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總不過一身白衣裳一身黑衣裳輪換著穿,不急不慢,一年一年就讓它穿舊了,扔棄了。男人在這輪換中活了近四十年,才算理清了一點悲涼的頭緒:這世界就是強的欺負弱的,螞蟻小心翼翼地呼吸還得被人踩在腳底下。
男人原來也不這樣想,男人原來的日子雖也灰暗,但總覺得還有點奔頭。開著雜貨店的時候,看著女兒粉撲撲的笑臉,男人覺得滿世界都是明媚燦爛,都是春天……可那是以前。說起來其實也并不遙遠,兩年前。
街邊的商店音響里撕心裂肺地唱著: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在這春天里,春天里……男人在心底默然冷笑,春天會來,當(dāng)然也會過去,但春天沒有工夫收藏你。男人沿著街一邊走一邊搓著兩手抱在嘴邊哈氣,哈,哈,哈出一團一團的白氣,卻始終還是無法溫暖自己。
預(yù)報上說今夜會有大雪。此時天正陰著,大約下半夜才會路過這個小城市。
男人有點暴躁,顯然是被這風(fēng)里頭長出的尖爪子弄得精疲力竭,對這惡意般刺骨的冷,他防不勝防。男人罵罵咧咧地使勁搓了幾把冷木木的臉,把凍扁的五官恢復(fù)原位,望了望天,惡狠狠地罵一句:狗日的!縮縮膀子裹緊破棉衣,繼續(xù)哆哆嗦嗦地沿街往前走。
一路上男人想是真沒有辦法了,干它一票吧,真他媽沒有辦法了啊……男人堅硬的眼淚竟差一點掉下來。男人恨不得照自己臉上扇幾個耳刮子,罵,你個慫貨,真他媽活該受欺負,活該!這點事兒轉(zhuǎn)了半天,你還沒那個膽,你叫人踩捏死算了!
男人在路邊先是蹲著,后來索性一屁股在馬路牙子上坐了下來,等腳上的疼痛緩過勁再起來。他用奇怪的姿勢冰涼地坐在那里,捂著腳,嘴里“嘶嘶”抽著涼氣,男人本來想抽煙的,眼神卻被一個老人后面牽著的小女孩給帶走了。爺孫倆走過的時候,小女孩回過頭疑惑地看著他,做爺爺?shù)囊部匆娏耍梅纻涞难凵⒁谎酆永乃?,趕快拽了一下女孩的手,加快腳步走開。女孩被爺爺拽著,但還是扭過頭看坐在路邊的男人,眼睛睜得很大,不知道是好奇還是害怕。那樣新鮮鵝黃的稚嫩眼神,像一個小小的網(wǎng),很輕易地就把男人俘獲其中,男人的眼神像一道渴切的繩,繩端系在小女孩身上,女孩每走一步男人恨不得頭就往前伸出一些。男人只顧著看,下意識中點煙,打火機的火苗觸到下巴上而不覺,觸疼了才驚愕地直起頭,女孩看到他這個滑稽的樣子,“撲哧”笑出聲來。那笑聲是這么好,這么明亮,像是煙花一下子在男人心底柔軟地綻開,男人沒有忍住,眼淚突然奔涌著流了出來……再抬頭女孩已經(jīng)被爺爺抱著走遠,看不見了。男人抽著煙,在煙霧里,女兒微微笑的小臉蛋兒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那笑臉在他心里汪汪地彌漫成一片,他的心就猛然地一個柔軟,水就要溢出來……
——他想女兒。
兩年多了,真不知道小雪現(xiàn)在胖了還是瘦了,還是那么喜歡對著電視機聽歌么……以前他在家的時候,每當(dāng)看見電視節(jié)目里宋祖英彭麗媛等歌唱家出現(xiàn),女兒就指著屏幕,仰著臉,如小瓣葵花,黑黑的眼珠流動著亮光,跟他說,爸爸,小雪兒長大了也要當(dāng)歌唱家!女兒是雪天生的,就叫小雪。小雪說的時候還帶著手勢比劃著,使勁伸開手臂,似乎把整個世界就抱在懷里了,黑亮的眼睛一眨一眨,清澈的小臉望著他,像極了雨后一朵新開的花。
男人仰面去看那黑魆魆的天幕,只是陰沉沉的混沌一片,低低地壓在城市上空,大面積的冷也源源不斷地從烏黑的云團中投放下來。女兒還說,她要讓滿世界里都充滿歌聲,就像天上的星星閃爍……
男人想著,眼淚就又掉了下來。
