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瓶（短篇小說）

□周 沖

后來，我獨自走了許多路，從一方地域抵達另一方地域，從一種語言進入另一種語言，從一條路踏上另一條路。有一天，在一個東方的小城里，我遇見了我自己。

那時正是午后，在一個城郊的廢棄校址邊，我一邊翻看斷瓦殘垣，一邊恍惚地想著什么。偶爾有風(fēng)掠過，銀杏葉子落下來，無聲無息，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忽然間，一塊巴掌大的石頭映入我的眼睛，灰色的，隱約有字跡，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就像灰蝶翅膀上的兩叢斑紋。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感覺很緊張，仿佛有些奧秘正在馭風(fēng)而來，將動搖我，或者摧毀我。當(dāng)我終于鼓起勇氣，在墻根的陰影中漸漸接近那塊石頭時，我?guī)缀醪幌嘈抛约旱难劬?，斑駁的石面上赫然刻著的，正是我的名字：周沖。更讓我驚訝的是，那放縱而漫不經(jīng)心的筆跡正是我自己的。

寒意四處漫漶。我分明記得，這是首次抵達這個地方，這個名叫武寧的中國小城。之于我，這是一個全然陌生的所在，它的山水，它的人文，它的民眾，都是我未曾涉及的，這里理應(yīng)沒有關(guān)于我的任何痕跡存在?？墒牵瑸槭裁催@塊署我姓名的石頭會躺在這里？

更多的疑惑相繼而來，在我往回走的路上，有人走過來，叫我老師；有人笑著說，回來了；有人把我引到一幢老房子前，用吊在我胸口的鑰匙，打開了一扇舊門。

“這里裝著你所有的過去！”

時空忽然變得曖昧不明。我越發(fā)迷惑，不知道該相信什么。倘若我要否認(rèn)這一切，就要告訴自己我來自何方，可我也回答不出。近些年我老得很快，許多事都記不清楚，重要的人和事，都被忘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絲顫顫巍巍的梗概還留在腦中。

難道是我記錯了嗎？這個我無意中到達的小城，和我真的有著莫大的淵源？

“這是怎么回事？”我拉住一個人，“我是誰？告訴我我是誰！”

他看著我，終于害怕起來。我在他眼中看到一張因惶惑而顯得詭異的臉。他嘀咕了句什么，仿佛是回答，又仿佛是咒罵，然后掙脫我的手，走了。

“這里是什么地方？”

“你記不清了嗎？你就出生在這里?！币粋€比我更老的人說。

他的面目模糊，聲音亦模糊，我的頭腦同樣模糊。我忽然想睡覺。這個老房子里有一股黑甜穩(wěn)妥的氣息，像催眠的迷香。

“睡吧，睡著了你就醒了。”

就在那個老房子里，我睡了很久，漸漸地，我想起了很多事，聽見空茫又明晰的囈語。

風(fēng)起了，一絲一縷地纏住我，我成了一只虛弱的蠶。

苦楝樹在嘩嘩地落著葉，秋末的斜陽又黃又軟，幾只白色飛鳥從中輕盈地穿過，消失在光的極處。

你被人從村公所抬回來，下體都是血污，有人說，你被抬去結(jié)扎了，他們切掉了你的一部分身體，讓你殘缺和無能，“這是上面規(guī)定的！”你聽見強大而神秘的“上面”二字，不敢再抱怨什么。

半夜里我聽到你的呻吟，你的話從齒縫中鉆出：我還沒補好孩子的衣裳……

大太陽落下強烈的光暈，曠野寂靜。

你在地里摘棉花。竹籃挎在你的胳膊肘上，赭青色的棉鈴蟲一曲一撐，一曲一撐，爬上你破舊的衣衫，和汗水密布的皮表。

然后你睡在了棉花地里，你閉著眼睛，手臂上的爬蟲翻翻覆覆，你都沒有理睬。你的竹籃傾側(cè)了，棉花在你身邊鋪了一地。

那是許多年前的一個清早，一個和過去未來的清早并無二致的清早，混沌的天色，放肆的塵土和聲囂，庸碌、疲憊和無可奈何的人。在小城的月山路上，我遇見一個老人，他從人群中央走出來，向我鞠了個躬，說：“請問，桃花塢在哪兒？”他說話很慢，一字一頓，好像每個字都特別重要一樣。

