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奇
如果,人類終于跨越時空的藩籬,以及客觀條件的阻礙。那些過去已造成的缺憾,我們能不能重來?
總經(jīng)理的辦公室,三面透光,卻沒有一扇窗。盡管玻璃帷幕外風強雨大,里頭卻只能聽見喳巴喳巴的雨點。
修哲是我在公司的學弟,也是我的副手。在事業(yè)部經(jīng)理申請退休前,他幫了我很多。終于等到這天,我們倆一起從一樓的作業(yè)現(xiàn)場,被請到這棟建筑最高的樓層。
總經(jīng)理身后的玻璃迎風,大量的雨滴在玻璃帷幕上淌成一片灰蒙蒙的臺北天際線。
“瀚生,我要先替公司謝謝你這段時間的付出?!笨偨?jīng)理以柔和的目光對著我。我有些不好意思,笑著點了點頭。他接著說:
“但經(jīng)過這幾個月的考慮,公司高層不得不做決定——讓郭修哲升任事業(yè)部經(jīng)理。瀚生,我知道……”
辦公室外打了個響雷,我胸口一震,總經(jīng)理后面的話就沒能聽進去……
“總經(jīng)理,我不懂!”
滿心想壓住里外的雷響,卻不由自主加大了嗓門,等意識到這種失控時,“砰”的巨響中,我的雙掌已壓在了總經(jīng)理的桌上!
總經(jīng)理驚慌的表情只閃過了幾毫秒,隨即恢復了慈藹的笑容,一面點頭如搗,一面說:“我懂,我懂。來,瀚生,坐下來,嗯——這樣吧,等會結束后,你先休半天公假,休息一下好嗎?”
我眼前金星亂冒,后面的業(yè)務展望等等長篇屁話根本聽不進去。總經(jīng)理也沒認真問我問題,就讓我和修哲一起離開。
直達辦公室的電梯門一合上,修哲便眉開眼笑,打電話給一個叫Evonne的女生,要她到一樓電梯口會合。
門一打開,我看到總經(jīng)理在部門里安插的董事長千金笑瞇瞇地等在門前。修哲也不等我走開,便右腳往前“嘭”的一聲跨出,左膝高跪,向Evonne呈上一枚亮晶晶的戒指。
我還沒反應過來,Evonne身后已擁上一群同事歡呼叫好。
“好!太棒了!”我敷衍地鼓鼓掌,好不容易擠出人群,到了公司大門。臉上淋到溫熱的雨水,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忘拿了傘。
罷了,還有什么事比學弟變上司還丟臉呢,說不定我很快就會變成中年失業(yè)者呢……回家再讓干洗店來收西裝吧。
就當我這么想的時候,一個皮膚白皙,臉上帶著稚氣,約莫是大學生年紀的女孩撐著折傘快步走了過來。
“你?”溫熱的雨滴一下子變成我頭頂密集的“嘭嘭”聲。
女孩看著我,俏皮地偏偏頭:“怎么?你不認得我?”
“不……我認得你?!蔽抑皇怯牣?。我心想。
遷就我的身高,她打直手腕,“那你還不接傘?手很酸呢?!?/p>
……
“其實我不是你口中的湘華,我是她的堂妹,我叫湘宜?!彼@么自我介紹著。
她與我記憶里的湘華幾乎相同??钍胶唵蔚呐W醒澤吓渲{底小圓點的平口背心。
我說:“那你跟你姊還真像?!?/p>
“對啊,這件衣服是她送我的。她說我今天到臺北來只能來找你。”
“我?”
“對啊,她說她有事忙著呢。哎,你有空吧?”
這女人,我心想,又是這樣,神經(jīng)大條臨時要人忙東忙西的。
“大叔,大叔!我問你有沒有空??!”
我點了點頭,她就指向了前頭不遠處,“那,先陪我去那里吧!”
