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型人生

編者按：

臺灣科幻一度光華耀眼，張系國、黃海、葉言都等大家為華語科幻奉獻出一系列經(jīng)典名篇。然而近些年，臺灣科幻似乎出現(xiàn)了人才斷層的窘境，以去年的第四屆華語科幻星云獎評選為例，來自臺灣的作品可謂少之又少。

因此，當編者收到黃海先生推薦來的《智能型人生》時，先是好奇，但隨著閱讀，這種好奇便轉(zhuǎn)成了驚喜——故事精巧，筆法細膩，生動展現(xiàn)出新技術(shù)對我們生活的改變——這正是《科幻世界》想要的科幻小說！

我們決定將這篇小說迅速刊發(fā)，并希望能看到作者更多創(chuàng)作。不想黃海先生很快又發(fā)來兩篇。故事同樣精彩，甚至更具情感溫度。于是，平宗奇這個名字不再平常無奇，我們決定將這三篇小說集中以專輯的形式刊發(fā)。我們相信讀者也會喜歡這三篇作品。

特別感謝黃海先生的推薦，華語科幻需要這樣的伯樂。

作者自述：

平宗奇，1983年出生于中國臺北市。畢業(yè)于私立六和高工機械工程科，后轉(zhuǎn)讀南華大學生死學系。曾從事喪葬禮儀服務，現(xiàn)從事機械相關(guān)產(chǎn)業(yè)。臺灣中華科幻學會會員。

身為一個臺灣的八零后世代，我們曾歷經(jīng)最市儈的時代，生活在經(jīng)濟逐漸停滯的現(xiàn)代。身邊充斥的，不再是對未來、科技的樂觀，而是對社會發(fā)展、人際關(guān)系的省思。

當人們向富足、便利的生活苦苦追尋之際，猛回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遺失了原本向往的幸福。我認為科幻作品，既有幻想成分，也有責任用想象力為人們持續(xù)地描繪未來的藍圖。

過去，人類使用手機，滿足行動通訊的需求?，F(xiàn)在，人類不滿足功能僅限于點對點溝通的傳統(tǒng)手機，于是設(shè)計了智能手機。

未來，因超導體科技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零時差”的因特網(wǎng)。人類終于升級了自己。

新人類那近似神一樣的生活，我們稱之為“智能型人生”。

一輛流線造型，卻灰白無涂裝的時尚跑車，穿過第一個發(fā)夾彎，立即往下個彎沖刺。車胎不時冒煙，在道路上拖曳起成對的胎痕。車身轉(zhuǎn)彎時靈敏地擺尾，像是巨人對車子扇了一記記的巴掌。

駕駛座上坐著一個“人偶”，雙手并未緊握方向盤，而是任由跑車疾駛急轉(zhuǎn)，扯著“他”在座位上左右扭動。

“他”側(cè)臉處沒耳朵，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圓盤里“黃黑黃黑”四等分的印刷記號。像個超大的標靶中心。一看便知，人偶是車廠用來做沖擊測試的假人。

此時，車里的人偶卻開口大叫：“飛馬二型，手動駕駛！”

但降低的方向盤仍停在“自動駕駛”狀態(tài)，并未升回正常高度。

“飛馬二型，手動駕駛！”人偶復述。艙內(nèi)的通訊器響了起來：“沒用的，手動！手動方向盤！”

測試彎道盡頭，紅白的警戒邊緣逼近車前的防撞梁。情急之下，人偶伸手猛扭那個退縮一半、沒能正常浮起的方向盤……

“手動駕駛啟動！”飛馬二型的機器語音響遍車艙，他感到手里方向盤緩緩浮起，不假思索，忙握緊方向盤，奮力向路中心扭轉(zhuǎn)！

前輪跨出路緣，吃上了路外邊的沙地。失去摩擦力的車頭只微微偏了一點方向，緊跟著后輪也碾出了邊緣。車子失控，猛轉(zhuǎn)了九十度，“沙沙沙”的在沙地上拖出四道長長的軌跡。車子的計算機偵測到打滑，讓四個輪子分別前后轉(zhuǎn)動，很快平衡側(cè)向滑動，停了下來。

“天哪，沒事吧？”在測試道起點的幾個人抓起滅火器，就往飛馬二型沖來。

“我沒事！沒事！”人偶往車窗外揮手示意。

人偶走下車，“表情”硬邦邦的，像一張面具，只有嘴唇在動，機械地說明了方向盤沒實時“浮起”導致車輛失控的情況。

為首的工程人員是一個金發(fā)、面貌完美，二頭肌健壯得仿佛掛了兩條雞腿在肩膀上的肌肉猛男，開口問他：“馬爍①，你覺得是什么問題？”

