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生之死背后的血與淚

歐陽江南

2013年12月15日中午，重慶職工醫(yī)學院退休教師夏朝渠和妻子謝玲正吃午飯，突然接到中國駐德大使館的電話：“抱歉地通知您，夏勁同學在德國自殺了?！毕某D時愣住，妻子手中的飯碗滑落，撒落一地的碎片如他們破碎了的希望和生命。

噩耗突至，懂事的兒子自殺了

2007年9月3日，四川成都雙流國際機場的過境安檢口，夏勁微笑著向父母揮手，他即將飛往德國留學。在他身后，一直目送他的父親夏朝渠和母親謝玲已淚流滿面。

1988年，夏朝渠36歲時，才有了兒子夏勁，夫妻倆對兒子傾注了全部心血。夏勁從小懂事聽話，從小學到高中，學習成績一直都是年級的前幾名，高中時還獲得了全市奧林匹克數(shù)學競賽二等獎。2010年，夏勁從渝州大學工商行政學院畢業(yè)，夏朝渠聽說德國的大學沒有學費，留學成本低，就有心讓兒子出國留學。謝玲雖然舍不得讓兒子遠離，但為了讓兒子有個光明的未來，她也贊成丈夫的提議。

在留學中介公司，夏朝渠夫婦獲知，按規(guī)定，去德國留學必須有30萬元的存款當作保證金：公司另外收取5萬元的費用。35萬元對于工薪階層并非小數(shù)目，夏勁懂事地表示：“先找個工作，有機會再出國?！毕某s說：“爸爸媽媽所有希望都在你身上，為了你，我們再苦再難都值?！睘榇?，他們一咬牙，把住房抵押貸款40萬元，與中介公司簽訂了夏勁留學德國的協(xié)議。

眼看夏勁出國之期漸近，夫妻倆對兒子的不舍更加濃烈，謝玲更是擔心得忍不住抹眼淚。見狀，夏勁寬慰父母說：“現(xiàn)在世界就是個‘地球村’。到了德國，我把自己的情況寫在博客上，你們就能及時知道我過得怎樣了?！敝?，他開始手把手地教父母上網(wǎng)，看網(wǎng)絡如此神奇便捷，謝玲才舒展開深鎖的眉頭。

送走兒子的第三天凌晨兩點，夏勁從德國柏林打來電話報平安，當天，他在博客上告訴父母：周一就可以進行德文補習。他還貼了兩張公寓的照片?？粗掌袃鹤邮煜さ男θ荩驄D倆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此后，夏勁的博客成了夏朝渠夫婦的精神寄托，幾乎每天都要瀏覽一遍。在博客上，他們了解了兒子在德國的生活：周末去同學家做客，吃了很多當?shù)孛朗?；兒子德語考試進了班上前三名。此外，夏勁還告訴父母，德國勤工儉學的工資高，打工就可以支付生活費用。看到兒子平安、進步、快樂，夏朝渠夫婦心里樂開了花。

為了支持夏勁留學，夏朝渠夫婦省吃儉用。2009年，夏朝渠退休后找了份私立學校指導老師的工作補貼家用。夫妻倆每月工資加起來不到5000元，寄給兒子3000元后，除去還抵押貸款的錢，生活費就只有一千多元。雖然生活清苦，但夫婦倆心里充滿了希望：“辛苦幾年，等兒子學成歸來，一切都好了?！?/p>

一年后，夏勁向父母報喜：媽，最后一年了，我拿到畢業(yè)證書就回國。夏朝渠夫婦高興不已，開始數(shù)著日子盼兒子回國，可沒想到，等到的卻是兒子于2013年12月14日晚在宿舍自殺，經(jīng)搶救無效于15日凌晨死亡。

血淚重重，患難愛情照亮異域生活

謝玲還清楚地記得，11月12日她生日那天，兒子還在博客上送了她一張生日卡片，信誓旦旦地表示：明年他要在國內(nèi)陪母親過一個圓滿的生日。夏朝渠也奇怪，通過兒子博客，他們對兒子在德國的生活了如指掌，怎么突然就自殺了？

