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中身份尋找之思

劉玉霞

《河岸》中庫文軒馱碑投河的悲壯與慘烈令人震捍，“文革”期間他因為權(quán)力重組被邊緣化成為階級異己分子，終其一生沒能恢復(fù)名譽，最后選擇自殺以保全自己的尊嚴和名譽。此外庫東亮、江慧仙乃至喬麗敏等人對可以讓人們認同的身份的辛苦尋找也令人印象深刻。

“身份指個人在社會中的位置；源出于拉丁語statum（拉丁語stare的過去分詞形式，意思是站立），即地位。狹義上指個人在團體中法定或職業(yè)的地位。而廣義上指個人在他人眼中的價值和重要性?！北疚牡纳矸莩艘饬x外，還指在“文革”的時代語境中富有政治內(nèi)涵和道德優(yōu)越感并為大家普遍認同的身份，如黨委書記、烈屬、小鐵梅、治安小組成員等便是，“身份認同能通過鍛造共同的價值觀念、屬性（如種族、性別、家庭或具體位置）或后天性資源（如教育、職業(yè)、道德符號或行為）獲得，這種共享價值資源在經(jīng)同諸如家庭、宗族、村、宗教或民族國家等社會機構(gòu)得到維護?！倍先?、階級異己分子等就不是被認同和尋找的身份，對這種身份人們避之不及。盡管作者強調(diào)“不能說河流一定象征著天堂，岸上一定象征著地獄，或者我不能說河流一定象征著自由和尊嚴，岸上一定象征著壓抑或其他什么東西。”但從作品中看岸上更多的呈現(xiàn)出人性的陰暗與壓抑，是權(quán)力和主流社會的象征，船上人的人性是率性溫暖的，卻是被岸上人專政和壓制的對象，岸上與船上兩者之間的權(quán)力等級仍然是顯在的刺目的。

一

小說中人物對身份的尋找起源于強烈的身份焦慮。身份焦慮的誘因有很多，如“追求顯耀的身份”；渴求“愛”；“過度期望”；“平等、期望和妒忌”等，對于身處集體主義文化的中國人來講，身份焦慮的原因之一是失去集體的認同，被社會排斥和邊緣化而引起的。“在集體主義文化里，人的自我滿足感來自他們感知到的自己與他人的關(guān)系。在這種文化中，當找到歸屬，覺得自己承擔了適當崗位責任的時候，人的感覺會很好。在集體主義文化中，融入社會和完成自己分內(nèi)的事是驕傲的源泉?！弊畹湫偷氖菐煳能?，他原本處在一個集體主義文化的中心，既是烈士的兒子又是鎮(zhèn)上的黨委書記，他的身世和政治地位都是他驕傲的資本。但隨著鄧少香身世的撲朔迷離，他的命運也隨之多舛起來。從烈士遺孤鑒定小組進駐后他的身份焦慮就開始了，并且再也沒有消失過。他一生做過很多努力，想重新找回烈屬的身份，但從岸上到船上十三年的堅守與申訴，都如螳臂擋車，無法挽回別人代表政權(quán)和歷史給他的定性結(jié)論。他的妻子喬麗敏為了擺脫身份焦慮不斷地與親人決裂，如果不與家人決裂，她將無法被無產(chǎn)階級集體主義文化接納，無法找到身份歸屬，以獲得有前途的身份。不與丈夫決裂就會讓她永遠告別舞臺。喬麗敏看似可惡，但正是身份的焦慮促使她選擇了拋開一切保全自身。

