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奶奶,你不知道吧?”小蘭跑到李福秀面前,有些驚慌地說。
其實小蘭還小,也不過九歲光景,她原是不曉得何為驚慌的,但她卻分外驚慌了起來。
“小蘭?!崩罡P銦o力地翻了翻已經(jīng)耷拉下來蓋住半只眼睛的眼皮,“小蘭,你說的什么?”
“奶奶,哎呀,奶奶?!毙√m對于奶奶的表現(xiàn)有些不滿意,她蹲下身子來,把小手彎曲成小喇叭的樣子放在李福秀的左耳邊,大聲地說,“奶奶,你還不知道的吧?村里開全體黨員大會了?!?/p>
別看李福秀平時聾得不得了,一句話總是說上幾遍才能聽清楚,可現(xiàn)在她卻聽得分明,孫女小蘭的小鋼炮一樣的聲音,在她的左耳邊炸響,想聽不見也難?!包h員大會?開吧,開吧,黨員不就是天天開會嘛,他們不開會做啥子?也沒有啥事情好做的。”
“奶奶,哎,你啊,真是急死人!”小蘭嘴巴一噘,伸出手猛一拉李福秀的胳膊,李福秀風刮一樣地往前傾了一下,差點要倒了。
“小蘭,你瘋啦?”李福秀沒想到小小的小蘭還有如此大的勁,她把耷拉下來的眼皮努力地向上抬了抬,又下意識地用手去抻了抻。
“啊呀,奶奶?!毙√m急忙伸手去扶奶奶,發(fā)現(xiàn)奶奶其實并沒有傾倒而只是像風兒一樣飄了飄,又端坐在了那里,“奶奶,你不知道,村里開黨員會,是評低保戶哩?!毙√m并不清楚低保戶到底是個啥東西,可是她知道低保戶一定是個好東西,往年只要爺爺一被評上低保,媽媽的臉色就會晴朗許多,可是爺爺去年冬天,在第一場大雪里,悄無聲息地與這個世界做了拜拜,在那個白雪皚皚的季節(jié)里,小蘭第一次知道了死亡原來是這個樣子的,一個人一旦死亡了,那他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堂堂正正地站在這個土地上了,若想再繼續(xù)霸占這土地就只好經(jīng)過火的歷練到泥土深處了。
爺爺親近了泥土,爺爺把奶奶丟下了,也把低保丟開了,同時丟開的還有他對這個人世所有的不滿和不舍。
“評吧?!崩罡P懵牭竭@個消息,還是吃了一驚,不過她還是很快就平靜了下來,她覺得她的低保是不會丟失的,這么些年來她與王大泰可都是指著低保過日子啊。家里的姑娘王鐵梅找了婆家后,兒子王銀行也成了親。成親后前幾年日子還算過得有些味道,再后來王銀行就離家出走了,王大泰在兒媳婦生下第三個孫女時,就被拉到村委去“開飛機”和“扳腳尖”?!伴_飛機”就是一個人大大地分開腿站在那里,把兩只胳膊狠狠地向后上方張開,一站就是三小時,從下午三點站到晚上六點,六點后算是下了班,然后從晚上七點開始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扳腳尖”。把兩條腿長長地伸開,兩只手死命地抓住兩只腳尖,一腚坐到天亮。身旁沒人看著,卻開著一架老式的錄像機,你想偷懶是不?好,有你好看。王大泰不敢大意,他這樣飛機沒開幾回,腳尖沒扳幾次,一條腿就瘸了。瘸了腿后的王大泰就這樣東一榔頭西一榔頭地把一個好好的鐵匠鋪子敲打沒了。
沒了鐵匠鋪子的王大泰一下子癱軟了下來,沒幾天的工夫整個人就爬不起來了,他選擇了賴在床上。這一賴就是十年。
這十年,李福秀陪著王大泰吃了十年的低保。
“可是,你沒有被評上啊。”小蘭看著奶奶軟塌塌的樣子,萬分著急。
“什么?小蘭你這是說的什么話?”李福秀驚得一個趔趄從椅子上栽了下來,那雙黯淡無神的眼睛忽地一下睜得圓圓的,一顆心開始突突跳將起來,額頭上的汗一下了就淌了下來。
小蘭本能地跳開身子去,她被奶奶嚇了一跳,于爺爺讓她來給奶奶吱應一聲,好讓奶奶有個數(shù),于爺爺還讓小蘭給李福秀捎了一句話,可是小蘭被奶奶嚇著了,她把應該捎到的話給忘記了。于爺爺說:
“小蘭,快去找奶奶,她的低保被別人給頂下來了,讓她快到村委里來鬧一鬧,晚了就真完了?!?/p>
李福秀想與牛西燕商量一下,可牛西燕已經(jīng)五天沒讓她見著面了,只有一天三頓飯按時定量地讓小蘭從三樓上送下來,吃與不吃,牛西燕是不管的,李福秀一整天都只是在十平方米的儲藏室里發(fā)呆,儲藏室前面隔了三米就是2號樓,中間這個單元三樓就是牛西燕與孫女小蓮、小竹和小蘭的家。
記得剛生下小蘭沒一天,兒子王銀行就卷了鋪蓋卷離開了家,一是實在傷心;二是躲避計劃生育工作隊三番五次的狠斗;三是逃脫這超生三胎舉下的六萬元巨債。
王銀行走得毫無征兆,連他的爹娘都瞞下了,王銀行走后,家里就只剩下兒媳婦牛西燕與三個女娃了。
王大泰被迫擔起了這筆賬,沒辦法,村委里來了計劃生育工作隊,王大泰最害怕那個領(lǐng)頭的叫“黑臉張”的工作隊隊長,他臉黑人黑心眼兒也黑,哪個村里有超生的難纏戶,“黑臉張”就會帶上他的一隊人馬前去討伐,一路上過五關(guān)斬六將,所向披靡,無往不利。
“黑臉張”瞇著眼睛細細地看著王大泰,慢慢地說:“子債父償,你知道的吧?”