抽了一支煙,男人從思緒里回到現(xiàn)實中來,再一次止不住地哆嗦,把煙蒂摜到地下,梗起脖子站起來,想,干就干了!反正又不是沒有進去過,進去正好,倒省得受這份割刀子似的冷了。這樣逼著自己狠下決心來,男人緊了緊腰帶,又開始往前走路,走路的時候四處瞅看的神態(tài)就略微兇狠、從容了一點。
這時候肚子也開始持續(xù)“咕咕”地響,男人搓著手“嘻哈”著又抽了一支煙,連煙頭上最后一口煙也吸進鼻腔里??赡切┰撇薀煵皇羌Z食,喂不飽空蕩蕩的肚子。男人摸摸兜里,掏出來數(shù)了數(shù),還有二三十塊錢的樣子,還是問工友老趙借的。男人左右看了看,邁步走進一家超市入口處那種常見的快餐店,進了里面,發(fā)現(xiàn)早就沒有飯了。也是的,都將近八點了。只有一些粥,冒著有氣無力的蒸汽,服務(wù)員們還正在準備收拾店面打烊。他問了價格,買了一份海帶蘿卜鴨肉湯,一紙碗,好歹還是熱的。又在超市里幾塊錢買了一小瓶那種最便宜而烈性的二鍋頭,坐在角落里抱著紙碗交叉著暖他那兩只皴裂的大手,迫不及待地喝上一口,大口往嘴里灌一口酒,把那幾塊僅有的骨頭也狠勁嚼碎盡量咽進肚里。
正在他喉結(jié)翻卷的時候,一只穿著棉夾克的雪絨絨薩摩狗嗅著跑到他跟前,還沒看他一眼,后面的女主人就柔聲喊,寶寶,快過來,臟,那邊多臟!
他沒嚼碎的骨頭噎在嘴里,聞聲愣了一下,“噗”的一口都吐在雪白的寵物狗身上。
女人一見就炸了,抖著皮草大氅跳著腳唇紅齒白地罵了個抑揚頓挫,你什么人弄臟了我家寶寶你怎么這么惡心人你什么素質(zhì),等等。女人正罵到即興處,他“嚯”地一聲站起來,盯住她看,把女人倒嚇得往后一個趔趄,罵罵咧咧地牽著薩摩走了。
男人坐下來,繼續(xù)呼啦呼啦地喝湯。
男人對狗向來沒有什么好感,想,三年前要不是前面鄰居陳家的那塊骨頭惹了他家的狗,他的女人也不會陡然間就感到和他過的日子是多么寒酸,可能也就不會和劉二這個狗日的好上,那他也就不至于被弄到監(jiān)獄里蹲了一年又六個月,現(xiàn)在也不會落到這個局面,連自己的女兒都沒有臉再回去看上一眼。
說起來,他在小鎮(zhèn)子上開著一爿小雜貨店,指著賣個鍋碗瓢盆,確實也掙不了幾個大錢,但是他也沒有太虧著女人和孩子,別人有的他也盡量往家里買??膳死鲜青洁煜铀麤]有本事,說她穿來穿去還是陪嫁的那幾件衣服,說到現(xiàn)在還騎著一個破破爛爛的二手摩托車,說吃的沒有吃的喝的沒有喝的,說女兒想買個玩具都買不上……女人本來挺漂亮的一張臉對著他嘮叨時,耷拉著眼瞼,不看他,總像是不營業(yè)的門面,說不出的淤積的怨氣。他一天到晚埋在店里,是不想看見那張哀怨的臉。
女人的嘟囔讓他有一種受傷的挫敗感。女人總讓他覺得,他虧欠她。
其實女人也是閑得找氣,凡事都要和前邊陳家相比。陳家做生意發(fā)了財,蓋的是三層的仿歐式小樓,直接遮住他家的一部分光線,他女人吵不過財大氣粗的陳家婆娘。陳家女人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抖著上面批準的宅基證說,看見沒小騷娘們兒,這是經(jīng)過批準的,老娘想蓋多高蓋多高,老娘愿意!陳家女人長得三角眼辣椒臉,和他家這個陳家女人罵她長得“狐貍臉桃花眼”的勻稱女人向來弄不到一起。他女人斗不過陳家,只有轉(zhuǎn)過來罵他沒有本事,住的還是漏雨的平旁,撲在他身上,聲嚷著讓他去打陳家那囂張的小婆娘……
那一天,陳家女人拎著一塊骨頭和他家?guī)讉€月大的小毛狗,來到他院子里,扔下狗,說,我這骨頭可是燉給我兒子考試吃的,你最好看住你家的饞嘴貨,下一次可就不這么客氣了!說完,骨頭扔在地上,就叩著高跟鞋亦步亦趨地走了。小狗也真不懂事,女人前腳剛走,它就趕緊上去再一嘴撲咬住骨頭埋在桌子底下嗚嗚地吃,一臉的窮酸相。