身份焦慮另一個原因是身份的不確定或無法確定。當人長時間處于身份的不確定性之中時，就會呼喚缺席的自我確定?；巯墒ツ赣H，被掛在船上做了船上人，上岸后她的政治前途先是一片光明，之后卻始終無法明確，最后被掛在了人民理發(fā)店，成為女剃頭的。不過每次獲得一個身份，她都能憑借本能把自己安頓下來。討好船上人以便更好地留在船上；落落大方地應(yīng)對宋老師以博得他的青睞；穿著小鐵梅的舞臺裝穿梭往來于各級領(lǐng)導間；即使被發(fā)配到人民理發(fā)店她也能軟硬兼施地讓店里的師傅收留她、善待她。這些都是她為解除身份焦慮而做的自我確定。庫東亮從太上皇到空屁，家園的喪失母親的遺棄岸上人的欺辱，加之父親身份焦慮的傳遞，都加劇了他對身份的焦慮。十三年里他無數(shù)次灰心絕望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一無所有，什么也不是，就是空屁，他也不知道到底怎樣才能改變現(xiàn)實，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別人對他們父子加以嘲諷和否定的時候，認定自己就是鄧少香的孫子，并用譏諷謾罵和拳腳沖突捍衛(wèi)父親和自己的身份尊嚴。此外性饑渴也加劇了他的身份焦慮，“凱倫·霍妮認為無意識沖突確實可以引發(fā)焦慮，但多數(shù)時候是因為它們和文化標準相抵觸。如果社會不認為這些無意識思想有什么過錯，人就不會產(chǎn)生焦慮?！睎|亮對慧仙的暗戀被人們譏諷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從當時的政治倫理道德角度來看，階級異己分子的兒子是沒有資格愛戀慧仙的，身份被剝奪使東亮連性與愛的權(quán)力也一起被剝奪，渴望與禁忌中的自我煎熬加劇了他對自己身份缺乏的沮喪感與焦慮感。

二

身份的焦慮必然引發(fā)個人對身份的尋找?！啊逗影丁防镉幸粋€龐大的尋找主題?！笨梢哉f，身份的尋找也是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而且人物對身份的尋找在某種程度上多有政治內(nèi)涵?！霸谥袊┯腥〉昧苏蔚匚徊潘闶钦嬗辛说匚?，政治地位以外的社會地位，終不為眾民所接受”。文軒被人接受時是因為有政治地位，喬麗敏因為是他的妻子才在廣播室工作，兒子才被視為太上皇。一旦失勢，人們立刻對他們另眼相待，打入另類。江慧仙扮演小鐵梅獲得了一個個暫時的有政治內(nèi)涵的身份，如果僅僅是江慧仙的話，她的認可度迅速下跌。人們只要有機會都會努力改變自己的身份，尋求更有政治內(nèi)涵和道德優(yōu)越感的身份。七癩子和他的姐姐敢搶東亮的面包是因為東亮已經(jīng)喪失了政治特權(quán)的身份，成為不名一文的無身份的人，而且理直氣壯地要對他進行無產(chǎn)階級專政；五癩子、王小改之流憑借著治安小組成員身份充分向船上人展示了身份上的優(yōu)越感；傻子扁金在棋亭向眾人展示他的魚形胎記，認為自己很快就要被宣布為烈士的兒子，從此進入有身份之人的行列。