……
那是臺北車站正對面的一棟商業(yè)大樓,正對著臺北捷運地下街出入口。
“嗯,我跟你姊曾經(jīng)去那里開的鬼屋玩過呢,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已經(jīng)換過了老板。”
“沒關系啦……我就是想來臺北逛鬼屋呢?!?/p>
上次來時,途經(jīng)地下二樓那家用大量老物件布置起來供人懷舊的“臺灣故事館”,我心里覺得還有點意思,然而,未及再來,就已關門歇業(yè),原地址替換成連鎖廉價日用百貨。不過底下的空間,還是有一個真人鬼屋在營業(yè)。
在排隊等買票時,湘宜嘰嘰喳喳地訴說她課堂上同學不合,索性逃課跑來臺北找姊姊的經(jīng)過。我興味昂然地聽她抱怨,時而插嘴說兩句無聊的屁話。事隔多年,我在一樣的地方排隊買票,心境卻大不相同。
終于買到票步入鬼屋,隨著逐漸增強的冷氣與減弱的光線。我的回憶也跌進了時光隧道。那年我心不甘情不愿的被拖來,一路不斷嫌棄鬼屋的擺設簡陋、工讀生①扮相粗糙,還當面對著鬼“指指點點”,對湘華大潑冷水。
此刻的湘宜卻幸運許多。對我來說,鬼還是不恐怖,但我卻故意被鬼嚇得亂叫,讓勾著我手的湘宜無處可躲。
與當年相同,在出口處布置著鬼屋的招牌,攝影師替游客拍照留念。雖然擔心有天老婆誤會,但出自補償心理,還是與湘宜合照了一張。
……
拿到照片,我看到她歪著頭小吐一截舌頭比出“耶”的手勢的俏皮模樣,她又說了一個離臺北超遠的風景區(qū)……
于是我們來到“人偶出租店”。湘宜毫不手軟,讓我花高價租用了兩個在臺南的人偶。等轉(zhuǎn)移到臺南后,又租了一臺摩托車,在愜意的海風中騎到新達港附近的黃金海岸。有別于臺北的雷雨,南部是艷陽高照。
我們離開機車,并肩往游客服務中心走去。
“哎,你還記不記得,你上次來的時候,當著你臺南同學的面,說這里不是黃金海岸,是荒涼海岸與垃圾海岸?”
“喂喂,你堂姐還跟你說了什么啊!”
“沒有……”她迎著海風展開雙臂,“喔,好強的風喔——我要飛走了?!?/p>
她一面“飛走”,還不停鬼叫著。
走到觀景臺,觀景臺的下方就是海水了。我記得上次到訪時,觀景臺還沒營業(yè),離海水也很遠。一問游客中心的值班人員,才知道黃金海岸的沙灘其實年年流失,莫拉克風災后,更是把看臺底下的沙灘全淘空了。
我看著趴在觀景臺末端往下看的湘宜,覺得她應該有點失望,跟服務臺買了兩支冰淇淋,迎上前去。
豈料,還沒走到,就看到湘宜的背高高拱起,明顯地抽搐著。我趕忙跑近她,兩支冰淇淋都斷在手上,只好當她的面丟進海里。
剛剛的一輪猛咳(當然,人偶是吐不出東西來的),還沒來得及整理被風吹亂的頭發(fā),她突然在我耳邊大叫起來:“哎,冰淇淋,冰淇淋啦——”
“還冰淇淋呢。你人沒事吧,喘不喘得過氣?我們回臺北吧?”
“不用不用!”嘴角雖無嘔吐物,但她還是用手背抹了幾下。喘過幾口氣,才對我微笑,“我沒事!”
……
不久,夕陽偏斜,我陪著她就像多年前跟湘華一樣,目送落日墜入海平面后,才踏上歸途。臺北仍是風雨交織的圍城,我們離開人偶出租店進入捷運車站時,湘宜突然安靜了下來。而我,也隱約意識到臨別時刻接近了。
她挽著我手,背影看來,我們和車站里的其他情侶無異。
“陪我搭車回臺北車站好不好?”
