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姜彤
在國家主管機關控制的海難救助中,普通商船作為應召救助人被征召后受救助主觀機關指揮實際實施各類救助作業(yè),應依法取得救助方法律地位,直接享有關于救助作業(yè)的權利和補償。在救助方海難救助報酬請求權行使的時效期間問題上,應該綜合考慮救助方與被救助方法律關系的現實狀態(tài)、是否存在放棄時效利益、時效中止或者中斷的情形并最終做出判斷。
【案情】
原告:上海浦江打撈疏浚工程有限公司
被告:上海金色港灣疏浚工程有限公司
2006年12月2日,被告所屬“銀鋤”輪在上海董家渡海事處轄區(qū)沉沒。為快速處置,海事處征用原告“浦江叁號”、“浦江肆號”兩輪前往進行救助作業(yè),至同年12月25日結束。
2011年3月10日左右,原、被告雙方派員前往海事處協(xié)商救助費用事宜。原告告知海事處雙方已對救助費用金額達成了人民幣180 000元的意向。被告未提出異議,僅表示目前無法支付。
2011年3月16日,原告向被告出具確認函,明確原告對“銀鋤”輪進行了探摸、潛水封堵油艙透氣孔、鋼纜加固等工作,共計24天,救助費用合計人民幣180 000元;希望被告盡快支付上述救助費用。該確認函經被告財務負責人朱俊華簽字確認后,由原告取回。2012年1月8日,原告再次就欠費問題向被告出具催款函稱,救助費用原為人民幣503,710元,因事發(fā)時被告資金困難,一直未洽談及支付費用;后2011年3月經海事處調解后,雙方經協(xié)調決定由被告一次性支付原告應急搶險、守護費用共計人民幣180 000元;因被告仍未支付,特此催收。被告員工朱俊華在催款函上簽署“朱俊華收”,原件由原告取回。
原告訴稱,原告船舶對被告船舶實施了救助作業(yè),并與被告就救助費用金額達成合意,被告應按約定向原告支付救助費用人民幣180 000元及相關利息。
被告辯稱,原、被告間不存在海難救助合同關系;原告起訴已超過訴訟時效期間,請求駁回原告訴請。
【裁判】
法院經審理認為,原、被告間通過口頭形式在救助作業(yè)發(fā)生后建立起了海難救助合同關系,并約定救助費用金額為人民幣180 000元,該合同關系成立且已生效,雙方均應按約行使權利并履行義務?,F被告不履行約定的救助費用給付義務,已構成違約,理應承擔繼續(xù)履行及賠償損失的違約責任。時效方面,雙方在2011年3月對原告享有的報酬請求權金額進行了約定,其訴訟時效應自原告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權利被侵害時起計算。由于雙方并未約定債務履行期限且未有證據表明被告在本案成訟前明確表示拒絕履行,因此,本案不存在訴訟時效期間已開始起算的問題。即使自此訴訟時效期間開始起算,原告后來出具“確認函”和“催款函”的行為亦應視為主張權利而引起時效中斷。
據此,法院判決被告應向原告支付救助費用人民幣
180 000元及相關利息損失。
【評析】
海難救助性質特殊,從救助行為發(fā)生、結束到最終確定救助費用往往持續(xù)較長周期。如何確定救助人報酬請求權行使的時效期間不僅關系到對權利人合法利益的維護,也關系到禁止權利濫用以維護社會交易秩序的訴訟時效制度立法初衷。
關于海難救助的訴訟時效,《海商法》第262條規(guī)定:“有關海難救助的請求權,時效期間為二年,自救助作業(yè)終止之日起計算?!庇袑W者認為救助作業(yè)終止是指遇險船舶或海上財產的全部或部分,經救助作業(yè)已脫離危險,并將其拖至安全港口或地點。 由于海難救助往往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通常會有多方主體參與救助,因此,任何一方救助人的請求權的時效期間都應從針對該事故的全部救助作業(yè)結束之日起開始計算。
本案中,原告參與的救助工作于2006年12月25日結束,現有證據也顯示,針對被告沉船的打撈工作亦于次年上旬全部結束。在此期間,未有證據證明雙方之間存在《海商法》第二百六十七條所規(guī)定的“請求人提起訴訟、提交仲裁或者被請求人同意履行義務”等引起時效中斷的事由,因此,就《海商法》意義上的海難救助請求權而言,救助人的報酬請求權的確已過訴訟時效。但是,本案的特別之處在于,原、被告曾在訴訟時效結束后的2011年3月對救助費用的金額進行了協(xié)商并最終達成具體合意,且被告隨后又在原告出具的救助費用確認函和催款函上簽字,對上述行為的評價將直接影響法院對被告?zhèn)鶆招再|的認定。
一、雙方的就救助費用協(xié)商的行為是否構成被告對訴訟時效利益的放棄?