小說中人物對身份的尋找往往伴隨著身體化的方式。中國文化里人們“互相以對方的身份為關(guān)注對象”，“個體的精神形態(tài)，必須在別人身上才能完成”，“人的生命與存在的意向都導向身體化的傾向?！睅煳能幗K其一生都在用身體化的方式努力恢復(fù)烈屬名譽，他成為烈屬是因為胎記，在工作組面前他一次次地想用胎記來證明自己身份的合法性，結(jié)果被認定有突發(fā)性精神病。被趕到船上后他始終認定自己的胎記是血統(tǒng)的明證，堅持河祭鄧少香，堅持寫信申訴。當他意識到他的道德污點可能有損母親的榮譽時，就用自殘的方式來表明改正錯誤的決心，但是身體又成為人們滿足窺私欲的對象。直到發(fā)現(xiàn)胎記消退，紀念碑上的嬰兒頭像模糊時，他才絕望地選擇了自殺。庫東亮的身體化方式通常是和岸上的人發(fā)生身體沖突。當趙春美對父親進行人身攻擊，說他的奶奶是妓女爛菜花時，庫東亮毫不猶豫地把她與父親的隱私當眾拋出，也要讓她當眾出丑，為此他被金三霸等流氓摘喇叭未遂，身體安全乃至生命安全都受到了極大的威脅，在岸上的處境四面楚歌，難以立足，最后把～腔怨恨都發(fā)泄在了不該承受怨恨的傻子扁金身上?；巯墒冀K在利用身體為自己尋找一個岸上人的身份和更好的前途。先是用自己青春陽光的身體姿勢換回了一個假設(shè)的身份小鐵梅，后來進戲劇團、文藝宣傳隊以及留在鎮(zhèn)政府都是因為她的青春與美貌。江慧仙接受理想塑形則必須同時接受與之密不可分的種種身體的暗示，當她愿意被趙春堂捏著辮稍行事時，她是順利風光的。一旦拒絕以身體討得柳部長之孫小柳的歡心換取她和趙春堂進步的機會時，就被無情地排斥、邊緣化，她只有用自己的身體交換才能使理想身份的獲得成為可能。endprint

當一個人的身份往往由他人來定義和賦予，要在與他人的關(guān)系中確認，他人對個人的影響與利害就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因此“呈現(xiàn)出來的總是一個他制他律而不是自我組織的人格?！边@種他制他律的人格很容易使個體喪失尊嚴。雖然說集體主義文化中個體意識是弱化的，尋找身份的方式是身體化的，但不等于個人不需要人格和尊嚴，不需要身份的歸屬與認同。“尊嚴是一個基本的善，沒有尊嚴，生活即喪失意義的生活，在嚴格意義上，這樣的生活不值得一過。”尋找身份確認身份恢復(fù)身份為的是有尊嚴地活下去或死去，在彼時尋找身份卻要付出身體乃至生命的代價。庫文軒和他的家人都被釘在了恥辱柱上，作為一個有道德污點的人，在焦慮感和羞恥感的共同作用下，他堅決不上岸，很少出艙，決不當眾游泳，洗澡要嚴防偷窺。在名譽恢復(fù)無望時他最后的疑問就是“活著還有什么意義！”作為兒子總是被父親弄得顏面掃地，沒有做人的尊嚴，時刻接受父親的嚴密管控，甚至夢到父親拿著剪子要對他去勢。最后一次當東亮備受傷害地返回船上時父親要當眾綁他打他，讓他覺得無助絕望，在眾人面前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在就要踏上去幸福的車子出走時，父親喝農(nóng)藥自殺的消息又把他拽了回來。在父親生命的最后時刻原諒了他的苛刻，享受了片刻難得的父愛。而慧仙的可愛就在于盡管最終她沒有了政治前途，她卻活出了自己，在人民理發(fā)店自食其力，最后嫁做人妻，有尊嚴地活著。

