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韻芬：把自尊踩在腳底下

累累

夏韻芬，既沒當過基金經(jīng)理，也沒在證券公司待過，甚至不是學(xué)經(jīng)濟出身，卻成了臺灣“理財天后”；她，不但自己賺到錢，還憑借自己的利嘴和文筆把經(jīng)驗傳授給更多人，由此擁有眾多粉絲，自己也成了暢銷書作家和電視名嘴。

現(xiàn)任非凡新聞臺“當代理財王”節(jié)目主持人、“解讀基金密碼”節(jié)目主持人。各電視媒體理財及消費性節(jié)目最受歡迎特別來賓。著有《從負翁變富翁》、《越花越有錢》等在大陸銷到爆的暢銷書。

2013年1月1日，夏韻芬和丈夫外出，遭遇車禍，丈夫受輕傷，夏韻芬卻右大腿遭遇嚴重骨折，在忍受骨頭里面打鋼釘?shù)姆侨苏勰?個月之后，她竟然又遭遇第二次骨折，疼痛撕心裂肺。2014年1月9日，離這場生死劫發(fā)生整整一年，如浴火鳳凰一般，夏韻芬重新走上電視，和公眾聊起了自己這一年的生死劫，和它帶來的意外收獲。

“如果不是把自尊踩在腳底下，這一次，我活不過來！”

受傷和自尊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住院3周后，夏韻芬不是就順利出院了嗎？為什么聽她談起去年這一年，淚光中感觸無限，猶如開啟一段重生的歷程？

一切，都從救護車上的那尷尬痛苦的6小時開始。

雖然新年伊始就碰上意外，但畢竟大難不死，夏韻芬乖乖地開刀、復(fù)健，傷處也一天天地愈合。所以去年6月，一聽說最好的朋友打算從法國回來看她，夏韻芬立刻興致勃勃地規(guī)劃了一趟小旅行，幾個家庭相約在8月一起去臺東玩。

出發(fā)當天，一切看來都很順利。一行人先到成功吃海鮮，再到三仙臺游覽拍照。不過，說說笑笑中，就在夏韻芬站起身，準備對著朋友按下快門那一剎那，“啪”地一聲，她只覺得一陣劇痛，身子跟著一軟，跪倒在地，后來才知道，原先打在骨頭上的鋼釘，在這一瞬間，竟然斷掉了。

她的大腿立刻怵目驚心地腫脹開。救護車緊急趕來，要把她送回臺北。好強的夏韻芬不肯吃鎮(zhèn)靜劑，堅持保持清醒，但是6個小時的車程才剛上路，她就開始覺得尿急。先生和兒子坐在前座，身邊只有一個男性護士，下半身被緊緊綁住的狀態(tài)下，夏韻芬實在忍不住，開口問：“我該怎么辦？”

“你就直接尿出來吧。”這是不得已中得到的答案。

“尿出來的當下，我很想哭，”即使已事隔半年，想起當時，夏韻芬仍難掩情緒起伏。

一直以來，她對自己都充滿自信、帶著傲氣。世界新專編采科畢業(yè)后，考進輔仁大學(xué)社會學(xué)系，前兩年又回到校園，進入政治大學(xué)EMBA就讀。一路上，她拼命充電，補強不足，即使剛辭去報社記者職務(wù)時，只有零星幾個通告，還沒有常態(tài)主持的節(jié)目，她都好勝地對別人說：“我最開心的是，從此可以拒絕做我不想做的事。至少不用再像以前那樣，老板叫我干嘛，我就要干嘛?！?/p>

這樣不肯示弱的個性，卻在膀胱放松，從下半身逆流濕到頭發(fā)的短短幾秒間，被徹底擊倒?！拔沂莻€這么沒用的人，”夏韻芬真真實實地感受到自尊、面子，全都丟掉了。她只能用僅存的倔強對護士說：“拜托你不要讓別人知道我是夏韻芬?！?/p>

“你這個腿斷的不會啦，人家是生孩子才會上報！”沒想到，對方當時沒有認出她。

“從來沒有人能把我的自尊踩在腳底下，”夏韻芬說，但是，當這個人竟然就是自己，嘗到生平難堪的極致時，夏韻芬卻因此赫然發(fā)現(xiàn)，很多過去極度在意的、不容挑戰(zhàn)的、不肯放手的、認為理所當然的，不管是堅持還是固執(zhí)，似乎都不是這么必要了。

“這一泡尿，把我所有怨恨和不甘愿都尿光了，”她感慨地說。前半年，面對受傷帶來的辛苦，她多少覺得委屈，也抱怨過。但身體再難受，都比不過救護車上那濕漉漉、渾身尿騷味的6個小時，仿佛赤裸裸般地檢視自己、徹底覺得無地自容來得更煎熬。

