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像·鴿哨

章熙建

戰(zhàn)爭，往往把綿長情感洗煉成璀璨星光。一座銅鑄像、一只彈雨飛鴿，戰(zhàn)將與士兵戰(zhàn)火中的生死邂逅，穿越烽火硝煙的時空顛沛，豐盈靈動地折射著抗戰(zhàn)英烈的血性光輝。

時光回溯1943年冬日黃昏，黃海之濱的抗日山朔風蕭瑟，莊重肅穆的烈士銅像終于鑄成。只是銅像蘊涵兩個數(shù)據(jù)，贛榆戰(zhàn)役清掃出銅彈殼31公斤，而戰(zhàn)將喋血沙場恰巧31歲，這份疊合讓士兵心底壅塞泣血的痛。

此刻，留著短分頭、戴著玳瑁邊眼鏡的李卡夫，面容悲戚地盤坐銅像石基前，雙手木然地摩挲著一捧銅彈殼。疲憊的戰(zhàn)友們回返營地，但他執(zhí)意留下守護心血熔鑄的作品，其實是在銅像揭幕前夜為將軍守靈。月光如水，寒蛩細吟，從戎報國的征途恍若就在眼前蜿蜒延伸……

結識將軍，是那個久雨乍晴的春日。碾場上操槍舞刀的戰(zhàn)士身如蛟龍，李卡夫平端畫板倚靠老槐樹靜靜地寫生。驀地耳邊響起一聲稱贊：“不錯！哪來的秀才？”驚回首，俊武軍人目光和藹而不失犀利睿智。

生死情緣就此締結。1940年初秋，浙江舟山，省立美專高材生李卡夫，讓一句“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學生十萬軍”激起澎湃熱血，星夜辭家孤身投軍。途中遇到幾個懷揣同樣夢想的熱血青年，結伴轉道皖南參加新四軍，時隔不到三月便遭遇“皖南事變”，突圍后顛沛數(shù)月輾轉進入魯南濱?？谷崭鶕?jù)地。雖然陌路相逢，但士兵卻像邂逅兄長般敞開心扉。這一年，李卡夫剛滿16歲。

“年紀尚輕，經(jīng)歷不凡哩！”戰(zhàn)將輕撫士兵后腦勺，感慨中流溢幾許贊賞。翌晨，李卡夫接到命令：調任教導二旅政治部干事兼《戰(zhàn)士》報記者。此后兩年追隨戰(zhàn)將穿行硝煙彈雨，反蠶食戰(zhàn)役、郯城攻堅戰(zhàn)……耳濡目染間，李卡夫如吮甘霖般把那份血性忠誠植入自己的血液。

將星隕落的瞬間，李卡夫僅在數(shù)步之外。1943年11月26日凌晨，寒霧籠罩的贛榆縣馬旦頭村槍聲驟起，數(shù)百日偽軍趁夜偷襲我濱海軍區(qū)機關。戰(zhàn)將沉著指揮，僅半小時激戰(zhàn)即將敵頑擊潰。就在追殲零星殘敵時，一個臥地假死的鬼子機槍手，突然翻身射出一梭罪惡子彈。

戰(zhàn)將頭部中彈仰面倒下。怒目如裂的李卡夫箭步飛縱鬼子跟前，一把擎起炙熱的槍管，駁殼槍子彈盡數(shù)射入鬼子胸膛。將軍不屈的頭顱輕挽在李卡夫臂彎間，圓睜的雙眸仍閃爍懾人的凜然。

思緒至此，李卡夫再次黯然垂淚。1941年春，是戰(zhàn)將主持設計并建造了這座烈士陵園，孰料僅隔兩年，戰(zhàn)將自己竟長眠于第五坡段的六角亭墓冢中。山東軍區(qū)司令員羅榮桓電令盡搜贛榆戰(zhàn)役銅彈殼，為戰(zhàn)將澆鑄銅像。整整三個不眠之夜，李卡夫執(zhí)拗地貓在墓地里，熔銅、鏨模、澆制，全部才藝和感情都融注于心血之作。

凜冽寒風掠過，身板瘦癯的李卡夫陡然打了個激靈。手掌中22枚锃亮的銅彈殼，是篩選出鑄像的31公斤所剩，當時李卡夫悄悄藏進軍挎包。那一刻，士兵隱隱感覺心頭有一縷牽掛未曾放下，卻一時拽不出頭緒來。此刻，寒夜如魅，萬籟俱寂，李卡夫心底卻熱流奔涌。他預感定有某種玄機在觸發(fā)一份啟迪，抑或陰陽兩隔的戰(zhàn)將意欲傳遞某種遺愿。苦思冥想中，李卡夫手托腮幫打起了盹?；秀遍g，他看見銅像突然迸射萬道金光，一只驍勇矯健的哨鴿劃破夜幕輕盈地落在銅像左肩上，穿透氣流的哨聲脆亮而悠長，如天籟直貫蒼穹。

李卡夫驀然驚醒。周邊夜色寒冽，戰(zhàn)將銅像在海風輕拂中透發(fā)凜然浩氣，一只游隼從山巔滑翔飛掠海岸線。李卡夫腦際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意念：戰(zhàn)將是要昭示世人一種心跡，那就是對于和平的無盡渴望與追求。李卡夫霍地站起身，挎包里彈殼的叮咚脆聲讓他心底漫過一絲沖動，因為那份靈犀就附著在22枚銅彈殼上。