他的女人自始至終沒有抬頭看,依然紋絲不動的吃著泡酸菜就飯,陳家女人走了之后,女人放下碗,環(huán)顧一周屋子里陳舊的擺設(shè),又看看衣衫寒酸的女兒,女人抬頭漫不經(jīng)心地乜了他一眼進了臥室。女人這一眼像是泰山,又像是鋒利的箭,把所有的重量和芒刺劈頭蓋臉地都甩在他身上。他一腳把桌子底下的小狗踹出去老遠。
這會兒男人終于把紙碗里的湯一滴不剩地喝完,空酒瓶也拿開水涮了一遍都倒進嘴里,方才抹抹嘴,咽了口酒氣,說,好酒呵!出了店門又來到街上。
風(fēng)一吹,當(dāng)然更冷,但總算身上有了些熱量,男人大步往前走。借著酒勁,男人想,要么干它一票弄點錢給小雪買把琴,要么再被抓住關(guān)回監(jiān)獄,不過是如此了。乘著酒力,男人心里涌上一點飄渺的豪氣,隔著衣服彈了彈腰間揣了半天的水果刀,似乎那鋒芒也在想象中鮮活地跳躍。
他的小雪,同他一起到城里進貨時,經(jīng)過琴行,隔著玻璃看見墻上的大屏幕上莎拉·張在演奏柴可夫斯基《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他也不懂,都是后來小雪給他說的。只看見一個有點胖胖的紅裙子女孩站在那里拿琴弓拉動著弦,就有山澗自琴弦間流淌,并且這水面上似乎還有花瓣流轉(zhuǎn)……他雖然聽不懂,但也覺得好。他是讀過一點書的人,知道柴米油鹽的生活之外還有另一個遼闊和美的世界在。小雪當(dāng)時睜大眼睛,趴著玻璃墻,在外面早已經(jīng)聽得呆立不動。他看著華麗雅靜的琴行,再看看他的小雪,他的眼淚就發(fā)了芽,長出一股心酸的水花。他知道小雪從小對音符是多么的敏感,對著樹上的鳥聲也能仰著小臉研究半天……可他給了她什么呢?
他能給她什么呢?
他當(dāng)下決定這回貨不進了,給小雪也買一把!
但當(dāng)他進去問了問琴師價格,伸在口袋里的手就沒有好意思掏出來??伤粗⊙┻€在那里舉著小手,好奇而虔誠地撫摸著琴身,輕輕地,柔柔地,像撫摸一只白鴿……還沒來得及攢錢再買,他就出事了。
再接著就兩年多沒有再見小雪了,兩年了……半年前,他被放了出來,沒有臉也不愿意回家,就在附近的這個城市郊外找一份建筑工的活,每天拼死拼活地干,還是夏天,毒辣辣的太陽底下,扛著一袋一袋浸蝕骨肉的水泥,他也覺得心里美氣。心里琢磨著,一天天熬下去,熬過這幾個月,到年底的時候,就可以拿到一萬多塊錢。有了這些錢,不但可以給小雪買把琴,完成這個積在心里幾年的心愿,還可以回家過個年,和女人能過不能過再另說,但至少可以再重新經(jīng)營他的雜貨店,和以前一樣,天天能看著他的小雪,他的乖女兒。
可誰能料到呢?到了年底,臨近發(fā)工資的時候,工頭卻撂下一句話說過了年再發(fā),就跑得沒影兒了。他是欲哭無淚了呵。殺人的心都有,可他去殺誰呢?……
雪到這時候,還沒有下。
預(yù)報上還說,下了這場雪過幾天就要立春了。但是眼前只見寒冷肆虐,陰霾的天氣,風(fēng)漫天地刮,仿佛春天就是個遙遙無期的謊言。
在西城的小廣場上,他停了下來,翻出口袋,尋出一根變形的紙煙,點燃,架在兩片凍裂的嘴唇中間,深吸一口,吐出一大片湛藍。吐納之間才想起今天都是臘月二十三了,小年了,他想怪不得今天一路上看見這么多人吃餃子呢。
男人沉沉嘆一口氣,唉,可又是一年了。把煙蒂狠狠在鞋底碾滅。起身,還往西走。
過了小廣場,是幾個小街巷。男人放眼瞅瞅,站在路燈下,任虛黃的燈光斜打過來,把他的孤單的影子掛在路邊低矮的電話線上。
這里便是這個城市的“紅燈區(qū)”。是男人今夜此行的目的。
所謂的“紅燈區(qū)”不過是這小城里的下等煙花之地,暗娼集散的地方。有一些女人開著有篷的電動三輪車,在路邊佯裝載人,談好價格,拉到她們的出租屋里進行另外的交易。底層生存如此的艱難,就算是這樣如女人們自嘲所說的“局部開發(fā)一下”,也沒有什么可笑話的。
