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剛
我發(fā)現(xiàn)老年人很難有幸福感,或者說,他們的幸福感讓你不知所措。例如我的母親,倘若帶她去飯店吃龍蝦、海參、鮑魚,她會心疼得要命,說買一只鮑魚的錢,就能買一大麻袋糧食;一盤炒三絲的錢,就能買一大筐菜;吃一頓飯的錢,夠她半年的生活費。這種抱怨,能夠一直延續(xù)很長時間,逼得你后來自己去飯店吃一頓飯,都會覺得不對勁兒。
一次,外孫女不小心將十元錢的盒飯掉到地上,母親猶如丟了萬千珠寶似的,一面俯向地面,用手去捧抓沾滿泥土的米飯,一面心痛地埋怨。當(dāng)外孫女阻止我母親撿拾地上的米飯時,她不高興地斥責(zé)說:“這是糧食呀,怎么能糟蹋?現(xiàn)在的年輕人哪懂這個。”外孫女干脆就與我母親對著干,用腳去踩踏地上的米飯,不讓母親再去撿這些臟東西。母親大發(fā)雷霆,要扇外孫女的臉,大罵:“你這個糟蹋糧食的敗家子,小心老天爺不饒你!”
小弟說:“咱媽過去窮怕了,老是憂心忡忡,咱只要給她送好吃的、好用的,給她送錢,讓她感到很富足,她的心情自然就會好起來?!?/p>
于是,我們兄妹幾個決定輪流回家看望母親,給母親送這個送那個,當(dāng)然,最主要是送錢。但母親總覺得我們將錢給她,回去就會過窮日子。所以,她想方設(shè)法,借口孫輩過生日、過兒童節(jié)、開學(xué)等,用紅包的形式,將錢退還給我們。有時還會趁我們不注意,將我們給她的錢,再悄悄塞回我們掛在衣架上的外衣口袋里。我們覺得很無奈,這樣下去,我們的做法只能讓母親更添憂慮,很難讓母親有好心情和幸福感。
突然,母親挨個兒到我們兄妹家走動起來,表面上是出來散散心,其實是來“收”我們這些家的破舊衣服。
原來,她將這些破舊衣服拆剪開,縫制成手絹大小的“抹布”,有工廠收購人員以一角錢一塊的價格來收購。我們都怕母親累壞了,開始藏匿舊衣服。
大妹說:“母親縫制抹布時,心情很愉快,還哼著小調(diào)呢?!?/p>
我去母親家,站在門外就能聽到母親哼著我熟悉的兒歌。她見我進門,表情相當(dāng)自豪地告訴我,這個月,她縫了三百多塊抹布。
我裝出驚喜的樣子,心里卻悲哀得想哭。母親戴著老花鏡,忙碌了一個月做成的抹布,才賣三十多塊錢,都不夠二弟一盒煙錢。
為了讓母親高興,我們千方百計地為她創(chuàng)造條件。問題是,我們發(fā)現(xiàn)母親縫制的抹布越來越多,卻堆在那里不賣。原來,經(jīng)濟不景氣,工廠開始壓低收購價,九分錢收一塊。母親生氣了,堅決要等到“金融危機”過去,收購價格再次上漲她才賣。
我們急得不行,二弟想出一個好點子,請他的朋友幫忙,讓他們假扮成工廠的收購人員,來到母親家,說是漲價了,一角二分收一塊抹布。
我是寫小說的,善于觀察,終于發(fā)現(xiàn)母親賣空易拉罐和空飲料瓶時,比縫制抹布更有幸福感。每天,她都小心翼翼地數(shù)著空易拉罐和空瓶子的數(shù)目,并從樓上的窗戶朝外望,盼著那個收廢品的瘦高老頭來。
于是,我們開始積攢空瓶子、空易拉罐。應(yīng)該說,我表現(xiàn)得最好,有時在飯店吃飯,看到別人扔在桌子上的空飲料瓶子,我會毫不猶豫地拿過來;有時開車,看到半路上有人扔下的易拉罐,我只要能停車,就一定要停下來撿。
洗車店的小伙子,見我車子的后備廂里有那么多空飲料瓶子,有些吃驚地看著我,他知道我是寫小說的作家,可是,作家怎么會“撿破爛”賣錢?
不久前,母親離開了我們。我的車后備廂里,還有沒來得及給她的空飲料瓶子,不知怎么,我舍不得扔。有時,我們兄妹幾個坐在一起,大家只要一想到那些空易拉罐、空飲料瓶子,還有那些還藏匿在我們床底下的“一角二分收購一塊”的抹布,就萬分傷感。
【原載2014年第3期《北方人·悅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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