那時我已在小城生活了一些時日，但從沒有聽過桃花塢。我知道豫寧大道、古艾路、建昌路、西安橋、濕地公園、李烈鈞紀(jì)念塔……但，沒有桃花塢。

“對不起，我不知道?！?/p>

他大概六七十歲，身子很瘦，背有點駝，穿著辨不清顏色的長衣長褲，背著辨不清顏色的雙肩包，垮塌塌的，黑土般的臉上皺紋堆疊。全身上下只有胡子打理得還算干凈，留著短短的銀白胡茬，像一層泥上的白霜。

我聽到一聲輕微的當(dāng)啷聲，才發(fā)現(xiàn)他手里還抱著一個藥水瓶子，黑色的，沒有標(biāo)簽，也不知放了什么，偶爾傳出脆響。

我給不了答案，只好轉(zhuǎn)身離開。

傍晚，他還是站在那里，問每一個路過他身邊的人。

他問鬢發(fā)斑白的老人，也問稚氣未脫的孩子；問見多識廣的男人，也問搬弄是非的婦女；問忙碌的小販，也問遛狗的閑人；問滿腹野史的文化局官員，也問目不識丁的農(nóng)夫。

“請問，桃花塢在哪兒？”

沒人知道它在哪兒，沒人聽說過這個地方。

月山路華燈初上，燈光一碗一碗地扣下來，淋在老人的身上。

他蹲在地上，愣著神，既失落又滄桑，像一尊日暮途窮的末世雕像，和小城的氣質(zhì)相得益彰。

這種荒涼感襲擊了我，我決定幫助他。

“我也不知道桃花塢。但我曉得西南邊濕地公園里有一條小溪，有幾株桃樹，搭了個小涼亭。當(dāng)?shù)厝私兴一ㄏ?。不知道是不是那里？?/p>

“也許是，也許不是，誰說得清呢？去看看總是可以的?！?/p>

我?guī)グ菰L那條年輕的小溪。

我們從月山路走到沙田河，夜霧漸漸升起，與路過的微風(fēng)和塵埃，與深邃、靜謐、飄忽不定的時間交融，化作了漸暝的天色。

媽媽，整個冬天，我們都坐在壁爐前。

你陷在一個躺椅中，蓋著厚棉被，用竹針織著一件到天荒地老也織不完的毛衣。

火光把你的臉映成了泥金色，你笑著，像一尊受難的觀音。

我在做數(shù)學(xué)題，廚房里，紅薯稀飯正咕嘟作響。

外面大雪紛飛。

媽媽，冬天溫暖得像那個過去的春天一樣。

你遞給我一個透明的玻璃瓶，里面滾著一個透明的小東西，“你可以用你的秘密，培養(yǎng)一顆秘密糖?！?/p>

放學(xué)之后，你不見了，他們告訴我，你去了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很遠(yuǎn)很遠(yuǎn)，比南極北極都要遠(yuǎn)，比牛郎星還要遠(yuǎn)。

我問他們，那是什么地方，他們說，那個地方叫桃花塢，去往那里要經(jīng)過九九八十一年。

我不管，我要找到你，媽媽，我已經(jīng)在瓶子里放了三個秘密，就快要做出第一顆糖了，我要給你嘗嘗！

“你從哪里來？”

他說：“你問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但我回答不了你?！?/p>

“你是誰？”

“你又問了一個我回答不出來的問題。”

他的笑容既俏皮又嚴(yán)肅，我疑心他在耍弄我。

“你神經(jīng)病吧？！”

“六十多年了，許多人都這么叫我，哈，這名字簡直成了我一件衣服啦?！?/p>

我本以為他會被我激怒，轉(zhuǎn)而惡語相向，但出乎意料，他一點兒也沒生氣。

“那你總應(yīng)該有一個名字吧?！?/p>

“有的，都是別人給的名字，有人叫我釀糖人，有人叫我流浪漢，有人叫我老師，有人叫我乞丐，有人叫我圣徒，有人叫我無賴，戀人叫我大老虎，父母叫我野伢崽，還有許多人，像你剛剛一樣叫我神經(jīng)病。你喜歡哪個，就叫哪個吧，我是無所謂的。”

