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古代小說中具有勸世主題,所謂勸世,乃勉勵世人,使其知自迫自強之義,曉明處世之理,以今語言之,所謂獲得人生之意義,實現(xiàn)存世之社會價值。這種現(xiàn)象是基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而產(chǎn)生的,具體來書,受到中國傳統(tǒng)史學、子學、經(jīng)學的影響。
關鍵詞:勸世;史學;子學;經(jīng)學
在漫長的中國古代小說演變歷程中,中國小說的表現(xiàn)形式、表現(xiàn)技藝及內(nèi)容主題不斷推進、豐富,然而也寓有諸多未嘗變更的線索。其中,小說的勸世思想傾向,即為其一。
明代馮夢龍匯編“三言”,所謂《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其勸世之旨,昭然在目。在此,先需明晰何謂勸世,方可憑此溯本回源,進而析分此現(xiàn)象的背后原因。
勸,《說文解字·力部》:“勸,勉也。”《段注》謂“勉之而悅從亦曰勸”又勉字下曰“凡言勉者,皆相迫之意。自勉者,自迫也。勉人者,迫人也?!庇纱?,所謂勸世,乃勉勵世人,使其知自迫自強之義,曉明處世之理,以今語言之,所謂獲得人生之意義,實現(xiàn)存世之社會價值。
一、古代小說演進簡述
欲曉古代小說勸世觀念之來由,先需對其演進之歷程作簡要梳理。
1、基于遠古傳說而誕生的神話。
先民因?qū)γ褡逶雌鸪錆M敬畏及神秘感,故而衍生出神話式的先祖誕生及事跡之述說,所謂盤古開天辟地、女媧摶土造人和煉五色石補天、皇帝戰(zhàn)蚩尤、夸父追日、后羿射日,諸如此類,顯示出先民對自我歷史的追懷與尊重。而當這種對先祖的懷念衍生出對歷史的尊重并在后世催生史類敘述異常發(fā)達之狀時,“小說”的衍生自然不能不受其影響。
2、基于述學背景下的先秦諸子語言
《莊子》一書中“寓言”一概念雖與后世有別,如饒龍隼先生所言:“莊子‘寓言是著者假借他人之口來表達思想觀點的一種言辭方式,訴諸書面而成為一個文辭體式;而諸子寓言是通過譬喻、虛構、荒誕等手法來表達思想觀點的一種言辭片段,訴諸書面,就成為寓言故事?!盵1]但諸子寓言確實為后世小說的發(fā)展提供了極為有益的啟發(fā)。其中極為重要的一點便是,諸子寓言是服務于其述學活動的,而這種述學活動,實乃輸一己之念思入他人之思緒?;蛞患褐軐W思想,或處世觀念,或治國理想,或道德準則,諸如此類,不一而足,然綜而言之,儒墨道法陰陽縱橫諸家,實皆欲售己之學于世,以期引領世人思想之潮流。
與這種濃重的用世思想相關涉的先秦諸子寓言,在影響后世小說之述寫活動時,自然也把這種用世因素傳遞到小說文本中來。
3、因史傳作品衍生出的雜聞軼事
《左傳》、《國語》諸作品,較之《春秋》之記事,已是豐贍完備。在敘史之時,其細節(jié)之處,述作者亦為之作諸多添益。所謂密室之語,閨闈之事,誰得而知,又焉述于此。想述事者必推情度理,而做出一番引申敷衍。如此一來,史作中雜聞軼事便因史之存?zhèn)鞫繇懞笫馈.斎?,史的作用終不脫知古鑒今之效,雜聞軼事終不脫以史為鑒,垂戒世人之途。故后之好述者,受史作中雜聞逸事之影響,因奇聞而述長作,其中自不免界入史作中垂戒之意。
4、漢魏六朝志怪小說
漢代志怪小說,多為托名而作,推其實,則為六朝好事者而作,然其作,亦必淵源有自,非毫無憑據(jù)。諸如《神異經(jīng)》、《十洲記》、《漢武帝故事》、《漢武帝內(nèi)傳》、《洞冥記》、《列仙傳》之作,多因史傳人物所存余跡而增益其枝,衍于史傳而寓其垂戒之意。
漢魏以降,釋道之教漸興,講佛談玄之風日盛,儒教之勢日頹,世人風尚頓異于前,獵奇好異成為世人風尚;加之文學之風日興,兩相推瀾,遂成魏晉志怪志人小說之大觀。鬼怪神仙、地理雜傳、宗教靈驗、人物笑談、逸聞趣事,諸如此類,空前而出。較之,以《搜神記》、《世說新語》為代表。干寶《晉書》本傳,自謂其作《搜神記》,乃“亦足以明神道之不誣也”[2],且《搜神記》之類作品,于其時仍被列入史傳之作,觀其為文,其述作之意,亦未脫戒世鑒人之意。
5、文言傳奇
