利去醫(yī)院的那人本來與此案毫無干系，可能因為他父親也是個黑幫，也被關進了這里。直到那時，他們才知道這個“冤大頭”叫楊××。

王南生前后一共被關了400多天。1969年底，因一度被打成“叛徒、特務”的父親獲得釋放，根據(jù)這個學習班不成文的規(guī)定，他也獲釋了。

按照“三天內(nèi)離開北京”的釋放條件，王南生去了外地，在父親的老部隊——40軍120師當了兵。

“兵匪合流”

據(jù)《1968年的北京江湖》一文所說，周長利死后，北京市的玩主每人軍用挎包里裝一把菜刀，“見到紅衛(wèi)兵，就辦”。

王冀豫認為，這種說法缺乏根據(jù)。他猜測，這可能指的是其后在江湖中嶄露頭角的達智橋“菜刀隊”。但“菜刀隊”的玩主們并未與大院的老兵們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正面沖突，大家時常碰到，還點點頭。在王冀豫看來，“菜刀隊”實際上吸取了“小混蛋”的教訓。

1969年，大院里的老紅衛(wèi)兵們當兵的當兵，下鄉(xiāng)的下鄉(xiāng)，好勇斗狠的風氣不再。后起的大院子弟與玩主迅速融合，進入了王山所說的北京文革歷史上極其獨特的“兵匪合流”時期。

王冀豫在山西插隊時，曾在永濟火車站遇到過昔日小混蛋的一幫兄弟。雙方都很客氣。

這些人多是從新疆跑出來的勞改犯、勞改就業(yè)人員，專門在隴海線上扒竊，被稱為“吃大輪的”。為向王冀豫演示其神偷妙手，有兩人順手從一個給生產(chǎn)隊賣驢的老大爺身上偷了100多元，隨后又把錢還給了他。

“他們在向我展示，盜亦有道，這種錢是老頭的活命錢，不能偷的?！蓖跫皆フf。

“混蛋找我來了”

讓王南生等人不能接受的是，至今一些不了解歷史的人仍然認為，他們這些有背景的干部子弟無法無天，可以打死人不償命。

這一案的涉案人員中，大都被關了一至三年不等。王南生承認，他們中確實沒有被判處死刑的，但他認為，這并非因為“優(yōu)待”，沒被重判的原因有三：一是因為責任很難完全分清；二是大都是未成年人犯罪（那天的參加者中，不滿19歲的他算是最大的）；三是周長利是被立案的刑事犯。他希望那些認為周長利是對抗權貴子弟的平民英雄的人注意一個事實：這些人身上穿的軍衣、手上戴的手表、天天下館子揮霍的錢，都是偷、搶而來。而且，當年從上到下都提倡所謂的“群眾專政”“文攻武衛(wèi)”，私設公堂、草菅人命的情況司空見慣。

“小混蛋事件”前的1967年8月，王冀豫曾在“糧校武斗”中傷人致死，被關進監(jiān)獄，后也轉到了北苑學習班。據(jù)他所知，當時對于文革中未成年人的過失殺人，基本上都沒有重判。與他同監(jiān)的一個姓劉的中學生，因被“黑幫子弟”搶走毛主席像章而殺死了對方，證據(jù)確鑿，但一年后無罪釋放了?！安荒苡媒裉斓姆捎^念詮釋文革中的亂象?！蓖跫皆フf。

但王南生承認，小混蛋再怎么樣，罪不至死。“我們雖沒有殺人的主觀故意，但客觀上等于用私刑殺了他。因此，不說在法律意義上，即使在江湖道義上，我對小混蛋也還是有虧欠的。我個人對他的家人表示歉意?！?/p>

周長利死后，王山等人一直懷疑有人出賣了他。懷疑曾集中到某一個人身上，因為在動物園轉車耽擱了很長時間，就是在等這個人。但是懷疑始終沒有得到印證。隨著年齡漸長，王山開始有了一個奇怪的推測：這個出賣消息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周長利自己。那時，他交了許多老兵朋友，推心置腹，引為知己，甚至不惜為此冷落自己的老朋友。

曹都都一直覺得，周長利陰魂不散。1972年，小壇子重病住院，他和王南生等幾個人去看他。小壇子在病床上坐著，手上玩著一把鋼絲鎖。大家勸他：“你沒什么大事，好好養(yǎng)病。”他說：“是啊，我也覺得沒什么事?！苯又?，他又莫明其妙地說了一句：“混蛋找我來了?！?/p>

近年來，王冀豫一直在公開懺悔。他認為，干部子弟里也有渣滓，這些人也可以說是“流氓”。據(jù)他所知，一些身背殘忍血案的老紅衛(wèi)兵，后來都沒能善終?！拔沂怯X得，我們做事，人在做，天在看。惡行總會有報應的，冥冥之中很多東西是講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