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中國人成為鏡子

章詩依

來自他者的關(guān)于中國的書寫與影像，近現(xiàn)代以來不絕如縷。從文學到電影，都不乏鴻篇巨制。其中，賽珍珠的《大地》、安東尼奧尼的《中國》、貝托魯奇的《末代皇帝》，都是個中翹楚。對當代中國的書寫，何偉是佼佼者。他的中國系列《江城》、《尋路中國》、《甲骨文》是耐心、專注的結(jié)晶，對昨天與今天的中國人都有細致而別致的觀察與挖掘。影像中，以日本NHK拍攝的《激流中國》影響較大。

對當代中國人的書寫，還有一個相對特殊的角度，即將筆與鏡頭對準域外中國人，在全球化的坐標里去予以觀照。這些中國人，或是移民，包括合法與非法的移民，或是在海外從事經(jīng)貿(mào)活動的商人、施工者。這其中，由德國導演拍攝的紀錄片《輸家·贏家》，由意大利記者撰寫的《不死的中國人》，也堪稱描寫域外中國人的優(yōu)秀作品，但似乎并未引起足夠的關(guān)注。

被德國人贊美的中國工人

2006年，某央企的400多名員工，來到德國多特蒙德。他們的任務(wù)，是將當?shù)匾患医固繌S拆遷、搬運到中國。這家焦炭廠因運營不善而倒閉，中國兗州煤礦集團乘機接手。德國導演拍攝的紀錄片《輸家·贏家》就是對中國公司及工人拆遷焦炭廠過程的真實記錄。根據(jù)片中中方負責人介紹，將該廠7.63米焦爐搬到中國后，將使中國的焦爐爐型向前推進20到30年。

在德國人眼中，這些不遠萬里來到德國的中國工人，個個都是英雄，是工作狂。他們拿著不到德國工人十分之一的工資，在沒有任何保護的高空中作業(yè)，勞動時間長，有時候還被拖欠工資。但就是這些人，用一年半的時間，完成了在德國人看來應(yīng)該三年才能完成的拆運工作。

不過，整個片子看下來，不難體會到，《輸家·贏家》的影像內(nèi)涵是復(fù)雜、多義的。影片拍完后，導演意識到這是一個全球化的故事。他們擔心，在全球化的世界上，擁有取之不盡、物美價廉的勞動力資源的中國人，會是全球化的大贏家，而德國人將是輸家。但是，由于對事實的忠實，影片傳遞出更復(fù)雜、深刻的意味。

中國工人由農(nóng)民工組成，他們吃苦耐勞、淳樸簡單，權(quán)利意識淡漠，對于其高效的工作，最大的獎賞是佩戴大紅花——一種很前現(xiàn)代的獎勵方式。導演眼光夠犀利，捕捉到了這奇葩的一幕。一朵大紅花，在工地上不同的地點轉(zhuǎn)悠，給一個獲獎?wù)叽魃稀⑴恼?，然后摘下來，到另一個地點，給不同的獲獎?wù)吲宕鳌⒄障?，照片洗出來后，整齊地張貼在光榮榜上。但是，伴隨這種在德國導演看來十分古怪的獎勵方式的，是對工人權(quán)利與利益的忽視。影片抓到了一個工人因未能及時發(fā)工資而向公司打借條借錢的鏡頭，至于生產(chǎn)安全問題，更是全片最具張力的情節(jié)。

拆運過程中，發(fā)生過嚴重的安全事故。一個工人從高臺摔下來，造成腿部、頭骨骨折，肝臟、心臟、脾臟都受到嚴重損傷。盡管發(fā)生過如此嚴重的事故，但當?shù)路郊夹g(shù)人員指出某處施工地點在滴油，存在安全隱患時，中方負責人卻豪邁地表示：咱們在井下800米深那個支柱，別說滴油、滲油了，那是嗞嗞嗞字往外冒油，像他們（指德國人）那樣，就一天都別干了。咱們的煤礦頂著巖層的千斤頂，嘎嘎嘎地響，還不照樣干？當有人批評這是拿工人的生命開玩笑時，該負責人嘻嘻哈哈地說：毛主席說了，革命的道路上總是難免犧牲的，對吧？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lián)Q新天！