王大泰不敢抬眼看“黑臉張”,別看王大泰在老婆兒女們面前橫得惡煞一樣,但在任何一個外人那里,他都膽小怕事,他咒罵王銀行沒個熊樣兒,連個帶把兒的小子都整不出來,又罵鐵梅喪了天良,連娘家的事情也不上心幫忙,罵完了就自己悶著頭喝酒,喝到最后,就會連哭帶叫地發(fā)瘋,發(fā)起瘋來也不得了,不是摔盤子就是砸碗,要不就會揪住老婆的頭發(fā)使勁兒地打上一通,末了才在詛咒聲中酣睡過去,這噪雜的場景才算落下了帷幕。
李福秀被王大泰打得怕了。
王大泰被“黑臉張”整治得怕了。
“我,我,我……”王大泰囁嚅著,“求,求孫子,求的,不求了,再不敢求了?!?/p>
“黑臉張”看著王大泰的臉,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的笑把王大泰笑得后背嗖嗖抽冷風,“還求孫子,瞧你娘個熊樣兒,能整出個銀行就不錯了,還想再整出個國庫來!”
“是,是,有孫子是準備起名叫國庫來著,現(xiàn)在不叫了,也不要了。求您,開大恩,放我回家,回家打,打鐵。”王大泰小心翼翼地賠著笑臉說。
“回家?嘿嘿,回家好啊,還打鐵,打鐵哪有開飛機恣兒呀!再說,你能回得去嗎?”“黑臉張”壞壞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雙下巴,“王大泰,我現(xiàn)在命令你,到墻根兒開飛機去,開不滿5小時,我可輕饒不了你?!?
王大泰一聽到5小時,腿一哆嗦,腰一抽筋,一泡尿不自覺地順著褲襠淌了下來。這間臨時改成的審訊室里,一時滿是熱熱的尿臊味,久久不得散去,“黑臉張”黑著臉,抬腿踹了王大泰一腳,捂著鼻子就出了房間。
王大泰開始開飛機了。
這天晚上七點,王大泰準時開始扳腳尖,這一夜是如此如此地漫長和難熬啊,下半夜,直挺挺地王大泰再也忍不住了,兩條腿已經(jīng)彎不過來了,他發(fā)瘋地擰著自己的腿,號啕大哭。
李福秀這一夜把全莊都跑了個遍,為了借到那幾萬塊錢,先是把鐵匠鋪子抵給村里信用社代辦點,貸到了三萬元,加上家里的一萬元定期存款,跑了整個莊子東家十塊西家二十的,天黑時到手的錢數(shù)來數(shù)去也只有四萬零三千一百五十元,剩下的就怎么也湊不出了,李福秀眼睛都急得要瞎了,晚上十一點,鐵梅和趙四摸黑兒從幾十里外的前趙莊給送來了兩萬元救命錢,趙四是王大泰的姑爺,平時可沒少挨王大泰的謾罵。
打開層層包裹著的兩萬塊,李福秀與鐵梅抱頭痛哭,末了,還是李福秀說:“鐵梅,咱不哭了,你和趙四快點回去吧,家里只留趙程也不行,你們就快些回去吧,明兒天一亮我去村委,交上錢,就把你爹贖回來了,你就放心吧!咱們動靜小點,你嫂子還在月子里,別讓她再添了別的毛病。”
鐵梅就使勁攥了下娘的滿是老繭的手,看了一眼牛西燕黑漆漆的窗戶,就拉了下趙四,悄悄地走出家門,一路上,她總是好像聽到爹在哭,說實話,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聽到爹的哭聲,在家里從來也沒有看到過爹的柔軟,所以她對趙四說:“你聽到了嗎?我好像聽到他姥爺在哭?!?/p>
趙四就停下急匆匆的腳步,屏了聲息,仔細地傾聽,聽了一會兒,黑夜里有各種聲響,有犬吠,有雞鳴,有野鴿子咕咕的叫聲,還有遠處池塘里低低的蛙鳴,再還有莊稼地里颯颯地吹過來的風,實在聽不到有人哭,“沒有啊,你聽錯了,哪里有哭聲?哪里有他姥爺?shù)目蘼??快走吧,程子在家該害怕了?!?/p>
鐵梅就不再說話,但不知咋的她的耳邊卻總是聽到爹在哭,是那種號啕的大哭,是那種絕望的痛哭。