男人翹著脖頸,凍得在原地打轉(zhuǎn),看了一圈,路燈的小巷口下有一個,洗頭足療的招牌后面有一個,挨著廣場的那條路有幾輛三輪車,看不清車篷下的人臉。男人再看看,沉吟一下,又折回廣場邊的路上。
要擱在平時,早就有女人體香撲面而來了,還往往一把攥住男人的關(guān)鍵部位,職業(yè)性地媚笑著拿眼神邀請男人上身,大哥,洗個頭吧,住個宿吧。都是聽工友老趙說的,老趙說的時候還模仿著,繪聲繪色。
街上車和人來往都很冷清,顯得空空蕩蕩,看來真是要過年的樣子了,能回家的差不多都該回家了,不能回家的這么冷的天也不會出來受這份罪。看著遠遠近近幾個零散分布的女人,男人在心里盤算著數(shù)了數(shù)??上胫胫季w都叉了路,臉上呈現(xiàn)出一副出神時的茫然神態(tài)。
他也想他家里的女人——他近三十歲上才娶進門的女人,一笑眼睛有著漣漪般紋路、柔軟多汁的女人,讓人又念又恨??删退銛嗔斯穷^可還連著筋,他再恨,那也是他的女人。
這兩年男人算是用勁地恨他的女人了,每天都在心里更新著嶄新的仇恨,他是一個懦弱安分的人,他是怕哪一天醒來忘了恨了就再恨不起來了,就只有咬牙切齒地提醒自己,這樣的女人,得恨!恨到一定程度上,男人靜下來夜里想想,其實也不能都怪女人,有這個念頭的時候他恨不得再抽自己一巴掌,罵自己,女人都叫人翻來覆去白花花地睡了還給她開脫!
但設(shè)身處地地想想,男人覺得還是自己的責(zé)任,女人罵得對,誰叫他沒有本事呢。老實說,女人很美,更想美,他總無法翻新她的美?!?/p>
我說大哥,去哪兒,住店么?
猛不怔地,嚇了他一跳,把他從紛亂的思緒里拉了回來,男人沒好氣地說,不?。?/p>
女人停下三輪車,咋,大哥,我會吃了你不成?
那女人自顧自地笑,見他不言語,便發(fā)動三輪車跟著,湊上來說,這么冷的天兒,要不你再多轉(zhuǎn)兩圈兒?
男人也停住腳,回身打量這個女人。
女人看上去三十多點,有一張瘦小皎潔的臉,眼睛半瞇著,柔軟又執(zhí)著,望著他,睫毛略長,就顯得毛毛的有些媚相了。
男人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好吧,既然是你找上門來的,那這就是天意了,可怪不得我了!心底暗自說,就是你了。她這瘦弱的體型,萬一反抗起來也好對付。
男人穩(wěn)住心氣,語氣沉甸甸地說,一宿多少錢?說得中氣十足,兇巴巴地,倒好像他腰纏萬貫的樣子。
女人沒想到他一開口就直奔主題,一看就是個“生瓜兒”,眼風(fēng)一帶,流露出些微職業(yè)的習(xí)氣,遞上一個笑臉,大哥你看呢?
——這就有些撒嬌使媚了。
男人一麻,眨眨眼,想,小婊子貨!不知道他是在心里罵眼前的女人還是連家里的也一起罵了。下意識食指并起中指摸了摸刀子,有呼之欲出的鋒刃。兩年前他就是這樣在劉二肩上扎下去的。
一百萬!男人憤憤然地說,眼神明顯陷入某一個回憶片段,心說,錢,錢,看你可值不值!
女人無聲地笑了,點了一支煙,熟稔地放至青紫的唇間,吐出一股飄渺的幽藍,煙氣盤旋在男人臉上,氤氳后面女人一張淡淡的笑臉,彈一下煙灰,把手里的煙棵掉過頭插進男人嘴里,那可就是這個價了啊,哥。
男人噙著煙蒂,表情有些僵硬,一時沒愣怔過來。他除了在家的女人,哪有之外的歷練,男人就有些氣縮。
女人一努嘴,上車。
男人就噙著煙暈乎乎地上車了。
女人開車前走。
一上車男人就后悔了。
風(fēng)掠過女人的頭發(fā),從前面的擋板玻璃口往里頭呼呼地吹。男人想起老趙曾說的,有一類女人,把男人拉到車里,到僻靜處被預(yù)先就埋伏好的姘夫狠狠宰一頓,剝扒得到最后只剩個褲頭。稀里糊涂就上了車,男人想莫不真是這樣,心里就一顫。男人于是就在風(fēng)聲中沖著窗口對女人喊,哎,我說,你那離這有多遠?