“嗯?!蔽蚁肫鹆思胰耍肱家粸橹?,應該無妨。
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自言自語說道:“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捷運車站里的人們,不一定天南地北地永隔,卻有著生離死別的心情。”
我笑了笑,說她年紀輕,人生還很長遠。她沒答話,進了車廂,依著我胳膊很快睡著了。
列車出站,輕重不一的雨點灑在車窗上。我想起多年前與湘華的最后一別。
那天,雨不小,但我倆都淋著雨。我不想道別,說服了她,讓她堅定的決心暫時柔軟了。于是,她默默地陪我走了一段路。
走著走著,我還是不死心,“這么多年,我愛你的心一點都沒改變。我也沒犯錯,為什么要分手?”
“對,是我變了,而你還相信那些夢想。呵,還有世界末日……”
“萬一真的有世界末日呢?”
“好,末日前,我會再當你最后一天的女朋友!”
……
當然,末日沒有到來。
我嚇了一跳,看著身邊睡得跟貓一樣安靜的女孩,內(nèi)心五味雜陳。突然想跟她說幾句笑話,聳了聳肩,想搖醒她。
湘宜就像死了一般,毫無反應。
我胸口一沉,想起湘華的話,伸手去探湘宜的呼吸。
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我趕忙抬起她的背,平放在我大腿上。旁人見到我的怪異舉動,都好奇地議論起來。
掀開她藍底圓點背心的下擺,其他乘客發(fā)出“啊”的一聲。但隨后很快地恢復了平靜。
“她”背后的皮膚上,有一片浮雕,上頭印的是另一間“人偶出租店”的地址……
根據(jù)出租店登記的資料,我拿著湘宜的衣褲,終于找到了她說的那個捷運站。捷運站坐落于馬路上空,緊鄰馬路一邊,就是醫(yī)院的病房。從車站大廳往外望,相隔兩扇窗,醫(yī)院里,一家老老少少,圍著病床中央一個臉色慘白的女孩,正在哭泣。
“末日前,我會再當你最后一天的女朋友!”
淋著雨,她堅定的宣示仿佛還在耳里。
我雙腿癱軟,趴在捷運大廳窗邊,痛哭失聲!
窗里窗外,都灰蒙蒙下著大雨……
……
我胸前口袋,還藏著湘華留給我的,最后一件紀念品——照片上,俏皮的表情是平面的,蘊藏其中的情誼,卻是鮮明又立體。它更提醒我,我的末日還沒來臨。我年紀輕,人生的路,還很長遠。
家門開了,老婆憂心忡忡地問我怎么那么晚回家,小朋友捧著聯(lián)絡簿等著我簽名……
【責任編輯:姚海軍】
創(chuàng)作后記:
“橄欖型的白色棺材”“遙控人偶”“自動APP”,這就是《智能型人生》會用到的全部機關布景。原來的想法是影射臺灣在智能型手機普及后出現(xiàn)的一批“低頭族”。
“低頭族”勢力龐大,年節(jié)團圓時,一個客廳里能有超過二十部智能手機在運作。在平時亦有情侶約會逛街,靠app在溝通的;有朋友聚會,找不到話題、說不上話的;更有一群人,不論上哪玩、吃什么東西,都要拍兩張“食物遺照”供日后緬懷追思的。
人們似乎無所不在,也隨時心不在焉。仿佛隨著窗口切換,心情就能隨時切換。于是,大家談天的話題更為淺薄,也更難以耐下性子來低回品味所有事物了。
當然,在影射現(xiàn)況之余,筆者也企圖描寫“善用”工具時,達成的美好結果。這便是《宅配戀人》與《末日前,我們旅行》二篇書寫調(diào)性較柔軟的用意。
柔情訴說完畢,未來也計劃寫一系列犯罪或軍事領域的故事。不過筆者其實更希望看見其他科幻同好,想出其他能“繞過政府對人偶容貌差異度控管”的作品。
作品總須時時刻刻關照著角色動機與情感的。
所以,如果我們一同思索為什么人們普遍有假扮成他人的渴望,就更能了解彼此、體貼對方的處境。多一個人思考人們“實際”的需要,這個世界便會多添一份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