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先圣
在抗戰(zhàn)時期臨時組建的西南聯(lián)大,當時中國的文化巨匠幾乎都云集在那里。
當時,陳寅恪和傅斯年都先后到了昆明,傅斯年就住在陳寅恪樓下。日機對昆明轟炸正酣。為了逃避轟炸,傅斯年命人在樓前挖了一個大土坑,上蓋木板以作防空之用。住在三樓的陳寅恪為此專門作過一副帶有譏諷意味的對聯(lián):“見機而作,入土為安。”陳寅恪身體衰弱,不僅右眼失明,左眼也已患疾,視力恍惚,步履極為艱難,他還有睡早覺和午覺的習慣。傅斯年怕陳寅恪聽不到警報,或聽到警報因視力不濟遭受傷害,聽到警報響起,人們大呼小叫地向樓下沖,奔向防空洞時,傅斯年卻搖擺著瘦削的身軀,不顧自己極其嚴重的高血壓和心臟病,喘著粗氣,大汗淋漓地向樓上急奔,待跑到三樓把陳寅恪扶持下來,送進自己挖的防空洞。號稱“大炮”,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傅斯年,竟對陳寅恪如此庇護,一時在昆明學界傳為美談。
顛沛流離的生活不僅影響了陳寅恪的學術研究,而且損害了他的健康,他的身體每況愈下。但是,他依然堅持講兩晉南北朝史、隋唐史專題和進行元白詩研究等。當時歷史系教授姚從吾先生有言曰:“陳寅恪先生為教授,則我們只能當一名小助教而已?!?/p>
至今,我們依然能夠從聯(lián)大師生的回憶文章中,領略陳寅恪先生講課的情境。陳寅恪住在青云街靛花巷的青園學舍樓上。當時西南聯(lián)合大學的教室在文林街的昆華北院和北門外臨時修建的簡易校舍,距離陳寅恪先生住處很遠。他經(jīng)常抱著用黑布包袱包著的一大包書,走在去學校的路上,因為他在上課時要引征很多史料。
進入教室后,他打開所攜帶的包袱,把書一本一本地拿出來,然后細心地把需要的主要史料一字不漏地寫在黑板上,供學生抄錄。他總是用工整的粉筆字寫滿整個黑板,然后坐下來,開始逐條逐條地講解。
他經(jīng)常告訴學生,有一份史料就講一分話,沒有史料就不能講,不能空說。給學生指導論文的時候,他總是預先警告,文字務必精簡,若太冗長,必有浮濫。在講課的時候,他也總是憑借史料說話,在提出了充分的史料之后,他才會講課,這形成了他多年的教書習慣。
在聯(lián)大,陳寅恪每學年都開兩個課程,一是文學課程,二是史學課程,每個課程每次各兩個小時。但課程名目內容每年都有不同。史學課程是“魏晉南北朝史”與“隋唐史”交替。聯(lián)大的第一年,開的是“魏晉南北朝史”,在大西門外昆華農校大樓西北角樓上與公路隔墻相對的一間教室上課。在課堂上,他安排的課程都是專題研究性質的,只講授自己在課程范圍內的研究成果,對于一些自己已經(jīng)寫成論文發(fā)表了的,他就不再重復了。
陳寅恪對于中國歷史已經(jīng)熟諳于心。尤其對于魏晉南北朝史,他的研究更是無人能比。在講第一課的時候,陳寅恪會講一個東晉南渡的故事,借以表達自己的學術良心。他認為,中華民族歷史上的幾次南遷,都以最后的亡國而告終,他講這個故事,正是表達了他作為一個歷史學家對民族未來前途的憂慮。
在聯(lián)大期間,物資極度匱乏,住所極其簡陋,生活條件十分艱苦,而且他又體弱多病,但是陳寅恪一直堅持教學和研究,成就斐然。1937年到1938年間,他在授課之余還完成了著名的學術論文《逍遙游向郭義及支遁義探原》《敦煌石室寫經(jīng)題記匯編序》《狐臭與胡臭》《論李懷光之叛》《庾信哀江南賦與杜甫詠懷古跡詩》《陳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順宗實錄與續(xù)玄怪錄》《讀洛陽伽藍記書后》等名作。