逆著風(fēng),風(fēng)大,女人可能沒聽見。
男人在狹窄的車篷里如坐針氈,一遍一遍隔著衣服摸著刀柄,心里豆腐般顫顫的軟才逐漸感覺有些硬,就又橫下心來,盤算著想,這女人穿的還算得體、收拾的也干凈,應(yīng)該會攢下些錢,這樣說來,看來這一票沒有看走眼……這樣想的時候,男人反而慢慢不再有懼意,順著這點兒念想,想到后來倒覺得刀子都躍躍欲試的樣子,像在家麥收時候掂著把鐮刀對著一地金黃的麥子。男人想,雪兒,爸爸總算能給你買一把琴了,今年年下說什么爸爸也要回家抱抱你啊。想到這,男人才意識到他的懷抱是多么荒涼,兩年來,除了在牢里、工地抱磚頭、石頭,他什么也抱不住。男人把右手貼在最里面貼著胸口的口袋里,左手覆蓋在上面,拍一拍,默念著,雪兒乖,來,爸爸抱抱……
這時車子猛地一個震蕩,把他顛簸得劇烈一晃,他看看路面,過了一個下坡,再往前面就是立交橋那里了。立交橋下的道路就像是一段幽暗的隧道,里面的面積很大,行人荒蕪,犯罪便如細菌一樣在這里扎根繁殖,諸如搶劫、打架、強奸之類,屢發(fā)不止。
這真是天公助人哪,男人眼里掠過一絲有把握的興奮。使勁拍車的擋板,停車,我說停車!
這回女人聽見了,轉(zhuǎn)過頭,但沒有熄火,問,怎么了,大哥?還是那種嬌小的笑臉,毛茸茸地望著他看。倒和他剛結(jié)婚時候的女人有些相像。
男人看著她的笑臉,女人把她的弱不設(shè)防地給他看,男人的腦子里空白了一陣,心立刻有些怯、有些軟,拿不準到底出手還是不出手。在車里男人心勁鼓動得好像不小,可真到跟前,真動刀子搶劫,男人腦子里閃過的仍然是猶豫、慌亂。
說到底男人從來也不是狠硬的人。
男人的手慌張了一下,手背抵在衣兜的硬柄上,一咬牙,一旋腿下了車。動作很猛,好像一下子下不來就再不敢下來了似的。
下來了,男人一大步再一大步走到車前面,四處灑望一眼,手抄進兜里,剛要出手,左眼邊似乎掃過一個人影,定睛看看,什么也沒有,再一次想拔刀,倒又覺得有個影子在右眼邊一閃。
女人在車上踩著踏板,又對他一笑,問他,大哥讓停車,有啥事?
男人看著女人,幾乎是脫口而出,我上廁所,要……尿!
男人的手終于從兜里出來了,掏出的卻是一個空癟的煙盒,男人哆嗦的雙唇,是個笑笑的樣子,喝多了,攢,攢不住了。嘿嘿笑笑。男人倉皇地吞吐著解釋了一句,心底幾乎同時長出一口氣。
男人自始至終兩個手抖得不成個樣子。
女人笑一笑,看看車篷,擋風(fēng)玻璃爛了一個大窟窿,車行時冷風(fēng)一個勁的往里灌,女人拍拍擋板,有些歉然,手指著前面,說,對不住啊大哥,前面這就到了。女人把護在膝蓋上的破舊軍大衣掀下來,要不這大衣你披身上,看你嘴唇紫的。
男人連忙擺手,不用,不用!
男人幾乎是小跑著到大石柱子后面,解開皮帶,拉開拉鏈,抓摸了好久才把那個廢棄般的東西拽了出來,抖了半天,也尿不出來。男人心里的懊悔啊,恨不得掏刀子捅自己幾刀,你個慫貨,兩年前那一刀你咋能扎進去呢?!男人惡狠狠地罵自己,閉著眼睛努力想尿出來。都忘了時間,男人忽然感覺有水珠子滴在手背上,男人愕然看看,發(fā)現(xiàn)竟然是自己的眼淚,男人用大巴掌使勁拍自己不爭氣的眉眼,一拳砸在石柱子上,男人幾乎是帶著哭腔破口罵:
X他媽誰叫你問我冷不冷?。?!
男人涌出了滿臉的淚。
多少年都沒有人關(guān)問過男人的死活了,仿佛有幾百年那樣的漫長,男人這一瞬間委屈得倒像個孩子。……
再回到車上,女人笑他,哥,你這一泡可還真足分量。
男人也對應(yīng)地笑笑,喝,喝多了。
上車啊。女人催他。
男人抬起頭,說,我……不去了,你走吧。
女人困惑,咋,妹子不值你說的那個價了?