牛西燕的屋子里黑著,卻不代表她就睡了,鐵梅和趙四走出家門時,她躺在床上,眼睛大睜著,靜靜地望著黑暗中的屋頂,她與王銀行是經(jīng)人介紹的,當初她娘家是有點圖王大泰家的家底的,那時鐵匠鋪子還是個不錯的行當,不承想沒七八年工夫,就不中用了,村里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年老的年小的又沒有力氣,那田野里大抹的土地便閑置了,沒有人手,種啥也是白搭,土地的不景氣,也影響了王大泰的鋪子,農(nóng)村里沒有了侍弄莊稼地的農(nóng)民了,鐵匠鋪里的那些鋤頭镢頭鐮頭很快就派不上用場了,派不上用場的鐵匠鋪子便慢慢落魄了下來。
結(jié)婚后一連生了兩個閨女,小蓮和小竹隔了三年,現(xiàn)在小蓮已經(jīng)十歲了,小竹從小被寄送到姥姥家收養(yǎng),又隔了兩年,這不剛剛生下小蘭,牛西燕與王銀行放了狠話也發(fā)了毒誓,打死也不生了,這輩子沒有兒子拉倒,閨女多好,閨女是娘的小棉襖,是爹的小酒壺。王銀行對牛西燕的肚子是十二分的埋怨,萬分的不甘,他曉得這次生了第三胎計劃生育那里是絕不會輕饒了他的,小竹的事已經(jīng)被人告了好幾次啦,具體是誰告的,王銀行也是有數(shù)的,鄰居黨員于正友覺悟性大,警惕性高。
于正友就是現(xiàn)在的于爺爺,是于二毛和曹懷秀的爹。
曹懷秀與牛西燕是同一年同一天搬到樓上去的,三樓,一個東戶,一個西戶。
這兩棟樓是村里第一次蓋下的,說是農(nóng)村也要向城市看齊,也要過城市的文明生活,于是村兩委班子就開始策劃著尋資蓋樓,最后由村里的大能人“長臂猿”于二毛帶領(lǐng)他的二毛建筑隊攬下了這項工程,村里原是要出資的,等賣了房后再把資金收回來,可是樓蓋了不到一半時,資金就不到位了,資金一短缺,樓就蓋不動了,那些交了押金等著讓兒子娶媳婦的或者是交了押金為了給兒子說媳婦的幾十戶人家不樂意了,眼巴巴地可憐兮兮地看著于二毛,于二毛趁熱打鐵,在樓房的原價上上調(diào)到一個于他比較合適的價位,那些買樓的人暗里對于二毛恨得牙癢癢的,面上卻對于二毛感恩戴德,乖乖先交上一半的錢,等著于二毛承諾的年底交房。
于二毛什么人都不服,就服村里的王銀行,王銀行比他小不了幾個月,卻是已經(jīng)結(jié)婚兩年了,年前才剛生了小蓮。
于二毛服王銀行,不是為別的,是因為王銀行曾經(jīng)幫過他一個忙。
那年的春天還是料峭地寒,于二毛還是建筑隊里的一名小瓦匠,他騎了一輛天馬125摩托車,風馳電掣地飛奔過青紗,直向著古河而來,出了青紗,快進古河的時候,天馬摩托車刺啦啦一聲尖叫,一個飛騰把主人于二毛從摩托車上甩了下來,同時還有車下的一個身影飛騰了起來,那個身影毫無防備地飛了出去后“喂哇”一聲又重重地落在了地上,于二毛看著那個暮色中的身影飛騰而起又翩翩落下,驚得張開了大嘴,半天發(fā)不出聲來。
摩托車已經(jīng)歪倒在路中央了,前面?zhèn)确能囕喿舆€在飛快地旋轉(zhuǎn)著。
過了半晌,于二毛是被那個匍匐在地的身影的呻吟聲給驚醒的,他驚慌失措地爬了起來,顧不上他的125了,他蹲在那個呻吟的身影旁邊,顫抖著手拉了那身影一把,卻意外地摸了一手黏滑滑的血,于二毛的心駭?shù)枚家鰜砹耍M了九牛二虎的勁把那身影架了起來,那個滿頭滿臉都是鮮血的身影沖他張了張嘴,那赫然張開的血口把于二毛的三魂七魄都嚇飛了,于二毛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他覺得那個血人正一點一點地向著他的肩膀上貼過來,軟綿綿的樣子,輕飄飄的樣子。
于二毛都要哭了,這條道一到黑天就少有人走,他算是比較固定的行路人。他總不能陪這個人在這兒守一夜吧,萬一人要是死了,那他可是攤上大事了呀。