接受不了事實，夏朝渠夫婦雙雙病倒在床。夏朝渠的弟弟夏朝林代替哥哥嫂子飛往德國。校方向夏朝林介紹了他們調(diào)查到的夏勁自殺的原因：“失戀和簽證拒簽的雙重打擊，讓他走上絕路。”通過與校方和學生的溝通，夏勁在德國生活的點點滴滴變得清晰起來……

2007年，夏勁高高興興地與來自全國各地的三十名學生一起來到德國。可沒多久，他們就發(fā)現(xiàn)，中介公司給他們聯(lián)系的并非當初承諾的公立語言學校，而是德國人與中介公司一起辦的、專門招收中國留學生的私人學校。授課老師全是操著蹩腳的英語與漢語教授德語。這樣的教學水平很難應對DSH考試（德國大學語言考試），而通不過這個考試，就無法進入大學讀書。

被愚弄的感覺緊緊攫住了夏勁等人，可打電話回國討說法時，中介公司指出協(xié)議上并沒有規(guī)定是公立學校，所以他們不負責任。三十名學生頓時傻了眼，立即分成了回國和堅持兩派。夏勁是“堅持派”的代表，他激動地勸大家：“父母那么艱難把我們送出國，如果輕言放棄，對得起誰？”

“我也不贊成回去。大家都是想改變命運才出來，回國去，一切還是照舊，有什么意思？”夏勁的話音剛落，一個女生就表示了贊同。說話的女生叫程麗，來自甘肅蘭州，美麗清瘦。最終，夏勁、程麗、王渝川和另外十名同學決定留下。他們住到校方提供的公寓里，開始了前途未卜的留學生活。

在德國留學雖然沒有學費，但住宿費、醫(yī)療保險費加生活費、書本費，一年下來得6000歐元，為了不給父母添負擔，夏勁找了份洗碗的工作。但按德國政府規(guī)定，學生一年打工的時間只能是90個全天或者180個半天，因此，生活壓力依舊很大。

2009年11月的一天晚上，下著毛毛細雨。夏勁回公寓時意外發(fā)現(xiàn)程麗雙手遮頭，從車站往公寓跑。夏勁叫住她，把她迎進傘下。夏勁這才知道，程麗與他一樣，也是晚上打工洗碗。此后，夏勁經(jīng)常打工結(jié)束后與程麗不期而遇。

大學畢業(yè)的程麗本來在甘肅蘭州有份穩(wěn)定的工作，還愛上了一個來自農(nóng)村的同學。但父母嫌棄男友的出身，堅持將她送出國斬斷戀情。她也想借此機會發(fā)奮學習，忘記過去。

12月底的一天，程麗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夏勁：“我們能不能拼房呢？這樣每月能省一百多歐元。”夏勁很高興，立即答應了，兩人合住進一個一室一廳的房間，夏勁住客廳。

程麗把房間各個角落以及廚房用具上都貼上德語單詞，每天兩人都用德語對話，進步非?？臁Ｍ右皇业挠H密讓兩個遠離親人、倍感孤單的青年男女感覺溫暖。打工回來時，他們都會在車站互等對方下班，再一起回去。漸漸地，兩人成了戀人，開始合住一房。有了愛情的滋潤，夏勁對未來充滿希望。他和程麗約定完成學業(yè)后，一起回國，買一套大房子，結(jié)婚生子。

令人振奮的是，經(jīng)過幾年的苦讀，夏勁和程麗雙雙結(jié)束了漢堡大學的學習，轉(zhuǎn)而攻讀碩士學位。此外，他們還找到陪護老人和家教的工作，心情日漸開朗，愛情也愈加甜蜜。

重壓之下，親密戀人轉(zhuǎn)投他人懷抱

2013年下半年，隨著德國失業(yè)率上升，夏勁和程麗找工作出現(xiàn)困難，一度好轉(zhuǎn)的生活再次陷入困境。更糟的是，10月底，程麗患重感冒發(fā)起高燒。本來，他倆都有學校辦的醫(yī)療保險，但這一年，兩人省吃儉用的同時停止了向醫(yī)療保險付款。而德國醫(yī)院費用昂貴，兩人根本不敢走進醫(yī)院，只好在家里吃藥靜養(yǎng)。