男人尷尬地笑,把頭搖搖。
那就上車啊,妹子還等著回家吃飯呢。說著把大衣扔給他,走吧。
男人鬼使神差地就又坐車廂里了。
真如女人所說,大約半支煙的時間,就到了。是常見的那種外來務(wù)工人群集聚的城中村,灰黑色的老房子多打著一個歪歪斜斜醒目的“拆”字。推開破鐵門,進了院子,是二樓一間靠里面的屋子。
出乎男人意料到的是,女人的屋里格外整潔,如白雪。墻上的裂縫和污痕都用白紙貼上,陳設(shè)雖然簡單,但居家的物件都還俱全,并且收拾得有條不紊。床上靠墻貼的是幾張剪紙,剪的大紅喜字和一個胖胖的大娃娃,平添了許多可愛和情致。很溫馨,到底是女人。
男人在旁邊小凳子上坐下,沒敢坐床上,也不知是不是怕弄臟了床單。在那里側(cè)著頭抽煙??磁嗽谖葑永锩?。
小方桌的案板上有餃子餡,也有和好的面,看來是沒來得及做。女人在電飯煲里倒熱水煮面條,煮好了,盛在碗里吃。問男人,要不要來點?
男人夾煙的手擺擺,可抑制不住喉結(jié)的翻動。女人就笑,給他也盛了一碗,吃點,暖暖。又說,這天,可真夠冷的。
女人問他幾句話,諸如家是哪兒的什么工作之類,見他也不熱情,虛虛掩掩的,也就不再多問。
男人也真是餓了,推了兩句還是抱起了面碗,呼嚕呼嚕連湯帶面就倒進了肚里,放下碗,一股暖流隨即自胃部向周身綿綿擴散,那真是一種無比美好的感覺。特別是這樣的大冷天里。
身上有了一點暖意,趁女人收拾鍋碗的間隙,男人開始思量自己的處境,看形勢這院子里大多數(shù)的人都回家了,如果他此刻下手,萬一女人喊起來,會不會有人聽見?男人再迅速地打量屋子,錢,錢會藏在什么地方,床頭的盒子里,對面的柜子里,床底下的鞋里?像,又都不像??磥碇挥邢瓤刂谱∨瞬拍苤懒恕?粗吮持碓谒堫^下洗涮,男人又不忍了,剛吃了人家的熱飯啊,這個念頭剛一發(fā)芽,男人立馬像掐煙一樣把它掐滅了,在想象中摑自己的臉,狠狠地想,就他媽是這樣一次一次的臨時變軟才弄到這個局面,待會你拿什么給人家?!再鼓動自己——動手吧,快,趁她還沒轉(zhuǎn)過身,快!
男人猛地站起來,心說,真的,大妹子,好人哪,是真沒辦法了啊,我真不多要,一千多塊錢就夠了!
男人迅速撲過去,抱住女人!情急之下,倒把自己逼出了翻卷的淚意,但是終于抱住了,剛要伸手往女人脖子上掐——
大哥,你看你,急什么呀!
——女人以為他急赤赤的想要她。
女人轉(zhuǎn)過身,手里的碗掉落在地下,聲音很脆,啪,碎了。女人口說著,“碎碎”平安,收拾碎片。嗔他,洗腳去,熱水在壺里,給我也倒上。
男人愕然,青筋暴漲的手終于沮喪地垂下來,女人的笑臉,女人的溫暖和風(fēng)情,再一次讓他柔軟起來。男人幾乎是奪門而出,不干了,老子不干了!男人在心里絕望地喊。
剛一開門,“呼”一陣冷風(fēng)伴著未成形的雪粒子堅硬地撲過來,圍剿男人身上那點兒可憐的暖。男人渾身打一個寒顫。
預(yù)報的雪,到這時候,終于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
女人在屋里叱,你個傻大個,快關(guān)上門啊,冷死了!