如果這樣的關(guān)卡也能闖過，再沒什么苦楚是吞不下的。當晚，夏韻芬就被要求不準進食，隔天立刻再度開刀。一年內(nèi)兩度進出手術(shù)室，任誰都想呼天搶地，但這一次，夏韻芬只是平靜地迎接一切，不再對老天有什么不平與異議，直到一個月后終于出院。

右腿多出一條超過30公分的長長傷疤，不過，真正刻在夏韻芬身上的印記不是這個，卻是那一泡尿。

見過了無能為力的自己，夏韻芬微笑著說，她反而覺得輕松、解脫、自由了，也驚訝地意識到，自己看待很多事情的角度，不再和以前一樣。她開始慢慢找回了一些人生中曾經(jīng)遺忘、曾經(jīng)遺失的禮物。

采訪這一天，她穿著洋裝，一根外形時尚的登山杖，悄悄靠在身邊。現(xiàn)在夏韻芬走路，仍然離不開它的協(xié)助。

以前她總是褲裝居多，但受傷后反倒裙子穿得頻繁。夏韻芬解釋，在外面上洗手間，經(jīng)常是忙著握拐杖，就來不及抓褲子，還不如穿裙子比較方便。這當然不是個容易啟齒的理由，所以碰到有人好奇問她，她開始恢復(fù)一貫爽朗的語氣說：“怕你們看不到我的高速公路啦！”這條“高速公路”，指的自然是腿上的疤痕。

第一次動手術(shù)時，她忍不住拜托醫(yī)生“開漂亮一點”?？墒乾F(xiàn)在，她選擇正視眼前的自己，不用悲傷與自憐，而是自娛也娛人?！拔也挥迷僬趤碚谌チ耍毕捻嵎艺f。

以往習(xí)慣人前人后都擺出一個強勢、有能力的形象，但如今讓她意外的是，脫下這些強悍的外裝，她反倒能自在地回頭看，一起和親近的人分享心中的脆弱。

夏韻芬回想，有一天，她和兒子談起救護車上的故事：“你娘都尿成這樣了?！苯Y(jié)果兒子回說，在前座看著救護車左閃右躲、全速前進，“你兒子都差點嚇到趴下了?！眱蓚€人跟著一起哈哈大笑。“我從來沒想過，我們竟然可以在笑聲中談這件事，”夏韻芬回憶，“我覺得，我的幽默感回來了?！?/p>

不只是她自己覺察到，身邊的人感受更深。和夏韻芬在節(jié)目《理財生活通》中共事7年的伙伴費容說，夏韻芬比以前柔軟了很多很多，“經(jīng)常跟我說，要好好珍惜身邊的人?！?/p>

于是，第二個重新回到她手上的禮物，是寬容。寬容地重新理解最親密、也最熟悉的那個人。

夏韻芬承認，即使在婚姻中，她一直以來也是比較剛強的，總覺得另一半有些地方達不到自己心中的期待。車禍發(fā)生后，她和鎖骨受傷的先生李哲宏同住一間病房?！懊看吾t(yī)生巡房，明明他傷比較輕，他都會嚷嚷：‘我比她更痛，先來看我?！毕捻嵎艺f。剛開始使用拐杖還很生疏，一不留神就從手中滑下去，有時請他幫忙撿一下，還會得到一聲沒好氣的回應(yīng)：“你是腳斷又不是手斷，不會自己撿？”

“第一次聽到真是恨死他了，恨不得跟他離婚?！比欢谒铎`活現(xiàn)的描述里，語氣中絲毫不帶糾結(jié)，倒像在說一個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笑話，講起來只是既好氣又好笑。

事實上，第二次開刀之后，李哲宏的父親，也就是夏韻芬的公公生病，李哲宏必須在照顧妻子與處理家事間兩邊奔波。有一次，他和兒子外出，卻忘記幫夏韻芬把飲水準備在身邊。獨自在家的她沒辦法下樓取水，就一個人忍了一整天?！皳Q做以前的我，早就爆發(fā)了：‘你們到底有沒有良心，有沒有當我是人哪！’……”一邊伸出食指作勢比劃，夏韻芬一邊大笑著說。可是當天，她只是告訴自己：“救護車上那么難熬，我不是都熬過來了?！辈幌朐僭黾酉壬呢摀?/p>

“原來的我，是個驕傲的老婆，只覺得對方應(yīng)該照顧我、對我好。”她說。然而，在另一半成為“愛我的人”之前，他也是個“人”，其實沒有什么“應(yīng)該”或“不應(yīng)該”。尤其之后公公過世，喪父帶給李哲宏的疲憊與沖擊，夏韻芬都看在眼里，我們至少仍能彼此相守，“還有什么過不去？”