與工人們高強度的勞動相映成趣，這位開著奔馳車上下班的負責人，不只有不怕（他人）犧牲的精神，還有不時吟詩作賦的閑情，更暢想“下次來搬遷的，是德國生產(chǎn)空中客車的飛機制造廠”。

盡管不乏這樣的質(zhì)疑與婉諷，但影片對普通中國工人極盡贊美，充滿溫情。很多時間里，鏡頭靜靜地掃過工人們吃飯、看電視、春節(jié)聯(lián)歡、電話間里給妻兒打越洋電話等場景，而淳樸、木訥，有些羞怯，差不多是這些工人的標準臉譜。此類鏡頭，不帶一句旁白，但卻令人動容。

普通工人們在見識上或許比不上豪邁的管理者，但在德國工作一年多，也自有自己的看法。一個工人臨回國前發(fā)表感言說：在德國一年多，我最大的感受是，不要說超過德國，一百年后，就是趕上他們現(xiàn)在的水平，我就很驕傲了。這話聽起來不夠豪邁，但畢竟也是一個中國人自己體悟到的感受。

影片結(jié)尾，打出字幕，鮮明地表達導演對中國工人的敬意：2006年在德國工廠搬遷中勞作的中國人終于凱旋回國，而他們留下的是中國人的驕傲。他們每星期雖然只有50美元，但對他們來說卻是得之不易的，每一分錢都來自辛苦的勞動。這次國外之旅帶給工人的，不僅僅是微薄的工資，還有永遠的記憶。

中國工人配得上這份驕傲。

能量激昂的勞動大軍

“我們眼前出現(xiàn)的是一群能量激昂的勞動大軍，用紙盒子和貨柜武裝起來的‘螞蟻，臉上毫無表情，搞不清楚是高興還是沮喪。干活，干活，干活。如果我們對中國人一無所知，說到底是他們的過錯：他們不說我們的語言，不喜歡我們的飲食，也不給英特、米蘭或尤文圖斯喝彩，只知道干活。”

讀到這段文字的人，可能會感到不可思議：這是人間何地，勞動，居然成了原罪？

這段文字，來自意大利重要報紙《晚郵報》、《共和國報》兩位記者出版于2008年的《不死的中國人》一書。該書描寫意大利的中國移民故事，這些移民，包括合法與非法的移民，其中許多今日為合法移民者，都有非法的昨日。

由于移民數(shù)量爆發(fā)性的增長，近年來，中國移民進入意大利媒體、學界，乃至工會及教會的視野。根據(jù)該書提供的數(shù)字，上個世紀80年代，意大利僅有中國移民2000人，1996年3萬人，2000年6萬人，作者成書的2008年，則驟增至15萬人，而這只是合法居民的記錄。在意大利的中國移民，十分之九來自浙江，而來自浙江的移民中，又有三分之一來自貧窮的山地地區(qū)青田。關(guān)于浙江與意大利的關(guān)系，書中通過一個中國人之口，講述了一個有趣的細節(jié)：浙江的一個電視播音員，在播報意大利與澳大利亞的一場足球比賽時，特別偏愛意大利的隊員，以至于澳大利亞的大使寫信給電視臺表示不滿。

移民數(shù)量是可見的因素之一，這支“能量激昂的勞動大軍”背后的另一種能量——崛起的中國經(jīng)濟在意大利的存在，才是攪動意大利社會的深層力量。2004年，中國在意大利外來投資國中排名第33位，2006年已進入前10位。用作者的話說，以兩位數(shù)增長的祖國是一個偉大的乳母，進口商是臍帶，海外華人就是長在外面的孩子。

