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事

相文生

下棋的人，在常人看來，總有許多可笑之處。

看見街道偏僻一隅，相對而坐二人，低頭向棋盤，或沉默不語做苦思冥想狀，或做抓耳撓腮心急火燎狀，或不看棋盤而直視對方洋洋得意作觀賞狀，或幸災(zāi)樂禍作冷笑狀。

我原來單位一老同志每日必殺幾盤，不殺則食不甘味。無奈棋品不為人所稱道，贏了就洋洋得意，肆意羞辱對方，以至于會發(fā)表獲勝感言說“你那年在某處不是偷吃了我一個馬”，以示報復(fù)；輸了就暴跳如雷，反唇相譏，說對方的孫子不如自己孫子乖，兒媳沒有他兒媳對自己好。輸急了還耍賴，人家要吃他的子，他拿在手里不給，經(jīng)過艱苦談判討價還價以至于威逼利誘才肯交出。還有一次，對方遇到好機會，拿起自己的炮打到他的車上，不幸被他過早發(fā)現(xiàn)，急忙去搶自己的車，電光火石之間手指結(jié)結(jié)實實地被兩枚棋子砸了一下，于是急送醫(yī)院處理，然手指青紫數(shù)日不消，以致影響到握箸進食，棋友反目，十幾天見面而不打招呼做烏眼雞狀。

還有沉溺于棋局的老兄，局終人散，回家路上低頭沉思，忽而疾步回轉(zhuǎn)，或為討論失算臭招，或為歸還手里捏著的棋子。

下棋不如看棋。若夫周圍長期保持鞠躬姿勢而不倦者，神情凝重，做憂慮狀者，觀棋之真君子也。其手指之，評論之，高談闊論之，互相爭執(zhí)不下面紅耳赤之，不一而足，皆真性情者也。我曾親眼見到兩位年近花甲的老者因人家一步棋走得是否正確爭執(zhí)不下而互相謾罵最后還殃及對方的老母，要不是有人拉開就要老拳相向！還有許多熱心觀眾，他們不拘對象，踴躍說明自己思路的正確性，忽而向左邊說明，忽而又轉(zhuǎn)向右邊加以說明。若不能取得支持，憤憤然向執(zhí)棋者建議；若還不能將自己的想法付諸實踐，就奮不顧身，揎袖伸拳，擠進內(nèi)層欲越俎代皰，親自動手替人家走棋。七嘴八舌莫衷一是常常導(dǎo)致執(zhí)棋人思維混亂而需捂住耳朵；忽而又需騰出手來急忙按住棋子防止奪權(quán)。我自己曾經(jīng)下棋時因不采納一老者建言，遭呵斥：你是毛主席？你都是對的，人家的都不對？

其圍觀規(guī)模，三五人至數(shù)十入不等。盛夏時節(jié)尤甚，常常里三層外三層。據(jù)內(nèi)層者絕不愿放棄有利地勢，據(jù)外層者引頸翹首至頸椎酸疼而需不時按摩之。某君，妻囑其買米以為午餐，早八點出門，自米店買五十斤，負米歸，路遇棋攤而觀之。至中午十二點，妻打電話無人接聽，遣兒找之，于離家五十米之棋攤見，幾番催促而徐徐曰：“不急，給你媽說我看完這盤就去買。”兒大急：“你背上背的不是米嗎？”蓋其負重觀棋已三個半小時矣。

我喜歡下棋，曾深得其趣。高興時對自己說“找棋友殺幾把”，憂愁時自囑日“下棋去”，閑瑕時理由更加充分：不下棋干啥？2005年家里裝了電腦，在遠航游戲中心下棋下到三級大師水平即停滯不進，在QQ游戲大廳下棋下到校尉級別，因工作事務(wù)漸多而慢慢荒廢，不常出現(xiàn)于街道棋攤，然亦無復(fù)路邊下棋之趣味也。

前幾天和兒子飯館吃飯回來，偶遇棋攤于電影院前。攤主是一個擺殘局的中年人，形狀委頓，做守株待兔狀，一張大紙上寫著：一盤十塊。圍觀者甚眾，每隔十幾分鐘就有一人掏一二十塊下一兩局，均訕訕而退。見我長時間研究右邊_局，即有兩三子慫恿曰“何不試之？”我說紅棋不可能贏，也不可能和，攤主說：“那你就執(zhí)黑方，光說有啥用?！蔽乙粫r興起，執(zhí)黑方先輸一局，圍觀者哄笑之。后贏一局，圍觀者無言，攤主大窘，把錢退給我之后，收拾棋攤說：“我從師之后在這擺攤十幾年，還沒有失過手?！蔽乙不秀庇浧鹗畮啄昵八?jīng)跟著一個河南老頭在街道上擺棋攤，方悟其以此為生十幾年矣。

夫棋者，在我不過娛情，不過心有所寄而已；在彼，則必謹謹然拜走江湖者為師學(xué)藝，欣欣然自以為藝成而后以為生計。彼在外下棋，其妻兒必在家切望之、待之，冀有所獲。我以一己一時之樂而損三人衣食之計，不亦鄙乎？悔之，我不復(fù)與之下棋矣！

某日，原商洛市博物館館長陳道久老先生看了這篇文章，賦詩《詠象棋》，其中寓車、馬、炮、相、士、兵、帥、將、卒所有棋子名稱，可為文章增光。補記如下：

擺開車馬炮，收攏相士兵。

河界三分闊，計謀萬丈深。

拱卒逼老帥，出將防悶宮。

輸贏皆一笑，了卻爭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