正在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丁零零一陣自行車清脆的鈴聲由遠而近,于二毛全身的毛孔好像都要張開呼喊了,他的呼喊聲終于把自行車引到了跟前,是村里的王銀行。
王銀行一看到于二毛這樣,就基本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把自行車往胯下一歪,就來到了于二毛身邊,把那個血人接了過來,他對著于二毛就吼了一句:“要死啊,還不快送到馬杏那兒。”
于二毛這才像驚醒了一樣,忙去扶自己還歇在路中央的摩托車。
“不,不,不去……”那個血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不去醫(yī)務所,我,不去,不要緊的,不,不去。”
“為啥不去?你看你,淌了好多血,去包扎下,要不……”王銀行不解地看著這個人,這個人因為天黑看不清楚長得啥樣,倒是個很魁梧的男人,盡管受了傷,說話底氣還是很足。
“不去,就是不去?!毖撕孟裼行┥鷼?,好像是為了證實自己確實沒事,他竟掙扎著離了王銀行的肩膀站直了身子,還用手推了一下王銀行的肩膀,好像要把王銀行推開一樣,可是看來他的傷比他想象中的要嚴重得多,他還沒把王銀行推開,自己就已經(jīng)先踉踉蹌蹌地要摔倒了,還算王銀行手疾眼快,一把又扶住了他。
“走吧,走吧,你就別逞強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王銀行說,“走吧,我們帶你去檢查包扎一下,放心吧,馬杏是我們莊里最好的醫(yī)生?!?/p>
“不去,不去,”那個血人掙脫了王銀行的手,氣喘吁吁地說,“不去,就是不去,你送我回家就中了,再給我一千塊錢,我自己治。”
“……”于二毛怔在了那里,他都窮得一窮二白的,哪里會有錢賠給人家。
“好,好,我送你回家,你放心,錢有,但今天沒帶在身上,你想誰家把錢總帶在身邊的,一千塊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呢。”王銀行說,“你能坐車子嗎?我馱著你,到你家后我給你寫個欠條,一星期內(nèi)我保準把錢送到你家里?!?/p>
于二毛聽著王銀行在說,他覺得王銀行真是在天方夜譚,他到哪里去找這一千塊錢,就是砸了鍋賣了鐵,也湊不齊這一千塊啊。“咳!咳!”于二毛沖著王銀行干咳了幾聲,王銀行好像并沒有懂于二毛的意思,他把那個血人扶到自己的自行車后座上,長腿一騙就騎上了車,丁零零一通車鈴聲把他們載遠了。
于二毛呆在原地,他有些愣了,他不知王銀行為什么這樣子仗義,看著他們走遠了,他把摩托車推到路旁邊的溝沿上,在一塊土丘上蹲了下來,用他的比常人長出了一大截的胳膊抱住了頭,把頭拱進自己的兩腿間,他聽到滿山遍野的野貍在叫,那是一種有些疹人的蠻叫,于二毛不知這樣子過了多久,直到他把抱成了團的自己,皮球一樣地骨碌碌滾出了好遠去,才算是醒了,醒過來一看,夜已經(jīng)更深了,他還是沒有等到王銀行,四周更添了響動,于二毛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趔趄了一下,一把抓住他的天馬125,腿一騙,就騎了上去,腳一踩油門,摩托車飛一樣地竄出去了老遠,快進村口時,于二毛看到村頭的大槐樹下站著一個黑乎乎的身影,不用細看,他知道那是他爹,不知道怎么,他沒有了以往對爹的不耐煩,反而是鼻子一酸,差點就掉下淚來,他把頭轉(zhuǎn)到另一邊,對著黑乎乎的爹說:“上來吧,等很久了吧?”