看著病弱的女友，夏勁一遍遍地自責：“我太無能了，讓你陪著我受苦。”眼見女友的病越拖越重，夏勁從自己和程麗的留學保證金中取出一部分，帶著程麗就醫(yī)。

德國政府規(guī)定的保證金6800歐元中有1600歐元是為了保證留學生一旦在德國發(fā)生意外或突發(fā)事件，進行事故處理并購買回國機票的費用，不能動用。而另外的5200歐元可以自由支取，但每個月最多提取500歐元，以保障留學生基本的生活。但在下一次簽證時，其賬戶又必須存滿6800歐元，否則就會被拒簽。因此，幾年下來，再苦再難，夏勁和程麗都沒有動用過保證金。但這次，為了救女友，夏勁冒險了。

經(jīng)診斷，程麗得了肺炎，需住院治療。住院費花去了夏勁留學保證金的三分之一。病好后，兩人更加拼命地找工作。正在夏勁和程麗為錢煎熬時，一個不好的消息又傳來：程麗父親患肺癌晚期住進了醫(yī)院。程麗的資金鏈條已斷，她和夏勁在德國的生活更加困難。程麗異?？鄲灒槐楸榈貑栂膭牛骸斑@樣的日子何日是個頭呀？”夏勁摟著女友，安慰她：“我們再堅持一年，畢業(yè)回國了，一切都好了?！?/p>

話雖如此，夏勁卻非常著急，找到好友王渝川訴苦：保證金無法補齊，他不知如何是好。王渝川讓他趕緊告訴父母，一起想辦法。但夏勁深知父母手上已無積蓄，而且母親身體不好，不忍向父母求助，仍堅持每隔一兩天，就在博客上給父母留下幾句溫馨的問候或?qū)懮弦恍《卧诘驴鞓飞畹钠瑪?，寬慰父母?/p>

2013年11月中旬的一天，夏勁和程麗都接到德國移民局的通知，由于他們動用了留學保證金，而且沒有醫(yī)保，他們的簽證將被拒絕。也就是說，他們的學業(yè)無法完成，即將被遣送回國。

之后，程麗一夜未歸。第二天晚上，她含著淚告訴夏勁：還有一年學業(yè)就結(jié)束了，在這最關(guān)鍵的時候，她不能接受學業(yè)完不成回國的悲慘結(jié)果，準備接受一個一直追求她的德國男孩，兩人一旦結(jié)婚，不僅立刻就會走出困境，還能得到綠卡。程麗流著淚向夏勁提出：“與其一起受難，不如一個人先留下來，再幫助另外一個人?！彪S后，程麗悄悄搬走了自己所有的東西。

一連幾天，夏勁不停地撥打程麗的手機，始終無人接聽。夏勁給王渝川打電話痛哭，悲愴地嘆息：“文憑沒到手，出國這么多年，與國內(nèi)也脫軌了，我無路可走呀！”

此后，夏勁像變了一個人，取出了余下的保證金借酒澆愁。王渝川建議夏勁將實際情況告訴父母?！敖^對不行！”夏勁哭著說，六年辛苦換來一場噩夢，無顏面對父母。他絕望地告訴王渝川：“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晚上經(jīng)常做噩夢，失眠煩躁，嗜酒。我害怕再這樣下去會干出蠢事……”王渝川鼓勵他趕快回國，湊錢把保證金補齊，夏勁搖頭拒絕了。

12月12日晚，睡夢中的王渝川接到程麗的電話：“夏勁一小時前給我發(fā)了一條短信，我剛剛看到，說‘在天上祝你幸?！！蓖跤宕泵艽蛳膭诺碾娫挘呀?jīng)關(guān)機。他跑到夏勁的公寓，發(fā)現(xiàn)夏勁躺在床上，左手動脈已被割破，鮮血染紅了整個床被……

夏朝渠夫婦得知兒子幾年來在德國的拼搏和辛酸后，抱頭痛哭。

莫愁提醒：在異國他鄉(xiāng)，孤獨、寂寞、打工的艱辛很容易讓年輕人抱團取暖，但這只是孤寂的需要，與心靈相吸的愛情有別。此外，家長一定不能將自己的期望強加給孩子，一定要加強與出國孩子的溝通，若夏朝渠夫婦能早了解兒子的真實情況，或許悲劇就不會發(fā)生。（作者聲明：未經(jīng)許可，嚴禁一切形式的轉(zhuǎn)載，違者必究。）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