同時,他以手邊幸存的眉注本《通典》為基礎,開始動筆起草《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讓人痛心的是,書稿完成之后,在寄往上海商務印書館的路途中遺失。后來他又根據(jù)草稿整理出新的書稿,交由香港商務印刷,卻又遭到了日寇的燒毀。今天存世的重慶商務出版的版本,是后人根據(jù)有關資料拼湊成的,已經(jīng)不是陳寅恪的原稿。
《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為若干專題的綜合研究,包括《禮儀》(附都城建筑)《職官》《刑律》《音樂》《兵制》《財政》,加上《敘論》和《附論》,一共八章。涵蓋了魏晉南北朝史、隋唐史、民族學、社會學、考古學、文化史、語言文字學等與中古史相關的諸多領域,顯示了陳寅恪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內涵、中西文化的關系、種族與文化的界定、胡化漢化的實質等問題的高屋建瓴。全書的主旨正如《敘論》中所言:“茲綜合舊籍所載及新出遺文之有關隋唐兩朝制度者,分析其因子,推論其源流,成此一書?!?/p>
陳寅恪在西南聯(lián)大的幾年中,不論是對于學生來說,還是在那里任職的教授,他始終是聯(lián)大偶像級別的人物。當時任聯(lián)大文學院院長的馮友蘭先生就對陳寅恪欽佩之至。每當陳寅恪上《中國哲學史》課的時候,馮友蘭總是跟隨著陳寅恪從休息室里出來,一路上邊走邊聽,一直走到教室門口了才分開,目送陳寅恪走上講臺,自己在臺下選擇一個位置坐下,一絲不茍地做筆記。到了晚年,馮友蘭先生在回憶那段時光的時候,總是稱陳寅恪為曠世奇人,自己心儀已久。
劉文典此時也在聯(lián)大任教,他對于陳寅恪也是尊敬有加,認為陳寅恪是西南聯(lián)大最有學問的教授之一,是國寶級別的人物。劉文典是現(xiàn)代杰出的文史大師、??睂W大師與研究莊子的專家,曾經(jīng)任北京大學教授、安徽大學校長、清華大學國文系主任。以他的資歷,對陳寅恪有這樣的評價,足見陳寅恪當時在中國文化學術界的地位與成就。
1940年的春節(jié),陳寅恪獨自一人在昆明度過。他這樣感嘆當時的生活情境:“淮南米價驚心問,中統(tǒng)銀鈔入手空?!?/p>
當時日軍的空襲是經(jīng)常的事。有一次,遇到日軍空襲,當防空警報響起的時候,正在上課的劉文典帶著學生往防空洞跑。快跑到洞口的時候,突然想起陳寅恪視力不好,跑路不方便。他立即帶領幾個學生返校尋找陳寅恪。當發(fā)現(xiàn)陳寅恪正在人群中亂摸的時候,立刻對學生喊:“保護國粹要緊,保護國粹要緊?!比缓髱讉€人一起,架起陳寅恪就往防空洞跑。直到看著陳寅恪進了防空洞,劉文典才放下心來。
這時候,只見他平昔鄙視的新文學作家沈從文也在向防空洞奔跑的人流中,便顧不得自己氣喘如牛,站住呵斥道:“你跑什么跑?我跑是在替莊子跑,我要死了,就沒人講《莊子》了!你替誰跑?”
據(jù)說,向來秉性狷介的劉文典,還給身旁的教授估薪水:陳寅恪值四百大洋,他值四十,朱自清值四塊,沈從文最低,連四毛錢都不值。
老年世界2014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