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一片漆黑,我看不見半個影子,是微風還是輕霧在我屋瓦上走過,散著一種低微的聲音,但當我仔細諦聽時,覺得宇宙是一片死沉沉的寂靜。我兩手捧我自己的頭,肘落在膝上。
我又聽到一點極微的聲音,我不知道是微風,還是輕霧,可是當我仔細傾聽時,又覺得宇宙是一只死沉沉的寂靜。
我想這或者就是所謂寂靜了吧。
一個有耳朵的動物,對于寂靜的體驗,似乎還有賴于耳朵,那么假如什么也沒有的話,恐怕不會有寂靜的感覺的。在深夜,當一個聲音打破寂靜的空氣,有時就陪襯出先前的寂靜的境界;而那種似乎存在似乎空虛的聲音,怕才是真正的寂靜。
假如說夜里藏著什么神秘的話,那么這神秘就藏在寂靜與黑暗之中。所以如果要探問這個神秘,那么就應當穿過這寂靜與漆黑。
為夜長而秉燭夜游的詩人,只覺得人生的短促,應當盡量享受,是一種在夜里還留戀那白天歡笑的人。一個較偉大的心境,似乎應當是覺得在短促的人世里,對于一切的人生都會自然地盡情地體驗與享受,年輕時享受青年的幸福,年老時享受老年的幸福。如果年輕時忙碌于布置老年的福澤,老年時哀悼青年的消逝,結(jié)果在短促一生中,沒有過一天真正的人生。
既然白天時我們享受著光明與熱鬧,那么為什么我們在夜里不能享受這份漆黑與寂靜中所蓄的神秘呢?但是這境界在近代的都市中是難得的,叫賣聲、汽車聲、賭博聲、無線電的聲音以及紅綠的燈光都擾亂著這自然的夜。只有在鄉(xiāng)村中,山林里,無風無雨無星無月的辰光,更深人靜,鳥兒入睡,那時你最好躺下,把燈熄滅,于是靈魂束縛都解除了,人與自然合而為一,這樣你就深入到夜的神秘懷里,享受到一個自由而空曠的世界。這是一種享受,這是一種幸福,能享受這種幸福的人,在這忙碌的世界中是很少的。
世間有不少的人,把眼睛閉起來求漆黑,把耳朵堵起來求寂靜,我覺得這是愚魯?shù)?。因為漆黑的真味是存在視覺中,而靜寂的真味則是存在聽覺上的。
思維的自由,在漆黑里最表示得充分;它會把曠野縮成一粟,把斗室擴大到無限。于是心板的雜膜,如照相的膠片浸在定影水里一般,慢慢地淡薄起來,以至于透明。
我的心就這樣地透明著。
在這光亮與漆黑的對比之中,象征著生與死的意義,聽覺視覺全在死的一瞬間完全絕滅,且不管靈魂的有無,生命已經(jīng)融化在漆黑的寂靜與寂靜的漆黑中了。
看人世是悲劇或者是喜劇似乎都不必,人在生時盡量生活,到死時釋然就死,我想是一個最好的態(tài)度;但是在生時有幾分想到自己是會死的,在死時想到自己是活過的,那就一定會有更好的態(tài)度,也更會了解什么是生與什么是死。對于生不會貪求與狂妄,對于死也不會害怕與膽怯;于是在生時不會慮死,在死時也不會戀生,我想世間總有幾個高僧與哲人達到了這樣的境地吧。
于是我不想再在這神秘的夜里用耳眼享受這寂靜與漆黑,我愿將這整個的心身在神秘之中漂流。
這樣,我于是解衣就寢。
(張穎平摘自上海三聯(lián)出版社《徐舒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