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英（外一篇）

王躍

那時村里沒有人告訴我它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春天來臨時，我們小孩子就可以在里面自由自在地瘋玩了。

一場春雨過后，村子外的田野熱鬧起來。一眼望不到邊的綠色，海洋似地搖晃著，波浪此起彼伏，涌向遠方。最美的是開花時節(jié)，綠色的海洋上密密麻麻地點綴著紫色的花蕾，一簇簇地擠在一起，像闔著翅膀的蝴蝶，等待春雷響起，展翅高飛。漸漸地，有的花蕾開放了，像打開翅膀的蝴蝶在炫耀自己亮麗的羽翼。一股股香甜味兒，隨著暖風，在空氣中悄悄地醞釀。這時多彩的蝴蝶聞訊趕來，在紫色的花叢間翩翩起舞，好像在告訴人們自己才是會飛的花朵。蜜蜂也“嗡嗡”地飛來湊熱鬧，它怎能錯過這么美好的季節(jié)？

小孩子們脫去厚厚的冬衣，把這里當作樂土。一個人也可以玩得興致盎然，采摘一根根帶花的莖條，精心編成一個花環(huán)，戴在頭上或掛在脖頸上，犒勞自己，讓這時的自己成為花海中的英雄。不信，站在田頭手隨風一指，花海就聽話地隨風向遠處滾去，似有驚人的響聲，那是花兒們在淘氣地踏浪。幾個人也可以玩得起勁，捉迷藏，一個東躲一個西藏，有的被從花海中捉到，頭上頂著細碎的花瓣，身上沾有淡淡的花香，成了一個美麗的“俘虜”，這時，孩子們歡快的笑聲，在花海上空久久回響。

當村頭的灌溉渠里有水嘩嘩地流淌時，我們知道，這片花海要消失了，因為插秧的時節(jié)到了。

拖拉機“突突”地來了，翻起一陣陣帶有泥土味的波浪，把這些美麗的花草溫柔地摟進懷里，用黃土掩蓋。據(jù)說，從明清開始，長江中下游一帶就開始用紫云英作綠肥，后逐漸推廣。

在我的記憶中，這種叫紫云英的植物，是春天送給我們的一份厚禮。它一年一年地給我們帶來快樂，又一年一年地被泥浪掩蓋。

水稻長起來了，綠綠的，像一大片綠色的地毯，那不是我們小孩子的天堂。走在田埂上都得小心翼翼，偶有一兩株存活下來的紫云英，蓬蓬勃勃地生長在田埂上，好似在提醒我們曾有一片花海藏在水稻底下。于是，我們期待又一個春天的來臨。

大型美食類電視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風靡全國，人們努力地回憶舌尖上的味道。我不能不說記憶中的那頓米飯。

剛剛收割下來的稻谷加工成的新米，總是散發(fā)出一種清亮的花香般的味道。這時把淘好的米添上適當?shù)乃旁诓蒎伬镉糜衩锥捵魅剂现?，直到鍋?nèi)沸騰如泉般翻涌，再慢慢地減小火候，用文火慢慢地熬，于是一股股香味兒從蒸汽中散發(fā)，頑皮地引誘人的味蕾。這時母親從門前的菜園子里拔一把水靈靈的小青菜，用井水洗凈，用刀切碎，放進煮好的冒著白氣的米飯內(nèi)，用勺子攪勻，剎時瑩白的米飯里鑲有零零星星翡翠似的綠，實在像極了一幅畫，此時的母親好像是丹青高手。重頭戲開始了，只見她小心翼翼地從櫥子里端出一個棕色的壇子，把蓋子輕輕地打開，用勺子挖兩勺凝固的豬油放進米飯里，這時屋內(nèi)的香氣達到了頂點，就像一出戲達到高潮，鑼鼓喧天中主角披掛上陣。我迫不及待地端起藍邊碗把飯一口一口地吸進嘴里，味蕾瞬間花朵般地在舌尖上綻放了，那時我覺得自己渾身的每一個毛孔都有香氣向外徐徐散發(fā)。

當有一天，你知道手里端著的白米飯曾是從一片花海里長出時，我想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會撩撥起心底最動人的琴弦，讓它在清風月明中飄出一串催人淚下的音符。

春風吹起的日子，我站在一片綠油油的稻田前，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從前，好像看到一望無際的花海被黑色的泥浪擁抱，它們帶著清脆的笑聲躲進它的懷里，一片綠油油的稻田正冉冉升起……我輕輕地喊著紫云英的名字。

