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鴻伏
很久以前讀林語堂先生《吾土吾民》,很驚訝于他對中國田園文化的獨到領悟。他把我們民族那種新奇的、超自然的非凡活力,歸結于人與自然合一的思想力量:“寧愿生活在曠野,曬曬太陽,觀賞夕陽的余暉,觸摸清晨甘露,吸收干草和濕潤的大地的芳香;從自己的詩歌(生活習慣的詩歌和寫在紙上的詩歌)中,學會了如何使自己的靈魂一嗚呼!那個經(jīng)常受傷的靈魂振作起來?!蔽也恢酪淮朔毖苌⑾聛硎欠裾娴呐c這片黑土地所具有的那種清新曠達與生命有內(nèi)在關聯(lián),但我卻清楚“田園”這兩個字在我們的思想情感與文化積淀中的特殊意蘊。
在讀過大量中國古典的哲學和詩文之后,我便很深切地感覺到那種眷念田園的情結是如何牢固的將人的情感、智慧和理想納入一片寧靜和平的境界中去,從而讓有著共同傳統(tǒng)文化的人們一次次神往和感動。倘若認為這是哲學和詩歌的力量,倒不如說是寧靜美好的田園的吸力。田園是一個磁場,我們一生在引力里跋涉,跋涉得好疲憊好憂傷。田園,是可以讓我們進入魂天歸一之境的。
想起田園,我們的思想中便會很自然地呈現(xiàn)出小橋流水,村舍牛羊,以及鷓鴣水車,還有漁樵互答的種種情景。那是一種悠遠、寧靜、溫柔的感覺。在這種感覺中我們便設想自己是那生活的一分子,因而便有靈悟,便有詩酒,心中便生出一種超脫、平和的愉悅。人們往往忽略了黑土地另一層實質性的內(nèi)涵,那就是由旱澇、瘟疫、蝗蟲和戰(zhàn)爭所沉淀下來的苦難。我們把田園想像成自己設計的模式,只有牧歌,只有悠遠平和,那是因為我們的心靈需要有一片凈土來撫慰,我們的生命和心靈與這片土地是如此緊緊地聯(lián)結一起,總是從田園走出來又想回到田園中去,那種深刻的眷戀心情所涵括的種種人生滋味,沒有誰能表達。在失意漂泊、老病憂患、死生契闊之際,在我們情感的最深處總很快地涌來“關山”“明月”“鄉(xiāng)音”這類字眼,遺憾中便有了溫暖和親切。這是渴愛自然么?或許在這個意義上還掩藏著別的什么?只有飽經(jīng)滄桑的心才能體會。
我們不會忘記《詩經(jīng)》中的“國風”來自田野村謠俚諺,也不會忽略老、莊思想中“歸隱”與“出世”,這或許應歸結到對理想田園生活的癡迷。迷戀田園,有這么深的哲學意味與人生意味,是我們始料不及的。此時,我想起居住在大都市中的人們原本都來自某片田野,因此我們在喧囂擁擠中便時時升起一種田園心情。中國的科舉使一代代的鄉(xiāng)村才子踏上仕途,進入都市,并在我們的文化遺留中融入田園牧歌情感的精髓,這種影響,早已深入我們的血脈之中。陶潛是田園生活和田園詩歌的最有力的倡導者和實踐者,他的桃花源式的生活理想,他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和“荷鋤帶月”的怡然與悠閑令人神往。在一片稻麥青青、炊煙裊裊的田園里耕作、飲酒、讀書,那當然是一種極美好的事。在田園以外的世界歷經(jīng)了種種憂患不平與挫折之后,驀然想起應該歸去,把情感與思想都寄托到田頭壟上與山水明月之中,是一種覺悟,也是一種解脫,而人,是常常需要覺悟與解脫的。忽然想起十年前自己居住的村莊。那是很古典的南方田園式樣。房子是木板房,橋是石拱橋,極精巧地臥聽一泓溪聲;那縱橫的阡陌印滿了牛蹄印,田野彌漫著青草的氣息。而那些常常“帶月荷鋤歸”的鄉(xiāng)親是不會有心情去欣賞江岸上的眉月以及月色里眾多的山影與山影中傳出的貓頭鷹的啼聲的,他們只知道很平靜地生活著,沒有人會寫詩,沒有人會寫對 聯(lián),但卻嗜酒,在禾場上擺一碟苦瓜、空心菜、一壺米酒,就可以沉醉整整一個黃昏。這是我所生活過的田園,如今想起,便很遙遠,夢幻一般了。