這些來自中國的“長在外面的孩子”，讓意大利人五味雜陳。

在意大利人看來，這些一律長著杏仁眼的中國移民，只知道瘋狂地干活、攢錢，與雇主簽協(xié)定時會因為每周被要求必須休息一天而感到不滿。意大利在他們眼中很小，他們沿著半島，根據(jù)他們所感應(yīng)到的市場溫度的微小變化，蜂擁而至或迅速撤離。中國移民人人都遵循三部曲行事：不可想象地辛勤勞作，最大限度地攢錢，然后自己當老板。最令意大利人不解的是，這些中國人一邊含辛茹苦地賺錢、攢錢，同時卻又愛好賭博，將自己辛苦掙來的錢輸在賭桌上。他們潮水般漫過意大利的一些地區(qū)，讓這些衰敗的地區(qū)重新有了活力，房產(chǎn)得以升值，政府財政收入大幅增加，但也打破了當?shù)卦猩畹膶庫o?！皩υS多意大利人來說，他們像蝗蟲一樣咬住我們的舒適生活。”

米蘭被稱作意大利的“中國首都”，有1.4萬中國人，2800個中國人的企業(yè)，每年5.5億歐元的營業(yè)額。他們集中在米蘭市中心，由卡諾尼卡路、薩勒匹路和布朗曼特路組成的區(qū)域。這里的衣服比外面便宜一半，做頭發(fā)只花8歐元，因此一些意大利良家女孩經(jīng)常悄悄來這里消費。中國城的批發(fā)商給摩洛哥人的流動商販供貨，也給都靈等地的中國商人供貨，當然也給意大利人供貨。但是，這沒能阻止對中國移民不滿的爆發(fā)。

一些意大利人認為，中國人將他們的街道塞滿了批發(fā)商店和服裝作坊。吃了多年的面包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中國批發(fā)商的破布頭。中國人攻城略地，他們走進商店，微笑著問：出讓嗎？他們只會這句意大利語。

有的人開始懷念“為我的教堂服務(wù)的鞋匠”，他們也是被中國的批發(fā)商擠走的。在一個滿是中國批發(fā)商的街道上，如果你是唯一的意大利商戶，將留不住客戶，結(jié)果是街道只能讓給中國人。不長的時間里，一條街上就只剩下中國商人了。他們的效率極高：周一還是那家修鞋店，周三就搖身一變，成為牛仔褲和短袖衫的批發(fā)商，并開始營業(yè)?！拔覀儽话鼑恕?，這是當?shù)卦S多意大利人的看法。

但其實，意大利生意人的經(jīng)濟理性并不比中國商人差。中國商人給出的價格，往往讓他們不能抗拒，他們拿著中國商人給的錢，把商店開到比原來高級幾倍的街上。他們和中國商人，玩的其實是雙贏的游戲。因此，盡管有人沖著中國人高喊：黃嘴臉，滾回你自己的家去！但是，擋不住中國人牢牢地在意大利扎下自己的根。

《不死的中國人》的作者對中國移民所取的立場，稱得上客觀而務(wù)實。在他們的筆下出現(xiàn)的中國移民，一般被稱為中國人，表現(xiàn)出他們對第一代中國移民還存在認同上的勉強，但是，對于移民的第二代，他們則表現(xiàn)出明確的接納意識，他們知道，這些在意大利出生、長大并接受教育的第二代，就是“我們”，因此，對于第二代移民的教育及融入問題，格外關(guān)注。

與《輸家·贏家》異曲同工，《不死的中國人》寫的是中國新移民，用意卻在于警示意大利與意大利人。在他們眼中，意大利已經(jīng)是一個衰敗的國家，意大利人是懶惰的一群，在中國人眼中，意大利遍地是機會，而意大利人自己卻已經(jīng)沒有力氣和激情去利用它們了。如此下工夫去調(diào)查、描寫中國新移民群體，卻不過是為了發(fā)出警世之言，敲打同胞，這樣的命意，不能不說用心良苦。

當出走的中國人成為他者的鏡子，給他者帶去啟示，他者的清醒，也應(yīng)該成為我們的鏡子。 （鄒玉江摘自《經(jīng)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