根據最高院《關于審理民事案件適用訴訟時效制度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訴訟時效規(guī)定)第22條的規(guī)定:“訴訟時效期間屆滿,當事人一方面向對方當事人作出同意履行義務的意思表示或者自愿履行義務后,又以訴訟時效期間屆滿為由進行抗辯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睂崉罩?,“債務人以口頭方式向權利人明確表示其愿意履行訴訟時效期間屆滿的債務”通常被認定為屬于債務人同意履行訴訟時效期間屆滿的債務的情形。 本案中,雙方在訴訟時效屆滿后存在就救助費用進行口頭協(xié)商的行為,被告對180 000元的費用金額亦做了確認,但是雙方對被告行為是否屬于“明確表示愿意履行債務”存在分歧。被告認為自己僅就費用金額確認,并不承認與原告之間存在債權債務關系,因而更談不上是同意履行債務。筆者認為,雙方對救助費用協(xié)商這一行為本身就是對雙方存在債權債務關系的確認,而且,雙方還在協(xié)商之后達成了具體支付金額的合意,說明被告本身亦有履約意愿。試想,如果被告不同意履行支付救助報酬的義務,根本沒有必要與被告就費用金額進行協(xié)商并確認。因此,即使此時原告的報酬請求權已過訴訟時效,被告亦以同意履行的方式放棄了訴訟時效抗辯權,這一行為的直接法律后果是,債務從自然債務轉為完全債務,被告不能再行使訴訟時效抗辯權拒絕給付。
二、被告放棄時效利益后雙方的債權債務關系處于何種狀態(tài)?
債務人向債權人作出愿意履行訴訟時效屆滿的債務的意思表示,這一行為的法律后果是重新確認原債務還是成立新的債權債務關系法律上沒有明確說明。法復[1997]4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超過訴訟時效期間當事人達成的還款協(xié)議是否應當受法律保護問題的批復》規(guī)定:超過訴訟時效期間,當事人雙方就原債務達成的還款協(xié)議,屬于新的債權、債務關系。有學者認為“雙方達成書面協(xié)議實質是達成一項和解協(xié)議,形成一個新的合同。因為和解協(xié)議是指在糾紛發(fā)生后,雙方當事人通過協(xié)商互相讓步,已達成和解,終止紛爭……通過雙方達成協(xié)議,由債務人繼續(xù)承擔全部或者部分債務,此項債務已非自然債務,乃是一種新債務。” 債權人與債務人就訴訟時效期間已過的債務達成和解協(xié)議,約定新的履行期限或者約定新的還款數額,甚至約定新的擔保方式。因此,有別于原債務,“成立新的抽象之債?!?但也有觀點認為,既然還款協(xié)議是基于原債務而產生,故其未脫離原債權債務關系的存在,只是雙方當事人通過簽訂還款協(xié)議的方式達成合意,明確表明義務人放棄原債務的訴訟時效抗辯權,使自然債務恢復為完全債務,是對原債務的重新確認。即使還款協(xié)議改變了履行期限、債務數額,但這只表明當事人之間對原債務的變更,對原債務達成和解,而并不意味著成立新的債權債務關系。結合本案,在雙方2011年3月到海事局協(xié)商之前,雙方對救助報酬的金額、支付方式并沒有達成明確合意,原債務內容本身并不明晰。直至協(xié)商結束,雙方對費用金額才有了口頭合意。在此意義上,債務內容已然發(fā)生變更,原告的請求權基礎雖源于原來的海難救助法律關系,但請求權內容已經發(fā)生了變化,此時認定雙方成立新的債權債務關系更為合適。
三、被告在確認函、催款函上簽字的行為是否構成訴訟時效中斷?
在時效中斷認定問題上,《民法通則》與《海商法》的規(guī)定各有不同,民法中的時效中斷法定事由規(guī)定得較為寬泛,只要一方當事人能夠證明向債務人提出要求履行的意思表示,就構成時效中斷的法定理由。而海商法則規(guī)定一定要債務人同意履行債務才構成時效的中斷。如前所述,筆者認為被告放棄時效利益后雙方實際建立了新的債權債務關系,對于這一法律關系項下的請求權應適用民法中的訴訟時效還是海商法中的訴訟時效有待考究。海商法具有特殊性,某些特殊的法律制度不是建立在普遍適用的民事法律基礎之上,而是基于海上特殊風險。以時效中斷的規(guī)定而言,正是由于海商事糾紛中義務人本身已承擔較大的潛在風險,所以才對權利人主張權利的行為苛以更高標準以督促其及時、全面地行使權利。但是,從目前司法價值取向而言,法院更傾向于保護權利人的實體權利而非對其權利睡眠狀態(tài)苛以責難。因此,對本案中新成立的權利義務內容較為明晰的、債務人給付義務單一的債權債務關系適用較為寬泛的訴訟時效規(guī)定更符合時效立法初衷和司法價值取向。因此,原告向被告出具“確認函”和“催款函”這一行為本身就已經構成主張權利而引起時效中斷。換言之,即使適用海商法上的時效中斷規(guī)定,被告在2011年3月16日和2012年1月8日先后在原告出具的“確認函”和“催款函”上簽字,也應認定為其“同意履行義務”。對于“義務人同意履行義務”,有學者認為:“應包括義務人承認債務,要求緩期履行,提供擔保及表示原因承擔責任?!?在原告出具的兩份函件中,顯示明確的債務金額以及督促被告盡快履約的意圖,在此情況下,被告財務人員在函件上簽字并交由原告帶回,本身就表明了對債務的承認和明確的履行意愿。如果被告有心否定債務存在或者表示拒絕履行,根本沒有必要在確認函,尤其是催款函上簽字。因此,法院關于被告的簽字行為可以引起訴訟時效中斷的認定,亦是合情合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