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謂“凡變異之談,盛于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設幻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濒斞赋兄^唐人“始有意為小說”[3],此皆述明唐人創(chuàng)作之意乃“設幻語”而非憑事實。雖唐之傳奇間或有“實錄”在內(nèi),如《鶯鶯傳》、《長恨歌傳》,然而《柳毅傳》、《南柯太守記》、《枕中記》之類,“設幻語”之狀顯為人知??墒牵屑汅w味《柳毅傳》諸作,實亦未脫戒世鑒人之寓意。以《柳毅傳》為例,其諷洞庭龍王擇婿之失,涇河龍王護子偏袒,涇河龍子戲弄感情,虐待賢妻,贊柳毅之誠直,對愛情之慎重。諷贊之意,顯而易曉,喻世之心,可謂良苦。宋元傳奇承唐傳奇余緒,雖有新態(tài),亦不出其囿。明清之作,諸如《剪燈新語》、《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遠紹六朝志怪、唐代傳奇,其諷世、刺世,勸勉世人之意已達極致。
6、話本小說
宋元以來,以迄明世,話本小說興迭代作,然考其述意之近市井百態(tài),用語之淺近易曉,受眾多為凡俗之民,雖迎合市民審美趣味,然終亦未脫去勸世之用心,更因其傳播之泛廣而惠眾尤深。至明代馮夢龍之匯編“三言”,視其《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之題名,用世勸世之心,可謂極矣。
7、章回小說
茲僅以《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儒林外史》為例,各作或成于眾人之手,或傾個人之心血,然皆至藝術之高境。其中關涉極為廣泛,諸如君臣之道,治國理民之術,攻城略地之法,金蘭之誼,男女之情,士子之心,夫婦長幼之倫,世情之百態(tài),人心之百況,幾無不包,或反而譏諷,或正而勸喻,皆不脫勸勉之苦心。所謂“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紅樓夢》)作者以血淚之筆,椎心而作,若僅以之為游戲之筆,恐未得其味,難曉其良苦用心。
二、勸世原因解析
1、傳統(tǒng)史學的影響
古代所謂“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自殷商之際,先民已重視對自我民族歷史的載記,所謂“惟殷先人,有冊有典”(《尚書》),以強化本民族的集體記憶和民族意識。自茲以往以迄周秦兩漢,形成了濃厚的記史觀念。而在日益豐贍的史學典籍中,從載記遠古史跡的傳說記聞到《左傳》、《國語》及《史記》對部分史跡的場景化和揆情度理式的細節(jié)記載,無不服務于對民族經(jīng)驗教訓的積累承記之中。
受史冊逸聞軼事傳述載記的影響,因史跡敷衍而成的諸多作品,亦遵循著垂戒后訓于世人的作傳觀念,諸如《西京雜記》、《飛燕外傳》之類,敷衍之余,終未脫離喻說之旨。
2、子書的影響
先秦諸子,多家爭流,自易帶來學術發(fā)展和文化水平之提升。諸子欲售其學,競宣其說,雖存功利之心,實亦欲以己之良思脫時民于禮崩樂壞之時局。其憫人悲天之情懷,實闊遠崇高,想孔、孟困頓之游學,墨、農(nóng)苦身之自修,法家殞身之為法,諸如此類,其人格情懷,遠響異世。故其后世成賢成圣,恐亦無可厚非。受此情懷之影響,民族之群體意識大為激增,為民請命之廉吏,為民求法之高僧,代世不絕,故于文學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此等情懷自不能不流蕩其中,以己之薄力,助民族之演進,生民之福祉。故而勸世之念,終不能忘懷。
3、經(jīng)學之影響
經(jīng)學對古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首先表現(xiàn)在儒家傳、記類文本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啟發(fā)。如漢代《公羊傳》、《谷梁傳》為實現(xiàn)其對《春秋》經(jīng)之“義”的解說,而衍生諸多說解,敷之以較為細致生動的史事載記。然而衡之以《左傳》,二傳所記多有失實,可是,如此敷衍之法,實有益于后世因史敷衍而作文本,且使創(chuàng)作者所敷衍之史實多為符合儒家傳統(tǒng)觀念的典型事件。如《東周列國志》對齊桓公“尊王攘夷”之一系列事跡的極力書寫與贊揚。
其次,儒家入世觀念的強烈影響。前述先秦諸子之人格情懷對后世影響深遠,然而,在古代社會,這種影響更突出地表現(xiàn)在儒家經(jīng)典對世人的影響上。自孔子“知其不可而為之”到孟子養(yǎng)“浩然之氣”“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魄,再到《荀子》中《勸學》之篇,勵勉君子、世人修身養(yǎng)德,以期惠澤后世。及至漢武黜百家尊儒術之后,儒家之影響愈益深遠。后之世人,自幼熟習經(jīng)書,此類用世思維在日后小說書寫創(chuàng)作中,自會影響到文本之用意主題。