男人邁出去的右腳又沉重地收回來。這樣的天氣,他要是再去街上溜達,根本都不用想,就知道凍死的可能性有多大。
男人關(guān)了門,男人轉(zhuǎn)過身,“撲通”一聲就給女人跪下了,眼淚也隨之滾落而下。因男人身形高大,這膝蓋同時著地之聲近于天崩地裂一般巨大,震得屋子似乎都為之一顫。
女人張著嘴巴,顯然是被他這突兀的舉動嚇住了。連忙奔過來拉男人,拽著男人的胳膊往上提,但她拉不動。
男人跪在地上,一邊流淚一邊往外掏他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口袋,兩個褲子口袋,一個上衣口袋,另一個爛個洞,里面一個內(nèi)衣口袋,都翻過來,所有的東西共計一個打火機,一包所剩不多的劣質(zhì)煙,一張包了幾層塑料紙的照片,半個撿到的已經(jīng)像磚頭一樣的饅頭,零零散散的一些錢,有硬幣有紙票。唯一不見的是那把未曾見人的刀子?!_門的瞬息男人已把它扔在樓下的雪地里了。
男人開始去數(shù)那些皺巴巴的錢,再清楚不過,一共是二十七塊五毛錢,再也不會多一點了。
就這些,都收下吧。男人把錢都遞給女人,不敢看她,埋著頭說,白讓你跑這一趟。男人癱坐在地上,要罵你就罵吧。
男人抹了一把臉,慨然地長嘆,妹子,我……你……是好人哪!……
女人看著,開始是被戲耍了的惱怒,柳眉凝重,這會兒倒撒手負氣地笑了,點一根煙,也扔給男人一支。大哥,這大冷天的,你可真有你的。
看了他有一會,女人深吸一口煙,吐出一口蒼涼的嘆息,起來吧,地上涼,看你一個大男人也是不得已。女人望望一閃一閃的蒼白燈光,算了,算我倒霉。伴隨著嘆氣,女人近乎宿命地說,都倒霉這些年了,也不差你這一回。望望男人,起來吧,都不容易。
男人扶著小凳子,頹頹然又慚愧地坐上面,默默抽煙,抽到后來,看著女人說一句,來年掙了錢俺一定給你。
女人不置可否地笑一笑。隨手撥弄那張相片,拿在手里,仔細看,挑眉問,你閨女?
男人點頭,嗯,女兒。
丫頭好看,比你好看。
男人除了顯得樸拙憨厚了點,其實也算好看,眉眼都濃,線條分明,只眼角有一深深的疤,是監(jiān)獄里留下的。
男人露出一絲笑意,撫摩著照片,說,嗯,隨她媽。
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讓男人一時又想起他的家,曾經(jīng)是多么溫馨的地方,有女兒的笑聲,有熱乎乎的飯,有女人……她媽,死了。男人又追加了一句。
男人還是恨她,他所恨的是,一個女人,被另一個男人打開心門的時候,總得有一句話讓她即時一個柔軟,半推半就間就打開了門栓……這兩年來男人日思夜想就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樣的一句話,他的女人就愿意了!劉二那個狗日的矮墩墩的像個冬瓜,一副黃中帶白淫褻的眼,不過是開著個磚廠壓榨了一些工人的血汗錢,她的女人,也跟他過過一段風(fēng)調(diào)雨順日子的女人,怎么就會變心,怎么就甘心跟了劉二那樣的人?!
這真他媽的讓人想想就頭疼欲裂!
可是男人又太愛想了。
夜已經(jīng)很深了。窗外,雪開始大朵大朵紛紛地飄落。
男人欲言又止了幾次,結(jié)結(jié)巴巴,還是跟眼前的女人說了,他太想找個人說說了,這個結(jié)打在他心里,他就是固執(zhí)地解不開。
女人聽完,你真捅了那男人一刀子?往盆里倒熱水,不信。看看他的眼神,得到了確認,便說,這女人,一輩子也算活值了。說這話,像是嘆息。罵一句臟話,女人心想,我咋沒攤上像這么個男人,窮死,不也甘心。
接著,女人又說起自己,隨便念叨了幾句。女人老家的男人是個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的禍害,包工程掙了一點小錢,找了個相好就不想要她了,動輒打罵,受了幾年,女人受夠了,就一個人跑了出來。白天在酒店里做保潔,老是感覺胸口絞疼,到醫(yī)院一查,是乳腺增生。
得自己尋活路哪。女人說得輕描淡寫,像說別人的事兒。
男人默默地聽著,聽完了,把小板凳往前挪挪,手伸進塑料盆里,試試水溫,再續(xù)點熱水,看看女人,不由分說就抄起女人的腳,脫鞋,脫襪子,放進熱水里,埋頭慢慢地洗。
女人也沒有拒絕。
只是,到后來,眼角慢慢有了細微的淚。女人移開眼睛,望著窗外。隔著窗子,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女人轉(zhuǎn)回視線,男人還在低頭給她洗腳,寬闊的脊背俯在她面前……女人閉上眼,仿佛雪花也在她身體里輕柔地飄落下來,女人覺得自己輕盈而潔白了起來。
男人把女人抱到床上,給她蓋上被子,掖好,說,妹子,你睡吧,今兒個的錢俺會給你的。
女人止住他,算了,別說了。拍拍旁邊,你也睡吧,床大,睡得開。
男人的臉慢慢紅了。
女人就笑。
女人一笑可真是好看。
男人挨著床,用大衣包著腳,羞愧地說,妹子,就這就夠?qū)Σ蛔∧愕牧?,咱還說說話吧。
女人也不勉強他,展開另一個厚被子,只要求他也坐床上,暖和點。
男人順從了。
男人說的很少,多數(shù)的時候是在靜靜聽著女人說,女人說了一段,也就停下了,他們一起看著外面的落雪。然而,這沉默也是好的。
雪下得很緩慢,女人覺得今天夜里似乎比往常要暖和些。
又過了一會兒,女人看看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半夜兩點多了。女人問,大哥,困嗎?
