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民權
何為“三線子弟”,這要追溯到20世紀60年代中期。當時國際局勢緊張,本著對可能發(fā)生的戰(zhàn)爭未雨綢繆,毛澤東發(fā)出“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的指示,提出了建設軍工大三線?!昂萌撕民R上三線”,于是,來自祖國四面八方的好兒女一時都匯集到大西南的深山峻嶺中建設軍工企業(yè),成為軍工戰(zhàn)士,他們就是在三線建設中奉獻青春與熱血的一代人。當時隨父母支援三線建設的子女則被稱為“三線子弟”,我就是這其中的一員。
在我剛上小學的時候,父親就去重慶支援三線建設了。那時的我還不懂三線是什么意思,只偶爾聽大人說起三線就在四川(當時重慶屬四川,實際上三線主要包括西南和西北地區(qū)——編者注),但重慶是什么樣子的城市?是不是也像大連一樣有高樓、公園和大海?我懷著好奇的心態(tài),在哥哥們的地理書上尋找四川。在關于四川的那一頁插圖里,我看到的是層層水田,倒影著四周的山川、樹林,這些就是我對四川的最初印象。
小弟5歲就隨父親到了四川江津(今重慶市江津區(qū)),在基建工地上他是最小的一名“三線小戰(zhàn)士”。緣于對自己家人的思念,一些支援三線的老職工們都對小弟格外疼愛,每次探親或出差都要給他帶特產(chǎn)、玩具回來。我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開他的玩笑,說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小弟隨父親回家探親,說著一口流利的重慶話,把全家都逗樂了。明明是鞋子,他非要說成是“孩子”,我們聽不懂,可還是一個勁兒地逗他。對于在重慶的一切見聞,小弟顯得特別興奮,火車、輪船、山川、水田、工廠……他講個沒完,那得意勁兒,讓我羨慕不已。就在那時,我的心里充滿了對江津的美好向往。
參與永進機械廠的建設
1970年5月17日,我們一行六戶人家離開大連造船廠,踏上了去江津的路。火車離開大連火車站,前來送行的親人遠去了,我坐在火車上,白天看著路邊的高山、大河,晚上數(shù)著星星,望著月亮,幻想著江津齒輪箱廠的面貌,憧憬著我新家的模樣。我們從大連-北京-武漢,再走水路經(jīng)長江三峽到重慶,最后坐火車抵達江津。我還清楚地記得,到達江津的那天正值“六一”兒童節(jié),火車緩緩駛進了長江邊的古鎮(zhèn)德感壩,天霧蒙蒙的,還下著小雨,站臺上站滿了迎接我們的人,鑼鼓聲響徹車站內(nèi)外。當汽車行駛在泥濘的山間道路上時,我望著雨中那陌生朦朧的一切,心里產(chǎn)生了異樣的感覺。汽車在荒涼的路邊停下了,沒有高樓、公園,山上那剛建好的兩座孤零零的“大樓”,也只有四層而已。初由大城市來到鄉(xiāng)村,好奇心和新鮮感反而使我的童心得到了滿足。
父親所在這家工廠是屬國家六機部的永進機械廠(代號468廠,即后來的四川齒輪箱廠,今重慶齒輪箱有限責任公司,簡稱重齒公司),坐落在江津縣長江北岸德感壩臨峰山下,依山傍水扎大營。我很快就融入了這里的生活,和農(nóng)民的孩子一起上鄉(xiāng)小學,一起上山抓野兔子。當時工廠的飲用水來自旁邊的一條小河——萬坦溪,水清澈見底,魚蝦成群,小伙伴們經(jīng)常在河邊用自制沙網(wǎng)撈蝦,下河抓魚、游泳,河邊還有大連海邊常見的螺螄。在娛樂方式極其有限的年代,萬坦溪成了我們孩童時期游樂的天堂。
記得是1972年夏天,我們?nèi)ズ又杏斡竞蠡丶野l(fā)現(xiàn)身上開始冒出紅疙瘩,后來才知道萬坦溪的水質(zhì)已被污染,不能飲用,也不能打撈里面的水產(chǎn)品吃。飲用水問題成了當時廠里的一件大事,職工和家屬日常生活受到了直接影響。