叫“馬爍”的人偶，口音卻不像飛馬二型的機械語音，自然得很：“我認為，車輛的語音辨識系統(tǒng)出了問題。我要求切換手動駕駛時，故意帶著情緒，結(jié)果辨識就失靈了?！?/p>

“啊──又是飛馬系列的老問題?！眽褲h身后一個高挑斯文的男子叫了起來。這群測試人員，身穿亮橘色的連身工作服，個個面貌都像從電影里走出來的明星一般完美。

馬爍看了看眾人，“好了。本次收費算一個測試單位。誰來扶著我？”說話間，幾個人繞到馬爍身后。馬爍身體一軟，癱倒在了旁人懷中。

雪白躺椅上的黃種人睜開眼時，海上的夕陽只剩下一點亮黃的圓弧了。他嘴里“嘖”了一下，夾雜著些許不悅。躺椅扶手上的兩條手臂剛剛想動，身邊“嘩啦”與“砰”兩聲同時響起，他從躺椅起身一看，又嘆了口氣。原來是手上高腳杯跟雜志同時摔到地上。

黃種人只穿著一條海灘短褲。他四肢修長，軀干結(jié)實，神情炯炯有神，黑發(fā)茂密。他低頭看著右手邊地上破碎玻璃，高腳杯原本像個花瓶那樣插滿鮮艷水果，這時調(diào)酒不僅噴了一地，一片菠蘿還跳得遠遠的，菠蘿圈正好“套住”雜志里那頭海豚的凸吻上。

黃種人聽到頭頂一聲溫柔的輕笑：“嗯哼……我看看……你抓住了……‘地中海寬吻海豚’？”

女人以法語發(fā)音，不過他已設(shè)定好，讓中英文以外的語言都譯成了中文。

他抬起臉，微笑回答了眼前的金發(fā)辣妹：“你知道的，國家地理雜志。來看海豚，順便了解生態(tài)什么的……”

“嗯，馬爍，你說你是個車輛試駕員？”只穿比基尼的辣妹對他舉舉杯。暮色換成了滿天的星空。比起剛才，馬爍的上身多披了條毛巾。

“是，拜這個工作所賜，我常開不同的超跑?！瘪R爍對她眨了眨右眼，“想不到剛從西班牙回來就有艷遇?！?/p>

“艷遇？”她又沖他笑了笑，“你們亞裔男人挺……奇怪的，總不會讓我有相同的感覺。”

馬爍聽完翻譯，臉色一沉，正要辯白。女子發(fā)現(xiàn)了他的不悅，連忙揮手解釋：“不不，我沒有惡意。我是說，你為什么不把毛巾取下？我剛才看著，覺得挺好的……”

夜色漸濃。馬爍憑借車燈與路釘?shù)姆垂猓臃较虮P，讓跑車拖著白紅燈光殘輝長出的尾巴，在蜿蜒的公路間盤旋舞動。

女人在跑車的副駕上驚嘆著：“哇——你開車技術(shù)真好?！?/p>

“還可以……喔，不，謝謝，這畢竟是我的工作嘛。倒是你的眼光真好，飛馬一型，是輛好車?！瘪R爍拍拍方向盤。

“嗯……坦白說，這是租的。我痛恨騙子，這年頭的騙子多了去了，好不容易遇到誠實的人，我不能說謊?！闭f罷，她往后座伸手，拎出一瓶紅酒。

“但這瓶酒是我的。波爾多的‘玻美侯’出產(chǎn)……”女人笑著用開罐器拔開了軟木塞，斟了兩杯。

“啊，可不能酒后駕車啊?！w馬一型’，啟動自動駕駛！”他對跑車下了指令，等著方向盤退到儀表上方后，他才接過酒杯。

“洛莉，你看！”馬爍指著女人身后的窗外，“到那個港口，就可以換搭賞鯨輪出海了?！?/p>

隔著礁巖與一小片海，西西里島的燈火與星空遙相輝映，美景與美酒同樣醉人。他們欣賞了片刻，馬爍向她舉杯，“敬——這個時代。”

“沒錯，最美好的時代?！甭謇螯c頭。

馬爍耳朵里聽到自己才聽得到的計算機提示音：“西班牙在線了！”他隨即在腦里給自己的系統(tǒng)下令：“啟動‘戀愛互動APP②’，替我接通西班牙！”

“嘿，哥們，我需要你?！币暯甾D(zhuǎn)移，換成一個卷曲金發(fā)的英俊白人。

“拜托——我在忙，你們都不下班的嗎？”

“事實上，我已經(jīng)下班了，但底特律有緊急狀況……”