如《三國演義》中關云長這一形象,是以儒家入世之標準來反復刻畫,以使之成為一個近乎完美的形象。如魯迅曾謂:“至于寫人,亦頗有失,以致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而近妖;惟于關羽,特多好語,義勇之概,時時如見矣。”[4]再參之《三國演義》乃長期流傳匯成于眾人之手,故可見出一個創(chuàng)作群體對這一形象的塑造都是依之以儒家用世之標準的。
最后,“立言”觀念的影響。古人所謂“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著書立說之觀念,漸入世人之心而影響深遠。司馬遷所謂“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彩不表于后世也”(《報任少卿書》),雖被極刑仍隱忍著述,其用心之著,顯而可知。在“立言”觀的影響下,心懷蒼生而身擅述寫的小說家們,無不援筆而作,寓勸世之意于謔笑放浪的文字之下。
以上三個方面,是從創(chuàng)作者所受文化熏染的角度而言的。史學、子學、經(jīng)學帶給他們的世界觀、價值取向以深刻的影響,從而在深層次上影響到他們創(chuàng)作時勸世的寓意取向。
當然,作為社會成員,其創(chuàng)作自然不能不受到當時社會之政治、經(jīng)濟、文化生活及地域、民俗風尚等多方面的影響,然而諸多因素,畢竟是作者創(chuàng)作機制中的外圍因素,推其作品勸世之主因,不能不從作者內(nèi)在所受思想觀念之影響這一層面尋求。
另外,本文分析古代小說中勸世現(xiàn)象的原因,并不是極力推崇這一現(xiàn)象的存在,而只是推求這種現(xiàn)象存在的社會文化原因。同時也應看到,受傳統(tǒng)史學、子學、經(jīng)學的影響,中國古代小說中存在的勸世意念、主題,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作者對作品藝術性的重視,許多作品存在程式化的弊端;主題先行,限制了作者創(chuàng)作的藝術思維和作品的藝術性及感染力,因而使作品流于說教,反而很快被歷史拋棄。
注釋:
[1]饒龍隼《上古文學制度述考》,中華書局,2009年1月第1版,第304頁。
[2](唐)房玄齡等著《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11月第1版,第2151頁。
[3]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華書局,2010年1月第1版,第39頁。
[4]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華書局,2010年1月第1版,第78頁。
參考文獻: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中華書局,2010.
[2]饒龍隼.上古文學制度述考[M].北京:中華書局,2009.
[3]賴振寅.中國小說[M].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7
[4]黃毅 許建平﹒二十世紀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的視角與方法[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
[5]陳平原.中國散文小說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6]陳平原﹒小說史:理論與實踐[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7]紀德君.中國古代小說文體生成及其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8]劉勇強.[中國古代小說史敘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作者簡介:田玉龍(1988-),男,山東莒縣人,上海大學文學院2012級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先秦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