夏韻芬不是只對別人好強，對自己更是?！拔蚁矚g工作，我也選擇了我喜歡的工作，”她說。所以受傷后，身體一有好轉(zhuǎn)，她就吵著出院，坐著輪椅到中廣主持節(jié)目，依舊笑臉迎人。如果只從空中聽她的聲音，完全感受不到她身上發(fā)生的巨大變化。

不期待別人安慰的夏韻芬，如今卻學(xué)會了怎么安慰人，而且這安慰不是泛泛的表態(tài)，是由衷地傳遞出勇氣。

去年年初開完刀后，夏韻芬有過幾次想要大哭的沖動，因為下床后跨出的每一步都很痛，復(fù)健更是累人。她曾經(jīng)滿腦袋都是負面思想，同學(xué)發(fā)短信問她還好嗎？她回復(fù)說：“有如雨中芭蕉，夜間風雨。”

可是9月二度出院后，即使有時在節(jié)目上訪問來賓，不經(jīng)意觸動心情，她也能很快地轉(zhuǎn)換帶過。在費容的觀察里，下半年，夏韻芬從沒有在錄音間里掉過眼淚。

有一回，作家王文華上她節(jié)目，說起自己的腳趾骨折，很痛。夏韻芬馬上回答：“我知道?！敝v完以后她突然發(fā)現(xiàn)，透過“我知道”這三個字，可以帶給聽的人很大的慰藉，因為她“真的知道”。

“我發(fā)覺，我的悲慘可以安慰別人，這個剩余價值還蠻高的，”講到這里，夏韻芬忍不住回到她的“名嘴本色”，調(diào)侃自己。

嘻嘻哈哈的背后，藏著她對“勇敢面對”的另一層體會：“原來我釋放了自己之后，也可以釋放別人。”有個鄰居曾因為苦于臀部上的炎癥，只能站不能坐，找她訴苦。“起碼你能走，我還不能走，”夏韻芬回說。結(jié)果鄰居一聽就笑了。

自主，而非被迫去直視每天的生活，讓彩色漸漸趕走了她心中的灰色，而且每個細節(jié)都變得可貴。有一天她練習(xí)走路時，看到陽光，突然非?？鞓?，“我以前的人生太rush（匆忙）了，”她說，“從沒有注意過這些小小的幸福?！鳖D了一下，她補上一句：“沒想到了50歲才學(xué)會承擔?！?/p>

承擔，多簡單又多沉重的兩個字。對于上天丟下的這門功課，到底她從作業(yè)中得到了什么？夏韻芬沉思了幾秒鐘，這么回答：“得到一種與之共存的能量?！彼龑W(xué)會，與生命中所有的錯過、遺憾和不完美共存。

去年車禍前夕，她正準備和朋友相約去跑馬拉松，裝備都開始準備了，卻因為一場事故，這個夢想被無限延期。醫(yī)生說，可能以后不能跑步了，這個事實，必須接納。

與之共存的，不只身體的苦，還有心理的苦。5年前最貼心的小兒子因意外喪生，這才是夏韻芬心中永遠難以磨滅的傷痛。從前，她總是將這里層層包裹住，無法承受任何人哪怕輕輕碰一下，例如問她：“你有幾個小孩？”

現(xiàn)在縱使仍淚流滿面，她可以哽咽地說：“我有兩個孩子，一個在身邊，一個在心里?！?/p>

其實，行動不便的這段期間，幾乎都是夏韻芬20歲的大兒子背著她在住家、單位上上下下。一開始，夏韻芬覺得有點丟臉，而且兒子還逗她：“我都背年輕漂亮又瘦的女生，沒有背過像你這么老的。”

可是背著背著，夏韻芬卻越來越清楚地看到，身邊一直以為的那個小孩，已經(jīng)真的長大了。于是，她放心享受著兒子的照顧，而且再也不抱挑剔的態(tài)度：“曾幾何時，有過這么好的親子關(guān)系？”

每一個重新找回的禮物，都有著數(shù)不清的淚水痕跡。一年后首度對外分享心路歷程，2個小時的采訪中，夏韻芬笑過了哭，哭過了笑，少了以往談理財?shù)南骺?，卻多了另一種讓人動容的沉淀光彩。

“人生如果是場盛宴，那么我酸甜苦辣都吃過了，”她說。不管好不好吃，吃完了總要說聲“謝謝”。百般滋味，到頭來都要懂得視作人生的祝福。

帶著這樣的領(lǐng)悟，她會更從容地邁向人生下半場。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