“我說過了，出問題都是因為客戶的情緒不穩(wěn)定。只要在更新時偷偷放入改進的軟件，市面上的車根本沒必要召回！”當著底特律總部這些體面主管的面，馬爍重重拍了桌子。

“哇哦……請冷靜一點?！蹦贻p又斯文的主席安撫他。

“冷靜個頭，我們早下班了。我們的意見就是反對！再見！”說完這句話，西裝筆挺的馬爍“砰”的一聲，身體癱軟，腦袋重重往桌面上一摔，再也不動了。

“我想和你共度一生，如果你愿意的話。”在沒完全恢復意識前，回到意大利的馬爍口里說著這句話。他撫著洛莉的金發(fā)，神色間是難得顯露的浪漫深情。

“啊，我當然愿意。”洛莉似乎十分感動。但此刻光景卻讓恢復過來的馬爍尷尬至極，忙收回了手，并放下酒杯，轉(zhuǎn)頭向汽車儀表板下令：“飛馬一型，手動駕駛！”

方向盤沒有反應。

馬爍放大下令的聲音，“飛馬一型”的儀表仍不動如山。

“手動……”他對車子大吼，雙手猛拉著方向盤。但洛莉刺耳的尖叫填滿了整輛車……

他感到方向盤緩緩浮起，但迎面撞來的山壁卻更是迅速?！稗Z”的一聲，在撕心裂肺的劇痛下，他的意識離開了意大利……

馬爍驚醒，深深吸了幾口氣。額頭、胸口、膝蓋、腳趾……到處都遺留著詭異的“痛覺暫留”與濕涼的汗水。他急得來回轉(zhuǎn)頭，只見到虛無——那是意義上的虛無，系統(tǒng)沒執(zhí)行任何APP時的藍幕。

“系統(tǒng)，洛莉在哪里？”他一度懷疑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

但系統(tǒng)藍幕上還是浮現(xiàn)出了地圖，“她在巴黎恢復意識，她的公寓里?！?/p>

“讓我去那里?！?/p>

“法律規(guī)定‘智能型人生’的使用者都必須用自己原來的面貌、性別、膚色……”

馬爍打斷了系統(tǒng)：“好了，我知道！三倍的緊急臉譜塑造費，對吧……我現(xiàn)在就要到巴黎去！”

他在一間“人偶”出租店里蘇醒。隨著系統(tǒng)在他視野中的導引，他找到洛莉的公寓。

門打開，哭得淚人兒似的洛莉落進他懷里。

“你說你的駕駛技術(shù)很好的，你說要跟我共度一生的……”與東方女性毫無分別，洛莉也需要溫言安慰。馬爍說了幾句，就讓“戀愛互動APP”接手了。他的意識轉(zhuǎn)移到公司的辦公單位，填了兩份“下班出勤津貼”的申請表，并喂了喂缸里的金魚，才回到巴黎的小公寓里。

洛莉是個浪漫的法國女人。性愛時，也完全符合世人刻板的印象，這讓馬爍十分陶醉。但不久后，在一陣興奮混亂中，他的意識又回到了“居所”。

轉(zhuǎn)頭一看，藍幕上，洛莉媚眼如絲、呵氣如蘭，仍與“自己”纏綿著。他知道，隨著下半身的黏膩，自己已從性愛中“脫身”。

“咔”一聲，光亮潔白、橄欖形的渾圓“棺木”打開，里頭一個亞裔男子赤裸上身，坐了起來。男子相貌像馬爍，只是頭頂有些見光；四肢仍是修長，只是消瘦松弛了許多；骨架還是威武，但小腹大了幾號。

一眼望去，數(shù)以千計的橢圓形“棺木”羅列在一個極為寬廣的雪白大廳里。這里沒有魚缸、沒有俊男美女，只有機器人們在棺木間穿梭。有幾個蒼白而瘦弱的人打開棺蓋，坐起身；更多人則還躺著，過他們的“智能型人生”。

亞裔男子對前來清理的機器人下令：“系統(tǒng)，明天開始替我安排健身課程吧?！?/p>

“好的。馬爍先生，我想跟您討論下，關(guān)于洛莉小姐的婚禮……”

“婚禮？”

“是的。洛莉小姐在前往意大利前，已事先設(shè)定好；愿意與她共享珍藏的紅酒，并發(fā)生關(guān)系的男人，就可以向她求婚了。而且，您似乎已對她做出承諾……”

【責任編輯：姚海軍】

①男主角馬爍之命名，取“人本心理學”創(chuàng)始者馬斯洛的連音。亞伯拉罕·馬斯洛提出“需求階梯”理論，認為人類在滿足較基本需求（如生理需求）后，才有動機追求更高階的滿足（如自我實現(xiàn)），是心理學上解釋人類行為動機的根本理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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