爹沒有說話,也沒有坐在他的后車座上,倒是看到于二毛后吁了一口氣出來,他把手往腰后一背,沒搭理二毛徑直向前走了,于二毛推著摩托車跟在老爹身后,他時不時側(cè)耳聽著身后有否傳來那丁零零的鈴聲,可是直到他隨著爹走進自家的大門,都一直沒有聽到王銀行的自行車的鈴聲,他們兩家斜對著大門,閂上門閂前于二毛還是伸頭看了一眼王銀行家黑洞洞的大門口。
王銀行這次算是觸了霉頭,等他把那個血人送到青紗莊時,那個血人幾乎休克了,那家人家的女兒和婆娘七手八腳地把血人抬到床上,一會兒村里的醫(yī)生就來了,掐人中、打搶救針、包扎、輸液,一時間忙得不可開交。
等到下半夜,這人才慢慢地蘇醒過來,嚷著肚子餓要吃飯。
王銀行暗暗擦了一把冷汗。
這是青紗莊的曹家,受傷的男人是曹懷秀的爹,叫曹丙瑞。曹丙瑞把王銀行叫到自己的身邊寒著臉說:“你給我寫個欠條吧,一千塊也不多?!?/p>
曹懷秀在爹身邊急得直擺手,她和娘已經(jīng)從王銀行的敘述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這事啊,是怪不著王銀行的。
王銀行沒說什么,他從自己的口袋里找出半塊煙盒紙,在煙盒紙上把欠條寫了,遞給了曹丙瑞,落款寫的是他王銀行,沒于二毛什么事。曹丙瑞拿著欠條翻看了許久,看看欠條,又看看王銀行,看看王銀行,又看看欠條,過了許久,他才慢慢地說:“你走吧,盡快送錢來,我認得你?!?/p>
王銀行推著自行車離開曹家時,曹懷秀追了出來,她帶著哭腔說:“你不要當真,我爹原不是這樣的人,今兒不知是中了哪門子邪,你可千萬別當真啊,怪他自己走路不小心。”
王銀行回頭看了看曹懷秀,這是個年紀與鐵梅不相上下的姑娘,烏溜溜的一對黑杏仁撲閃撲閃地好像會說話,編了一對好看的麻花辮子,上身穿著一件紅格格的棉布襯衣,下身是一條藍色的牛仔褲,整個人從上到下清清爽爽,干凈利落。
“沒事,你回去吧?!蓖蹉y行說完,頭一低騎上他的大飛鴿走了。
三天后,王銀行懷里揣著自己的一千塊錢趕到了青紗莊,親手把錢遞到了曹丙瑞手里,曹丙瑞還躺在床上打吊瓶,他這次實在是摔得厲害,左半邊臉算是破了相了,這對他實在是一個損失,他可是莊戶劇團里保留曲目《紅燈記》中李玉河的扮演者。想必劇團里的油彩也遮不住這滿臉的傷了,傷不傷的,遮不遮的,于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自從鐵梅嫁到古河后,他已經(jīng)整整二十年不曾唱戲了。
王銀行把錢放在曹丙瑞的手里,又說了些讓他好好保養(yǎng)的話后,就站起身子來要走。
“等等,等……等。”曹丙瑞忽然叫住王銀行說。
“哦”,王銀行停下來,他回頭看著曹丙瑞,他發(fā)現(xiàn)今天曹家的娘倆都不在,那個叫懷秀的姑娘水一樣的眼眸好像一直在他眼前晃。
“我,我有件事,要與你說?!辈鼙鸷鋈挥行┑统恋臉幼?,他仔細地看了看王銀行,“我,有個想法,青紗離古河也不遠,總共不過十里路,我還就是相中了你們莊的于二毛,我打聽了幾個人,他是個老實有能力的小伙子,我們家懷秀,我想,讓她嫁到古河去,嫁給于二毛?!?/p>
王銀行聽完這話,差點沒把下巴驚掉,他怔怔地望著曹丙瑞,心想不會是摔壞了腦袋了吧?
“你不相信?”曹丙瑞說,“這樣,你把這一千塊錢拿回去,我不要錢了,我們家懷秀的親事就交給你了,你幫我們吧。”說著,曹丙瑞把手里的錢又遞還給王銀行。
王銀行愣住了,他沒有伸手去接錢,他只是轉(zhuǎn)頭去看窗外,他希望此時曹懷秀就出現(xiàn)在眼前,說她自己是不同意的。她怎么可以這樣子被嫁出門去呢!