男人說不困。
女人就吩咐男人把小方桌搬放到床上,包餃子吧咱,好歹也是過個年。
男人連聲答應(yīng),哎哎。眼里噙著暖的淚。連忙把餃子餡和面隔著盆都用熱水燙開,連同桌子,小心放到床上,又倒了一杯熱水放在床頭,給女人暖手用。
女人就在被窩里坐著身子,搟皮兒,男人包。沒想到男人包餃子做飯都在行,餃子能包出好幾種花樣來,元寶狀、柳葉狀,都好看。
女人贊嘆。
兩年多了,男人心里從來沒有過的溫暖和甜,這甜里有一份傷感和懷念,他和家里的女人過年時也有過這樣的場景,還有女兒在身邊鬧著,叮鈴叮鈴地笑。
搟著皮兒,女人說,傻大個,說你一句,舊事就忘了吧,別提它,你是男人哪。
男人對妻子每天強打起精神的恨,本來地基就不穩(wěn),因女人這一句話,就都崩塌了。兩年了,也算是對她懲罰得夠了。女人說得對,他是男人啊。劉二沒過半年就對他的女人沒興致了。人說他的女人,整天在家,也不出來,醒悟過來還是知道臉皮的。
說話間,男人也試探地說了一句,妹子,晚上,就別出車了。說完了就定定的看著她,想起自己的動機,又不敢看,反復(fù)幾次,有點祈求的意思。女人似乎明白這份心思,點點頭,說,嗯。
不知不覺間,餃子已緊緊地排滿了一案板,中間女人靠床上瞇了一會兒,看看時間,五點多點,就下了床,披上棉襖。男人也要下來,被女人制止了,你也瞇會兒吧。
男人側(cè)著身子,不讓女人看見他在流淚。
餃子不大會兒就煮好了,香味“咕嘟咕嘟”飄散過來,彌漫在房子里。女人打好熱水,招呼男人洗臉。盛了滿滿一碗,趁熱,趕快吃吧。
男人答應(yīng),嗯。
女人也吃,盛飯的時候,掏出一百塊錢,妹子也不能多給你,算是路費,回家吧。女人說,外頭怎么也不比家里哪。男人咽下一個餃子,說,香啊!
不知道為什么,女人忽然轉(zhuǎn)過身默默地哭了。
男人的眼淚也滴在熱氣騰騰的碗里,兩個人,都抱著一碗餃子,頭埋進蒸汽的后面,久久沒說出一句話??斐酝炅耍腥诉f過來一句話,來年俺都還你。
女人笑出聲來,可是一百萬哪。
之前是他說的她值一百萬。
男人也笑了,說,嗯,一百萬。
雪還在飄飄灑灑地下著。天,慢慢地被雪花鍍亮了。天和地被雪連接著,潔白而柔和。
女人把吃剩下的餃子都用塑料袋給男人包好,放在一個飯盒里,帶著吧,路上吃。
男人不說話,猶豫了一會兒,過來抱抱她,說,我走了,會再來的。
雪化了就立春了,女人看著窗外,說,到家過年叫小雪兒幫我燒炷香啊,小孩子,心誠。女人按按左乳,來年三月的手術(shù)。
男人說,嗯,俺記得。看著女人,開春了,來看你。
女人看著男人一點點走遠。心想雪下之前還是陌生人呢,不過一夜,現(xiàn)在卻覺得情意深重了,女人就感慨地默立在那里。醒過神來,女人梳梳頭,鎖上門,裹好圍巾,女人就要去酒店里洗碗了。女人在路上走了幾步,想真該給他把傘啊,倒忘了。女人這樣一想就又折回了家,拿了傘,朝著男人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雪花中,女人奔跑的身影便漲滿了新生的晨風(fēng)。
【責(zé)任編輯 柳小霞】
【作者簡介】寒郁,原名李會展,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F(xiàn)居?xùn)|莞。曾做過流水線工人、建筑工、記者、內(nèi)刊主編等,現(xiàn)為某雜志編輯。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長城》《文學(xué)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