三

《河岸》中身份的焦慮、身份的尋找、身體化的找尋方式等背后隱含著諸多問題值得人思考。

人治的泥淖。人治與法治和禮治是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的，人治是“社會秩序是可以由個人好惡來維持的”，法治是“靠國家的權(quán)力來推行的”，禮治中“禮是傳統(tǒng)，是整個社會歷史在維持這種秩序”，不過“在一個變遷很快的（鄉(xiāng)土）社會，傳統(tǒng)的效力是無法保證的?！倍ㄖ紊鐣耐晟迫杂泻荛L一段路要走。在人治關(guān)系中，因為“個人意志即是法律”，所以在剝奪和賦予他人身份時不是出于法律原因，往往是打著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旗號來滿足一己私欲。庫文軒被趕到船上不是因為瀆職失職，而是因為他是有著河匪血統(tǒng)的階級異己分子；喬麗敏和東亮倒霉因為他們是階級異己分子的老婆孩子?；巯傻拿\起伏更是和人治關(guān)系密切相關(guān)，慧仙是把握在趙春堂手中的一個政治籌碼，趙認為吃文藝飯的人完全應(yīng)該懂得在關(guān)鍵時刻怎樣獻身以回報他的培養(yǎng)，她的價值在于她是否是一個肯配合的有姿色的女人，在趙身上體現(xiàn)了“女性美是男性玩的權(quán)力游戲”，“女性美被權(quán)力置換，女性美成為權(quán)力的象征”的論斷。政治上的道德優(yōu)越感使岸上的人一向低看船上的人，鎮(zhèn)上的治安小組對上岸采購的船上人不止一次大發(fā)淫威。對船上人的行動加以監(jiān)視，先用鮮豬肉等物質(zhì)好處加以利誘要求其排隊，臘梅花更是對一個小女孩的身份上綱上線。最后仍是以革命的暴力對付一場因購買鮮豬肉而起的“反革命暴亂”，后來干脆不允許他們上岸。小說中，烈士遺孤鑒定小組、趙春堂、王小改、五癩子、臘梅花等權(quán)力獲得者將手中的權(quán)力以一當十，充分釋放和滿足著一己私欲。甚至連父子關(guān)系也擺脫不了人治關(guān)系的陰霾，父親和兒子很少有溫情的交流，庫文軒把兒子當作一個隨時可有犯罪的敵人對待，以至東亮幾次要逃亡，離開令他窒息的父親去過自由生活。庫文軒對兒子的管教理由是為兒子好，但東亮除了是一個好的勞動力之外，喪失了做兒子做男人和做人的快樂。

鏟平主義與專制主義。“在中國歷史上，老百姓的鏟平主義與統(tǒng)治者的專制主義是互相配合的，鏟平主義與專制主義是互相提攜雙軌并進的”庫文軒在臺上的時候沒人敢非議他，利用職權(quán)與多名女性有染，占公家便宜，買文化用品只記賬不付錢，妻兒享受著特權(quán)，因為他代表國家政權(quán)統(tǒng)治油坊鎮(zhèn)，是理所當然的特權(quán)人物。另外，他的紅色革命血統(tǒng)沒有被否定時，他擁有著作為鎮(zhèn)委書記的資格，血統(tǒng)一旦被否定，他作為鎮(zhèn)委書記的合法性也蕩然無存。不過，他所享有的全面權(quán)力是被人們忌恨的，失勢后大家配合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一起將之鏟平，以解心頭之恨，是謂之無產(chǎn)階級對資產(chǎn)階級的專政。在封建主義全面復(fù)辟的“文革”時期可以看到傳統(tǒng)文化及政治倫理對人的束縛乃至桎梏仍然根深蒂固，其本質(zhì)是專制主義的，文革“從總體上不是把人引向個性解放和人格平等，而是引向人性的泯滅，使大多數(shù)人不成其為人的道路上”。事實上，那些與庫文軒有染的女性并不完全出于被迫，但趙春美丈夫小唐自殺后，人們把所有的罪責都歸咎于庫文軒，認為是他害了趙春美一家。連傻子扁金在酒醉后也在幻想著自己得到烈屬的身份后利用政治資本換取房子女人好酒等私欲的滿足，讓鄧少香“去跟趙春堂說，讓他給我的大白鵝蓋個房子”，“去跟雜貨店的小王說，讓她嫁給我做老婆”，“我是烈屬，派出所怕我！”“欺負過我的人，都給我當心點！”這和阿Q的革命理想如出一轍，可悲的國民性仍根深蒂固地存在著，從中不難看到作家對文革的一種清醒否定。