可是窗外除了偶爾回旋的風外,再沒有其他。
王銀行是怎么走出青紗的,他有些糊里糊涂的,他是個守信的人,既然答應了曹丙瑞,就一定會去做,不過他也沒再收回那一千塊錢,他有些對自己不滿,怎么會是這樣子呢?自己這是做了件什么事?甩出了一千塊,還攬了個破差事。王銀行有些不甘心曹懷秀就這樣水汪汪地跳進于二毛的碗里,可是曹懷秀跳不跳進于二毛的碗里與他王銀行是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反正是不會跳到他王銀行的碗里的。
“哎”,王銀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得,這都是自己攬來的事,做吧?!蓖蹉y行這時候還不知道十年后,就因為他的這次付出,于二毛會分了一層樓給他,當然這是后話。
于二毛娶媳婦時,女方娘家來了好多人,斜對門的李福秀那天愣是沒有帶小蓮出門去看新娘子,小蓮在奶奶的懷里睡得酣甜,她紅潤的小臉蛋上不時有奶奶滴下的淚,這些細柔細柔的淚撓得她的小臉蛋兒癢癢的,使得她不時地想抗議一下,她哼哼唧唧地把頭拱進奶奶的懷里,她聽到奶奶急促的心跳。
鐵梅與于二毛在一個工地,為這還隨了一百塊錢的賀禮,隨了禮的人是要坐大席的,鐵梅坐完大席回來看到娘的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了一場,鐵梅說:“娘,你曉得不,曹懷秀是我姥娘莊上的,聽人家說她爹就是有名的‘李玉河。娘,你也唱過戲的,都是一個村的,你應該知道‘李玉河呀,怎么從來沒有聽你說過?”
喝了一點兒喜酒的鐵梅紅了臉,她酷似年輕時的娘,今天青紗來的人幾乎一眼都認出她就是李福秀的閨女。
“那么多年我都忘記了,記不起來了,你看你,女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快去東屋里躺一躺吧?!崩罡P惆研∩彿旁诖采?,把身上的衣服抻了抻,轉(zhuǎn)身走進里間屋,拿了一把麥秸,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編起了小籃。
新媳婦回門時,娘家爹是要來送的,可是曹丙瑞卻一直沒來送閨女,也一直不曾到閨女家會親家,好像他只負責把曹懷秀送到古河,送進于二毛的碗里后,就撒手不管了,倒是曹懷秀的娘來閨女家勤,隔十天半月的就會來一次,來時還特意弄出大大的聲響,把斜對門的李福秀的耳朵震得轟隆隆亂響。
沒出幾年,于二毛就成立了自己的建筑隊,先是七八個人,后來慢慢發(fā)展到十五二十人,再最后方圓百里的都有人來做工,蓋房的范圍也擴大得多了,只要有活兒,這一行人馬就會指哪兒打哪兒。
直到接了村里的這兩棟樓,二百多戶人家這項工程,這個建筑隊才提高了一個檔次,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
這兩棟樓中就有一套樓房是于二毛給王銀行的。
說起鐵梅,王大泰更是有些恨的,她不讓家里人給她找婆家,自己卻相中了在一起工作的前趙莊的趙四,不管家里的爹娘同不同意,堅決地與趙四走在了一起,這讓王大泰很是不甘心,他不太滿意趙四,在他的意愿中他好像更喜歡女兒的婚事由他做主,可是這個鐵梅最后卻與他唱足了反調(diào)。
“唉,鐵梅啊,鐵梅!”王大泰實在扳不動自己的腳尖了,他委屈地放開了手,地上伸直的雙腿已經(jīng)麻木了,沒感覺了,王大泰哭了。
“你聽,我還是聽到他姥爺在哭哩?!迸R上床睡覺時,鐵梅又沖趙四說了一句。
趙四把趙程抱到里間的小床上,邊走邊低低囁嚅了幾句。趙程身子一翻滾到自己的小床上,繼續(xù)著自己的美夢。
天剛一放亮,李福秀就起床了,她沒有開燈,怕燈光擾了牛西燕的夢,小蘭出生十天了,還沒有吃喜面,牛西燕說了:“還吃什么喜面,不夠丟人現(xiàn)眼的貨!”李福秀就不敢再說什么了,確實因為兒媳婦又生了第三胎姑娘這事,她都不好意思在莊里走過了。