這個戰(zhàn)爭間隙的凌晨，夜幕下的抗日山如潛龍盤蜇。李卡夫撥亮馬燈，頓悟與真情如泉流瀉，追思與膜拜融入鏨刀，點滴情緣凝結于聚合的黃銅彈殼。拂曉時分，一只面朝大海振翅翱翔的彈雨飛鴿，恍若天降般鑲嵌于將軍銅像左肩，系縛雙腿薄如蟬翼的鴿哨，伴隨海風掠過發(fā)出穿透云霓的輕吟。霎時，將軍銅像的身姿愈發(fā)豐盈靈動，那份高潔威武裂石穿空般迸射。

李卡夫遽然落淚。鴿哨的音律激射一束清純明快，仿佛正是自己佇立峰巔的仰天長嘯。他霎時讀懂了彈雨飛鴿的生命本源，鴿哨其實就是手中鋼槍與鏨刀的化身。他甚至想到此生抑或就是上蒼派遣來給將軍塑像的。年輕才俊如釋重負，他明白完成這輪使命之旅，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是追尋將軍足跡浴血殺敵！

細雨如煙的春日，蘇北贛榆抗日山烈士陵園，我佇立戰(zhàn)將銅像前，簇擁英靈的蒼松翠柏宛如大地挽歌，催人神馳曾經(jīng)的烽火歲月。戰(zhàn)將符竹庭，1912年生，江西廣昌縣人。1928年參加工農紅軍，八路軍一一五師教導二旅政委兼濱海軍區(qū)政委。1943年11月26日在贛榆戰(zhàn)役中犧牲，年僅31歲。曾與他搭檔任團長的楊得志將軍賦詩志懷：“贛南閩西初相識，萬里長征風雨同。君赴敵后驅日寇，血灑贛榆留英名?！?/p>

然而，我卻無緣一睹彈雨飛鴿，因為歷史無情地在這里嵌入一個匪夷所思的插曲。

1947年2月那個霪雨霏霏的清晨，攻占贛榆城的蔣軍闖入抗日山烈士陵園，面對抗戰(zhàn)英靈長眠的墓地，躡手躡腳地穿過青松翠柏。只是剛至將軍墓冢前，凌厲海風卷著雨煙掠過，將軍銅像肩上的鴿哨遽然響起，在山坳間盤旋回響，似召集部隊沖鋒馳騁。蔣軍霎時魂飛魄散，有的緊捂雙耳。一個軍官狂躁地奪過士兵手中的機槍，喪心病狂地朝彈雨飛鴿掃射了一梭子彈。此后，倉皇離去的蔣軍再也未敢驚擾這座墓園。

但罪惡已然鑄成。將軍銅像留下數(shù)十個黢黑彈孔，彈雨飛鴿則銅屑飛濺，化作祭奠英靈的繽紛淚雨。

而罪惡遠不止是對一個抗戰(zhàn)英靈的褻瀆。此刻，遠在千里之外的中原戰(zhàn)場，年輕的指導員李卡夫，正帶領連隊進行慘烈的陣地阻擊戰(zhàn)。連長在子夜炮擊中犧牲，全連兵力四折其三。李卡夫率收攏成排的戰(zhàn)友獨撐半夜。清晨6時集結號響起，中原突圍已鑄成一道歷史輝煌。左臂中彈的李卡夫面對蔣軍又一輪瘋狂沖鋒，扯著嘶啞嗓門下達撤退命令。就在那瞬間，他心頭突然漫過針錐般的劇痛，僅有秒計的暈眩，一串罪惡彈雨瀉落前胸。英雄倒在血泊中，甚至沒能再看一眼東方噴薄迸射的絢麗朝霞。

符竹庭銅像于1955年重鑄。擔綱主修的雕塑家曾嘗試復原彈雨飛鴿，但數(shù)番努力總難見那份靈動神奇，最終讓這則令人悱惻的烽火傳奇鑄成痛憾。但坊間傳聞卻演繹出另一道美麗永恒——藝術家夢見那只精靈振翅穿越彈雨硝煙，追隨英雄戰(zhàn)將飛入了湛藍蒼穹。

只是我還在執(zhí)著地追想：年輕指導員遭遇劇痛暈眩，與蔣軍槍掃彈雨飛鴿幾乎猝發(fā)于同一時刻，那抑或就是對生命精靈毀于兵燹的心靈感應？22歲的李卡夫中彈倒地的瞬間，臉龐的驚愕嬗變?yōu)樾牢?，莫非早在?chuàng)作彈雨飛鴿時，他即已從22枚彈殼中讀懂了血灑沙場的生命歸宿？

與戰(zhàn)爭之殘酷相對應，生命固然美麗而脆弱，但植于脆弱中的那份堅韌，終究蘊藏著逾越鋼鐵的力量。彈雨飛鴿抒揚的凄美韻律，將永久讓人于無聲中真切聆聽血性軍人的生命回響！

（責任編輯 王浩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