菊花滿頭

小時候我家有一個特殊的鄰居——南京下放戶。他家有兩個女兒，小女兒叫瑩瑩，那時她大約有十七八歲。

她梳著兩條黑漆漆的大辮子，辮梢上扎著當年十分流行的蝴蝶結(jié)，淡藍色，走起路來，蝴蝶結(jié)在她身后一上一下地跳躍，像跳舞似的。她的皮膚很白，象牙色，嘴唇呈花瓣似的弧形，紅潤潤的。有時她會把麻花辮盤在頭上，像向日葵邊緣的花瓣似的，在村子里實在是出眾極了。

她不僅喜歡為自己做各種發(fā)型，還喜歡為我做。她無師自通，會做許多花式，有時幫我梳丫鬟的發(fā)型，有時幫我梳小姐的發(fā)型，每次我都很享受地坐在凳子上讓她忙上忙下。那時的我飾物就是兩根黃色的皮筋，她的飾物比較多，以黑色的卡子為主，還有顏色各異的頭繩。她的手很巧，不多的飾物，總是能把我打扮得像模像樣?；氐郊?，母親常常會笑著說，又是瑩瑩把你捯飭成這樣的。為了保持發(fā)型，有時我睡覺都不敢亂動。

那年深秋，她家院子里的一大叢菊花開了，金燦燦的顏色，太陽似的，開得肆意張揚、濃烈耀眼，小院子里像陽光倒下來似的，站在不遠處就能聞到撲鼻的菊香。

我常常流連在菊花叢前，她看透我心思似地叮囑我，只能看不能摘！ 她愛花，她家茅草屋內(nèi)幾乎是家徒四壁，還有什么可愛的呢？我努力地攥緊手，因為我真的想摘。有時我會用商量的口吻和她說，摸摸可以嗎？她笑著說，可以。我又會得寸進尺地說，聞聞可以嗎？她大著聲說，可以，我的大小姐。得到她的允許，我才敢走上花前，用手輕輕地托起一朵花，鼻子湊上前，深深地嗅一下，然后夸張地說，好香?。∫苍S我的樣子比較滑稽，她見了咯咯地笑了起來，聲音清脆悅耳。

一天午后，陽光又金子似的灑下來，她讓我把凳子搬到院子里，我知道她又要把我當作她的模特了。

我扎緊的麻花辮被她一下一下地解開，頭發(fā)黑色瀑布似的淌下來。那時我是村里頭發(fā)最長的女孩，拖到屁股下面。

她一邊梳一邊夸我的頭發(fā)，我像一只聽話的小貓，靜靜地坐在凳子上任她擺布著。她一會兒拿起黑色的卡子卡住我的一縷頭發(fā)，一會兒把梳子沾上水在我頭上梳起來，有時都把我的頭皮弄疼了?？吹轿疫种欤龝p輕地說，是不是很疼？疼你就告訴我，我下手好輕點。

那天梳好后，她前前后后地端詳著自己的作品，好像不太滿意，我努力地在板凳上坐正，讓她瞧個夠。忽地她轉(zhuǎn)過身子向菊花叢走去，摘下一朵花來。她摘花？正在我狐疑的間隙，她小心地把花插在我的耳邊。我瞥見她眼睛像被花點燃了似的，亮了一下，然后她又到菊花叢邊摘下一朵，我心撲通撲通地跳著，那可是她的最愛呀！我像一下子受到重視似的，努力地挺直身子，迎接她對我的恩賜，一朵兩朵三朵……她讓我把臉轉(zhuǎn)過來給她看，她笑了，笑得像花開一樣燦爛。

她說，真美??！說完，她急匆匆地跑回屋拿出一面鏡子，放在我面前。我朝鏡子里一看，那是我嗎？頭上疏密有致地插上金燦燦的菊花，眼睛烏黑晶亮，稚嫩的小臉上寫滿笑意。剎時，我覺得自己成了一朵盛開的菊花，暗香浮動。她說，要是有照相機就好了，留個影。當然不可能有照相機的，所以也沒有留下影像。

那天我頂著滿頭的金黃回家，腳步細碎，連脖子都不敢動，我擔心花會掉下來。

下放戶政策落實時，她們?nèi)一啬暇┝?，那時我還沒有上小學。

前幾天因為要參加一個重要的宴會，我破天荒地到理發(fā)店花錢做了發(fā)型。造型師是一個年輕的姑娘，她拿起一根價格不菲鑲滿水鉆的簪子，插在我盤起的發(fā)髻上，然后拿出一面鏡子，讓我看看鏡子里的自己。我一下子想起瑩瑩來，想起她專注地為我做發(fā)型的樣子，想起我頭上插滿菊花的情景……

有些事無需刻意地記錄，它會悄然地走進你的心里，沉淀在記憶的心湖，成為永不褪色的影像。

菊花滿頭，還有誰能讓我如此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