李福秀把錢又從頭到尾數(shù)了一遍,數(shù)完后用一塊暗色的布包了又包,包了厚厚的一個大磚頭,李福秀對著這塊大磚頭,淚眼婆娑。記得有一次王大泰又喝醉了酒,把家里的盆盆碗碗敲了個粉碎,還有那口大甕,麥子淌了一地;記得那一次他把她吊在梁頭上,硬生生把一條皮帶抽斷了,還當著她的面把那封從席子底下搜出來的信撕了個粉粉碎,那些紙屑像蝴蝶一樣在她的眼前飛舞著,翩翩上下,慢慢又會合成了一張臉,那是一張男人的剛毅的棱角分明的臉,那是一張“李玉河”的臉;她記得他為了羞辱她非要把女兒的名字喚作鐵梅,鐵梅鐵梅鐵梅一天到晚地喚著;她記得于二毛娶媳婦那天夜里,他把她死死地壓在床上狠狠地折磨了一宿;她記得他無數(shù)次當著牛西燕和趙四的面謾罵詛咒著她與他的往事……她還記得,記起了滿身心的悲涼。
李福秀這天并沒有去村委里交上罰款,她把自己反鎖在屋里,靜靜躺了一天。這一天,她沒有給牛西燕做月子飯,她沒有聽到牛西燕有什么動靜,好像才十天的小蘭也毫無動靜,她靜靜地躺在那里,她的耳朵里全是《紅燈記》鏗鏘的樂奏聲。下傍晚的時候,小蓮來敲她的門,小蓮說:“奶奶,我餓了。”
王大泰又開了一天飛機,又扳了一夜腳尖。他無比熱切地盼望著李福秀的到來。
第三天中午,李福秀拿了錢來贖王大泰,王大泰看了李福秀一眼,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有說,他身子一軟,癱在了地上。在幾個鄰居的幫忙下,王大泰被背回了家。
王大泰的腿就這樣壞了,右腿永久性地瘸了,左腿也不好使,雙手更是用不上勁,他的鐵匠鋪子沒過多久就關(guān)閉了,他的生活一下子從自給自足一落千丈。這年十月,王大泰與李福秀被評上低保戶,開始吃起了低保。
這年年底臘月二十二這天,牛西燕和小蓮、小蘭搬到了樓房里,同一天喬遷的還有曹懷秀。
王銀行年后初三時偷偷回來過一次,是去的樓房,并沒有去李福秀與王大泰的家,那兩天牛西燕家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鬼鬼祟祟的。
王大泰是怎么就沒了的呢?
李福秀總是忍不住暗暗地想,是自己嗎?是自己把他加害的嗎?
王大泰有糖尿病,最后是糖尿病綜合并發(fā)癥要了他的命。王大泰走得急,什么話也沒有留給李福秀,很干脆的樣子,說走說走,該出走時就出走。
王大泰走了,李福秀自己待在老宅院里,把日子過得漫長,把影子拉得細長。
李福秀對離家八年的王銀行說:“銀行,你爹,還存了幾個錢的,你這以后就不要再出門了吧,那些債,慢慢來還吧?!?/p>
李福秀搬了一把歪歪扭扭的不成樣子的椅子,她踩在椅子上,把墻壁上的洞隙里找了一遍,那些洞隙透進來涼涼的風,把李福秀的衣襟給吹了起來,好像王大泰在與她喃喃地說著什么話。
李福秀終于在墻洞里摸索到了一個布包,她顫巍巍地把布包拿在了手里,這時她腳下的椅子吱嘎嘎一聲歪倒在一旁,椅子腿斷了一根,王銀行趕緊拽了娘一把,這時他聽到了椅子一聲重重的嘆息,好像是爹在嘆息,嘆息嗎?是的,嘆息。
李福秀的布包還沒有親自打開,就讓牛西燕一把給奪了過去,先用手捏了捏,接著反手揣進了自己懷里,她說:“從這以后,娘你就跟著我們住樓了,也沒有多少花錢項的?!?/p>
李福秀并沒有搬到樓上住,而是被安排住在了樓下的儲藏室里,這十平方米的儲藏室已經(jīng)被兒子王銀行收拾妥當了,用磨砂玻璃隔了一個小里間,放下一張窄窄的單人床,外間里放了一張小矮桌,一個半高的小菜櫥,一個小小的鐵爐子,這是上好的生鐵打造的,這是王大泰年輕時的手藝,爐子旁邊放著兩個也是王大泰打的鐵皮水桶,這種水桶經(jīng)年地耐用,水桶里盛滿了水,水里放著一把水勺子,幾個馬扎子散落在四角,一堆過冬的白菜碼了一堆,李福秀先是伸頭向里面看了一遍,接著才有些猶疑地邁進去了左腳,右腳也跟進來了,這個儲藏室比老屋暖和多了。