犬儒主義與政治冷漠。“犬儒主義是一種‘以不相信來獲得合理性的社會文化形態(tài)，它把懷疑精神推到了極端，不相信一切價值和冷嘲熱諷、玩世不恭是其基本的文化立場和處世態(tài)度，它的背后則是深刻的價值虛無——虛無主義?！彼熬哂袃擅嫘裕杭扔型媸啦还?、憤世嫉俗的一面，也有委曲求全、接受現(xiàn)實的一面。”“犬儒主義的重要特點表現(xiàn)為政治冷漠，它表現(xiàn)了大眾對政治的不滿、無可奈何乃至出于實用主義目的的積極利用。”（旅美學者徐貿(mào)）《河岸》中人們既憤恨庫文軒的貪腐又更愿意為他手中的權(quán)力效忠，對他的不端行為不僅視而不見，而且出于實用主義的目的加以積極的利用，比如趙春美就利用這一關(guān)系將自己的丈夫小唐調(diào)到了獸醫(yī)站當站長，小唐并不是不知道情由，但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他只有無可奈何地接受。這里既有著小唐的無可奈何，又有著趙春美與庫文軒的權(quán)力共謀。此外，趙春堂對自己妹妹與庫書記的私情也肯定是知而不宣的，但為了自己的仕途，他也采取了委曲求全、接受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庫文軒當權(quán)時，人們爭相獻媚，倒臺了又墻倒眾人推，積極充當新的當權(quán)者的打手，對于他們的坎坷除了慧仙和船上的德勝女人會為庫家父子抱打一下不平，沒有人真正站在客觀立場上同情過幫助過他們，相反人們覺得這是他們應(yīng)有的下場。endprint

在小說中不止一次提到“歷史是個謎”，老尹對鍥而不舍探究歷史真相的東亮勸解之語即“歷史是個謎”，一次是告訴他們河祭時不必再向鳳凰鎮(zhèn)方向磕頭，一次是在澡堂外勸東亮，認為面對明確而強有力的政治結(jié)論，任何個人對歷史的追問與探求都是徒勞的毫無意義的。這是一種典型的政治現(xiàn)實主義的態(tài)度，“簡而言之，就是強權(quán)即公理。”“這種政治觀念，反映到現(xiàn)實生活當中，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權(quán)力崇拜，二是政治冷漠?！^政治冷漠，特指人們在自身利益之外，無參與公共生活的能力和習慣。在這樣一種情況下，一旦有人試圖從道德的角度評價政治時，周圍的人可能立馬就問：你說這些，到底有什么用？”面對庫文軒父子對烈屬身份的執(zhí)著，人們有一種自然而普遍的漠然，認為庫文軒就是再上訪也沒用，他們無力改變?nèi)魏维F(xiàn)實，鄧少香是否有孩子，她的孩子到底是誰，政府和組織自然會給出答案，而庫文軒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無益的。發(fā)現(xiàn)東亮和傻子扁金在打架，棉花倉庫守夜人老邱的話更有代表性：“是烈屬怎么樣，不是烈屬怎么樣？過日子才要緊，建康才要緊嘛?！边@和“你說這些，到底有什么用？”指的都是一個意思。人們越是漠不關(guān)心，歷史這個謎就越是無法探究清楚，也無力去探究清楚。