記得與我相識的一位新派詩人,某日忽然寫了首田園詩,中有“村姑”“寡婦”“茅屋 ”字眼,并竭力想從這三者之間發(fā)現(xiàn)一點可供遐想的浪漫來。他告訴我,都市的生活太壓抑太虛偽,內(nèi)心很孤獨也很累,只想歸隱山林呢。其時我便想,這位新派詩人其實并不真愛田園,他只在失意和頹廢時才想到它。內(nèi)心閑適與寧靜的人才會真正和純凈的田園牧歌默契,這無疑是一種與內(nèi)在情感有關的境界。眷戀田園正如眷戀這世上一切美好的人和事一樣,需一份極其誠摯淳樸的愛心?,F(xiàn)代的所謂鄉(xiāng)土詩人,往往將村舍放在樹葉或麥穗上,仿佛村舍只是露珠一類的東西,卻不知道田野上的村舍是何等古老沉重。
人要獲得一種無形的信心和勇氣,往往只有貼近自然的時候,我們之于田野,正如土地與安泰。那麥浪起伏,菜花吐香的沉沉黑土和歲月里靜穆如畫的村莊,給我們哲學和詩歌,也給我們傷感或美好的心情。我們離不開糧食因而也離不開土地,這或許 也是我們的命運與情感最易與田園切入的焦點所在。我們曾一次次從土地上遷徒,漂泊他鄉(xiāng),想看看田園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樣子,但我們每次都在異鄉(xiāng)的屋檐下流淚,并把異鄉(xiāng)的月亮認做故鄉(xiāng)的那一輪。我們便在感覺中永遠也走不出故鄉(xiāng)的村舍,而徒添如芳草如雨煙的鄉(xiāng)愁。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便有了許多懷念故國田園的詩歌?!班l(xiāng)音無改鬢毛衰”是,“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是,余光中《鄉(xiāng)愁》更是。離開故園的人便常常被這種浩瀚、稠粘的濃烈鄉(xiāng)情詩句所包圍、感染,由是,在心中次第呈現(xiàn)芭蕉夜、明月青山、壟頭荷鋤、茅舍吟詩,讓寂寞的心感覺那一份溫馨和怡靜,生命方始有了活力,復蘇起原本凋謝的希望之花。而田園,永遠在很遠的地方,散發(fā)出生命最初的氣息,讓我們無端的感動。
記得鄭板橋曾給他的胞弟寫過一封家書,表達老邁后的愿望,其中云:“若得制錢五千,便可買地一大段,他日結茅有在矣。吾意欲筑一土墻院子,門內(nèi)多栽竹樹草花,用碎磚鋪曲徑一條,以達二門。其內(nèi)茅屋二間,一間坐客,一間作房,貯圖書史籍、筆墨硯瓦酒董茶具其中……清晨日尚未出,望東海一片紅霞,薄暮斜陽滿樹,立院中高處,便見煙水平橋。家中宴客,墻外人亦望見燈火?!编嵃鍢虻倪@種理想是建立在對田園詩一般的情感上的,大抵我們每個人多少都有過這種愿望,這種愿望,或許就是深藏在我們心靈深處的田園情結。有了這種愿望,我們往往可以超脫悲苦,使心靈得到升華。許多時候,我們可以向鄉(xiāng)間小徑朵朵雪白的百合要親切要溫柔,向小橋茅屋要閑適要靜遠。面對“雞聲茅店月”想象離愁,畫對牧童短笛想起往事??傊飯@在我們的感覺中,任何時候都籠著一種近乎憂傷的詩意。它是肉體的歸宿,也是靈魂的歸宿。
我們是如此執(zhí)著地像眷戀母親一樣眷戀田園那布滿草垛和月光的村落,那彌漫著莊稼成熟氣味的田壟,那河岸上的水車和歌謠,還有那泥土中凋謝的生命……有些蒼老卻風韻猶存的田園,召喚著我們,誘惑著我們,田園,或許只是應該裝在心里的,影子一樣伴我們生命的旅程。此時,我坐在城市十二層樓的窗下,驀然想起陶潛、鄭板橋俱作了塵土,只余那些詩句,只余明月照著的幽靜的田園,惹人情愫。
凝望田園,凝望著美麗卻飽經(jīng)滄桑的田園,很想下輩子變一只鳥,選一枝花樹或者明月下的哪個屋頂,就那么安祥地斂翅棲息,無欲無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