李福秀在儲藏室里住了大半年,這兩棟樓幾乎都是村里的年輕人在住,她沒有玩伴,也沒有同齡人可以嘮嗑,牛西燕的樓她是不能上的,兒子王銀行還是出門打工了,他說他已經(jīng)習慣在外面了,再說外面掙得多。按說那因六萬元罰款而欠下的債基本都還清了,可是牛西燕對婆婆李福秀就是沒有好臉色,從剛嫁入王家門那天一直到現(xiàn)在,似乎一直都不曾把李福秀放在婆婆的位置上。
牛西燕對曹懷秀好,一半是因為于二毛的關(guān)系,一半的一半是因為好奇,對李玉河與鐵梅好奇,一半的一半還因為王銀行一直以來對曹懷秀持有的那些曖昧不明的態(tài)度。
曹懷秀的娘家娘開春時掉進了村口的池塘,奔喪時,牛西燕也去了,為了報答曹懷秀與于二毛似的,她狠狠地哭上了一場。
鐵梅是這個時候來看娘的,娘老眼昏花地對她看了又看,最后拉著她的手泣不成聲:“鐵梅,娘對不住你啊,當初你借來的錢,我和你爹沒有還,讓你還了,你爹留下的一萬一千元錢,也讓你嫂子霸占了去,我現(xiàn)在手頭沒有一分錢,等低保的錢年底下來時,我多少給你一些啊?!?/p>
鐵梅由著娘拉著她的手,為了那兩萬塊,她當初是咬牙承擔下來還的,這事讓趙四到現(xiàn)在還握著把柄,兩萬元可真不是個小數(shù)目啊,她與趙四沒白沒夜地干,三年才還上了。
鐵梅看著娘的日子過得清苦,臨走時悄悄把二十塊錢塞進娘的手里,什么也不能說不能埋怨了。
好歹到了年,李福秀興沖沖去村里拿她的1600元的低保費,村里會計對她說,錢,已經(jīng)讓她兒媳婦牛西燕給支取了。
李福秀垂頭喪氣地回到她自己的家,她的背更駝了。她不知道,這低保從明年開始又要重新評了,她還是寄希望于明年吧,明年領(lǐng)低保費時她一定早些來取。
李玉河來古河了。牛西燕是聽曹懷秀說的,曹懷秀說:
“我爹來古河了,好像不是為了來我們家,好像是來看你婆婆。不過你可別為難你婆婆,他們也不容易……”
牛西燕的臉當時就綠了,這個老不死的是給她丟人現(xiàn)眼啊,七十八歲的人了,還有啥熬不過去的。
牛西燕站在李福秀的眼前,好像一座山一樣擋住了李福秀要曬的陽光。
李福秀抬起臉來看了看她,沒有說話,只是把頭低得更低了些。
“喲,你老了倒還更能耐了,她爺爺死了,是正合了你的適吧?”牛西燕陰陽怪氣地說,“聽說還找上門來了,她爺爺在著時,咋不找上門來,怕砸斷了他的狗腿吧,真該讓那半邊臉也爛掉好了?!?/p>
牛西燕說得惡狠狠的,她不怕曹懷秀聽見,更不怕外人聽見,這會兒大家都去聽戲了,劇團是青紗來巡演的莊戶劇團。
“他,是劇團里的團長,不是我讓他來的,我沒丟你的人?!崩罡P戕抢聛淼难燮缀醢蜒劬Χ冀o遮住了。
“還敢犟嘴!”牛西燕沖上前來,一把抓住了李福秀挽著的纂兒,把利利索索的纂一下子抓散了,李福秀披頭散發(fā)地坐在那里,脖子上被牛西燕鋒利的長指甲劃了幾道,“哧”一下生疼生疼,李福秀氣得渾身哆嗦了起來,全身酥軟軟的沒有—絲的力氣。
李福秀病倒了。
躺在床上已經(jīng)十多天了,李福秀覺得自己身子越來越輕飄了,輕飄到隨時可以飄走的樣子。
“你說什么小蘭?”李福秀一邊捂住自己的胸口,一邊大口地喘著氣。
“小蘭,你說什么?”李福秀終于支撐不住了,她趴在地上,這冰冷的地面,讓她的心稍稍有些安全感。
“低保真的沒了?真的沒評上?”李福秀覺得自己的心里好熱,熱熱的好像著了火一樣,她把手壓在胸口前,好像要努力壓迫這隨時準備要爆裂的心臟一樣。
在漫漫無際的跋涉中,李福秀累得久了,她艱難地抬起頭,微微張開嘴巴,一股腥咸的鮮血奔涌而出,她頭一歪,昏死了過去。
此時在風中,遠遠地若有若無地傳來小鐵梅的唱詞:“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雖說是,雖說是親眷卻不相認,他比親眷還要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