知識分子與歷史闡釋。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對于鄧少香后代的結(jié)論兩次都是歷史專業(yè)的大學生推出的。最初是歷史專業(yè)的小夏大膽揣測，作為知識分子的代表他的推論缺乏史學的考證考據(jù)，他自覺地從“文革”的激進主義思維方式出發(fā)，用極端的斗爭邏輯推斷庫文軒是河匪封老四的私生子，這一破舊立新的揣測是一種武斷的預(yù)設(shè)，而這一預(yù)設(shè)又充滿了功利主義的嫌疑，它能夠使小夏迅速地被革命的無產(chǎn)階級賞識。十三年后由新分配來的專門研究革命歷史的大學生再次公布他的研究成果，鄧少香根本就沒生育，孩子是借來做掩護的，這一結(jié)果比小夏的大膽揣測更有闡釋的空間?！懊绹谋Ｊ刈杂芍髁x思想家薩托利也對于知識分子與激進主義之關(guān)系做了反思”，“他把知識分子，其中的所謂‘文人（約略相當于我們所說的人文知識分子）視作是具有強烈求新癖與超越癖的人?！薄鞍堰@些人看成是在極端主義中追求創(chuàng)新的人物，而事實上恰恰是冒充的創(chuàng)新者?！彼麖娬{(diào)這是他的研究成果，至于能否還原歷史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完全推翻了舊論，完成了對鄧少香烈士身份研究的求新與超越，這對他這樣的一個初來者才是最重要的。作為闡釋者，他們的研究與闡釋不僅沒有澄清歷史，反而使歷史變得更加的撲朔迷離，大膽的揣測和研究結(jié)果總是將他人陷入更深的不堪之境。從中不難看出作家對知識分子明顯的批判態(tài)度，知識分子對歷史做出的闡釋缺乏應(yīng)有的人文立場和批判精神，或者受到政治權(quán)力的誘惑，更注重博得政治權(quán)力的垂青，或者是自顧自地唱著自己研究的獨角戲，以嘩眾取寵的方式獲得自我欲望的滿足?？梢哉f，知識分子的信任危機很大程度上也源于他們的品格喪失，這也是知識分子身份被質(zhì)疑、否定和邊緣化的原因之一。

四

從《河岸》中我們可以看到作家的擔當與深厚的歷史責任感。作家通過《河岸》再一次重申了自己的使命，“我的小說可能不是一個‘先鋒的文本，但我還是希望自己保持一種‘先鋒的精氣神。這種精神是具有斗志的，是有活力的?！蠕h對我不再是文本的召喚了，是一種鋒利的精氣神。”蘇童筆下的歷史是一種個性化的歷史，一種小寫的歷史，“歷史語境使文本構(gòu)成一種既連續(xù)又斷裂的感覺和反思空間，歷史延伸了文本的維度?！痹诰唧w而微的歷史呈現(xiàn)中，我們看到了并不那么令人賞心悅目的真相，庫文軒、庫東亮、喬麗敏、江慧仙等人的生存境遇和身份尋找在那個集體狂歡的時代絕不僅是個例，他們的命運和生存境遇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他們的存在瓦解了彼時革命倫理道德的崇高與偉岸，封建的蒙昧的權(quán)力暴力橫行，人格不被尊重，無法有尊嚴地生活，他們的悲劇不僅是生命的悲劇，個體精神的悲劇，還是那個社會和時代的悲劇。

雖然船上人給了我們一抹溫暖的人性亮色，比如他們心的自由，他們對彼此尊嚴的尊重與維護等，不過我們還是可以看到“文革”離開我們還不到四十年，國民性非但沒有徹底改變，官本位思想、對強權(quán)暴力的漠視、阿Q精神、犬儒主義等依然故我，而“文革”的發(fā)生與這些國民性有著至深的關(guān)系，因此可以說對昨天的拷問和反思在今天同樣有效。正如作家所言“很多作家到了中年以后，自然地開始直面現(xiàn)實了。直面的方法其實就是讓目光聚焦，用最專注的目光注視時代，注視外部世界，這個時代怎么樣，這個世界怎么樣，它們的紋理、它們的溫度怎么樣，你必須清晰而大聲說出來，還要盡量說清楚?！薄盎蛟S許多問題是這一個時代沒有，下一個時代才會出現(xiàn)，這十年沒有，另外十年出來了。其實，這也是寫作永恒的資源。作家對人精神世界的探索是永不枯竭的?！睔v史縱然是個謎，卻不應(yīng)該被遺忘，遺忘等于背叛。只要有關(guān)注和反思，寫作就有它的意義。

（作者單位：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

（責任編輯：吳景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