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東
梁鴻和我太太是同事,都在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文系教書,而且教的是同一個專業(yè):中國當代文學。從2008年到2009年,她利用兩個暑假的五個月時間,回到故鄉(xiāng),采訪家人,采訪鄉(xiāng)親,傾聽他們的述說,記錄他們的命運,寫了一本《中國在梁莊》。2011年到2012年,她又到南陽、呼和浩特、北京、鄭州、深圳、青島等地,尋訪幾十位梁莊外出務工者,寫成《梁莊在中國》,在《人民文學》2012年第12期發(fā)表。
四十多年前,我下鄉(xiāng)當過知青,深知城里人要想真正了解農民的命運,很不容易。我插隊三年,和農民一樣掙工分,經歷了近乎脫胎換骨的痛苦,才懂得農民為什么說自己是“受苦人”。如今,有官員到農村調研、慰問、扶貧,也有記者、作家、學者到農村采訪、體驗,說到底,他們是外人,身份不同,不是居高臨下,也是走馬觀花。而梁鴻對于梁莊來說,卻不是外人,而是自己人。她二十歲以前,就是這里土生土長的農家女,和家鄉(xiāng)的感情血脈沒有斷。她寫父親,寫哥哥,寫兒時的伙伴,寫同村的長輩和晚輩,就是在述說自家的故事。這就讓她的文字,帶著一種體溫,懷著一種感情。當然,她又和梁莊的農民不同,她經歷了京城的學術歷煉,獲得了更廣的文化視野,有可能從全國甚至全球的視角來看故鄉(xiāng),這是鄉(xiāng)親們做不到的。
父親告訴她,“你爺是1960年的春上二月十四日死的。你三爺正月初七死的”。大伯全身浮腫,“餓得都哭不動了”,“咱們梁莊的梁家人1960年前有兩百多人,1960年餓死六七十人,幾乎是挨家挨戶都有死人”,“當時的糧食都控制在各大隊的糧倉里,都放壞了,也不讓吃,麥收之后,又死了一批老人,因為餓的時間長了,腸子餓細了,一吃多,就撐死了”。
哥哥告訴她,前些年到北京打工時被收容,“在昌平關了兩天兩夜,第三天點名往安陽遣送??词亻e著沒事干,找些人取樂,說,‘你,過來過來,說著,就扇這個人兩嘴巴子。我悄悄罵:‘日你姐,這算沒有地兒說理了。被聽見了,看守問:‘誰,誰說哩?我逞英雄說:‘我??词卣f,‘過來。往我頭上掄了七八皮帶,又狠狠踹我?guī)状竽_。叫我站軍姿,挺胸,打一嘴巴子,抬頭,再打一嘴巴子,再抬頭。站了兩個小時。打得我滿臉是血?!?/p>
讓她開蒙的“梁莊小學”,當年興建時,全村人參加蓋房,“上學的鐘聲一響,村民的一種敬仰、尊重之心油然而生”。如今小學淪為豬場?,F在三十幾個小學生在鎮(zhèn)上讀書,梁莊的一群老太太老頭一天三趟匆匆地接送?!霸谖业纳倌陼r代,只有因為貧窮孩子才可能無法上學,沒有家長不愿意讓孩子上學的。而現在,則是家長看不到孩子上學的希望,在焦慮一陣之后,通常對孩子持一種放任的態(tài)度?!薄爸挥袠O少數孩子是真正想上學的,逃學、曠課、整天沉迷于游戲機是家常便飯。老師也沒有心思教學。整個社會都彌漫著一種失望與厭學的情緒,它自然也會影響到生活在其中的每一個人?!?/p>
故鄉(xiāng)就這樣走向凋敝。但故鄉(xiāng)人還得生活。于是他們外出打工,足跡幾乎遍布了中國的大江南北。男孩在廠里當保安、工人,女孩去當保姆和餐館服務員。他們到山西、陜西、新疆,下煤窯,下油井,蹬三輪車,種地,干各種苦力活;他們到西南做生意,賣菜,校油泵,跑長途運輸。有的落入了傳銷的陷阱;有的倒火車票,作為盲流被關押,被收容,再逃跑;有的在有毒的工廠長期作業(yè),過早地死去。就是那些有機會考上大學的青年,想找一份體面穩(wěn)定的工作,融入城市,也是難上加難。
梁莊只是中原大地上一個太普通的村莊。梁莊既不是先進典型,也沒有發(fā)生過驚心動魄的惡性事故或焦點事件,卻更能代表中國農村的一般處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