為了解決吃水難的問題,工廠領導想盡辦法,決定把臨峰山下碗廠附近煤洞里的水引到廠后山坡上,在山坡上修筑幾個儲水池,將煤洞水凈化后飲用。當時正值夏天,全廠干部、職工、家屬和學生都參與到水池的修筑工作中。要在山坡頂上蓋房修水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上山無路,汽車起不了運輸作用,只能把石頭、磚、水泥、電線、水管等材料運至山下,然后由人組成傳遞線一點一點搬運到山頂。工廠子弟校學生在校長和老師的帶領下參與到勞動中,挑的挑,抬的抬,扛的扛。在傳遞河沙時,大家把家中的鍋、盆、桶甚至茶缸都用上了?;鸺t的太陽下,我們幾個小伙伴汗流浹背,工廠領導很感動,夸我們說:小小年紀在這場為水而戰(zhàn)的勞動中立下了汗馬功勞,真無愧于“三線小戰(zhàn)士”的稱號。
經(jīng)過全廠干部、職工、家屬、學生的共同勞動,僅用三天時間就將蓋房修水池的所有原材料全部運到了山頂,后來在工廠基建科指揮下,蓄水池很快建好了,解決了當時職工、家屬日常生活用水難題。這次為水而戰(zhàn),體現(xiàn)了永進機械廠創(chuàng)建時期的艱苦條件,同時也展示了三線企業(yè)建廠初期的艱苦創(chuàng)業(yè)精神和三線軍工戰(zhàn)士、家屬與三線子弟的風采。
見證永進機械廠的崛起
廠里的孩子逐漸多了起來, 工廠領導決定在家屬樓的地下室辦子弟學校,當時全校20幾個孩子,4個教師。我所在的四年級只有4個學生,1個教師。課桌是工廠工程用的大長桌。一條大長凳子上坐四五個學生,黑板由一塊大木板制成,課間休息時唯一的樂趣是盤起一條腿,一跳一跳互相碰撞——“斗雞”。
后來,第五安裝公司來了,解放軍基建工程兵來了,熱火朝天的工程大會戰(zhàn)開始了,轟轟的開山炮聲震醒了荒涼的山崗,一座座廠房建起來了,一幢幢家屬樓蓋起來了,更多的工人和家屬從祖國的四面八方趕來,我們又添了許多新的伙伴。學校地址也不斷變化,由家屬樓地下室到草房(現(xiàn)重齒公司辦公大樓),又到機動科(現(xiàn)重齒公司設能部)辦公樓,再到職工學校。工廠還給我們修了一個足球場,以供課余時間玩耍和上體育課。
一個秋夜,鑄造車間出鐵水時,我和小伙伴都跑去觀看,爐火映紅了創(chuàng)業(yè)者的臉,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激動和歡愉我至今都記憶猶新。出第一臺船舶齒輪箱產(chǎn)品時,我們學校也組織學生參加到工人的慶祝行列里,和工人們一起歡呼、跳躍。那激動人心的場面,那一張張創(chuàng)業(yè)者露出的喜悅笑臉,一直銘刻在我心里。
1975年,我于廠子弟學校初中畢業(yè),由工廠統(tǒng)一安排上山下鄉(xiāng)來到江津縣石蟆區(qū)羊石公社中南知青點(永進廠知青點)。1979年,我被按排到405廠工作。3年后,我申請調(diào)回468廠,回到父輩們傾注了大半輩子心血的地方。
幾十年過去了,我們這100多位同齡的昔日孩童,在建設齒輪箱廠的隊伍中,堅守在各自的崗位上,為工廠的發(fā)展壯大而努力工作著。轉(zhuǎn)眼間我已50多歲,我們的孩子也都在重齒公司工作了。每當華燈初上時,望著繁星似的萬家燈火點綴著昔日荒蕪的山溝,望著夏日之夜人們?nèi)ビ斡境赜斡鞠?,或成雙成對去電影院看電影,或散步于小城街上,我會突然想起那些年創(chuàng)業(yè)的人們。當年的一位解放軍工程兵連長說過這樣一句話:“別看現(xiàn)在這里荒涼,十多年后一定是一座繁華喧鬧的小城!”今天,這個地處聶帥故鄉(xiāng)的船舶工業(yè)企業(yè)已經(jīng)成長壯大,它的產(chǎn)品遠銷五湖四海,被評為中國機械工業(yè)企業(yè)500強。改革開放以來,“三線”企業(yè)的區(qū)位劣勢并沒有阻擋住已成長為三線軍工戰(zhàn)士的“三線子弟”們,他們接過父輩手里的接力棒,擔負起了新的建設重任。
(本文作者系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史學會三線建設研究分會理事,原永進機械廠職工。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責任編輯:鄧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