“那，我叫你陌生人吧?！?/p>

我到處找你，跟隨每一條路，跟隨每一道橋，甚至跟隨風(fēng)，陽光和雨絲，漫無目的，任意西東。

有人說我是個瘋子。

但我知道我最終會找到你，哪怕南轅北轍。

媽媽，我曾兩次溺水，三次瀕死，四次遭劫，多次遇難，這一生千辛萬苦，秘密越來越多。媽媽，你說會不會有一天，我的瓶子和大地一樣重？

在我離開家門十五年后，我在一個南方的古城里停下來。

它的名字叫大理。

黃昏的時候，華燈未起，古城的陰影又深又長，充滿帝國斜陽的憂傷。

不知道為什么，我知道我將在這里遇見一個人，媽媽，她應(yīng)該和你一樣，多病而端莊。

一個孩子唱著歌，蹦跳著經(jīng)過我們身邊，一對戀人挽著手與我們擦肩而過，一叢臃腫但活潑的中年婦女跳著廣場舞，還有幾個老人撐著拐杖，在燈光之下踽踽獨行。

我們就這樣慢慢地走著，來到了桃花溪邊，溪水閃爍著專注、靜默和多變的光芒。

“是這里嗎？”

枝葉稀疏的桃樹下，有一塊石頭，上面寫著三個字：桃花溪。

“看來不是?！?/p>

我覺得很抱歉，仿佛親手捅破了一個希望。

他恢復(fù)了落寞，呆呆望著溪對岸。我陪他站著，晚風(fēng)吹來，燈光微顫，就像旋生旋滅的螢火蟲在執(zhí)拗地閃著微弱的光芒。

過了一會兒，他揭開那個黑色玻璃瓶蓋，嘴湊近瓶口，不停地小聲嘟囔。

“陌生人，你在干什么？”

“一個秘密。”他蓋上蓋子。

“秘密？這是裝秘密的瓶子？”

“嗯，它一直跟隨著我，這里面，是我一生的秘密?！?/p>

那是一個極其普通的藥水瓶，但里面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有什么。

“原本，它也是透明的，和天空一樣，和時間一樣。但秘密越來越多，紅的，黃的，綠的，白的，各種顏色的秘密裝進去，慢慢地就變黑啦……”

我接了過來，有點沉，比普通瓶子重一些。我說有點重。

“有些秘密的確沉重?！?/p>

這時，里面有什么東西當(dāng)啷地響了一下。

“這又是什么？”我把它貼在耳邊上，搖了搖，當(dāng)啷當(dāng)啷，里面又響了。他真是一個充滿秘密的人。這真是令人興奮。

“糖。一顆糖?！?/p>

“為什么要放在秘密里？”

“因為秘密就是調(diào)料呀，”他伸過手來，把瓶子接了過去，擔(dān)心我奪走或弄壞似的，“最重要的調(diào)料?！?/p>

“調(diào)料？做什么好吃的？”

“密糖。”

他說，密糖就是加了秘密的糖。用最常見的原料，加上五顏六色的秘密，經(jīng)過長時間的調(diào)制、發(fā)酵，就會與眾不同。就好像一個人，有了獨特的經(jīng)歷就會與眾不同一樣。

“如果我也像你一樣，把米、面、水、空氣放進一個瓶子，每天告訴它秘密，也可以做成糖嗎？”

他饒有興味地看著自己那雙青筋盤錯的手，自言自語：“我的技術(shù)還不夠好，等我變得足夠好的時候，我的糖果會是全天下最讓人向往的東西?！?/p>

他什么也沒說，卻讓人感覺他已說出密糖制作的全部秘笈。

我手上沒有瓶子，只好把無數(shù)個疑問塞回肚子里。

“秘密之糖，價值千金，遇有緣人，分文不取?！?/p>

在老柳樹的濃蔭里，我掛出這樣一張紙板。

你說，用歌聲交換你的秘密之糖，如何？

陽光下，你風(fēng)塵仆仆，臉頰停著兩片美麗的云霞。

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即將遠(yuǎn)航的風(fēng)帆，不管不顧地膨脹起來。像劍要追逐鞘，風(fēng)要追逐光。

我想上廁所，卻不敢起身。

你說，這些年你東奔西走，南來北往，一路都在歌唱，為游子、詩人和信仰者吟詠，也為坐等時光埋葬的病人發(fā)聲。

你唱：

黑夜像山谷，白晝像峰巔，睡吧！

合上雙眼，世界就與我無關(guān)。

時間的馬，累倒了黃尾的太平鳥，在我的車中做窩。

我仍然要徒步走遍世界——沙漠、森林和偏僻的角落。

……

很多年以后，當(dāng)你不知去向，我陷在這首歌里無法自拔。哪怕只有半句流出，淚水都會隨之汩汩而流，像海洋開了口。

“需要多久，才能做好一顆糖？”

“有的三四個月，有的一兩年，有的十幾年，甚至更長?！?/p>

我指了指他抱著的瓶，“那這顆做了多久？”

“十三年?！?/p>

我真希望他能將那顆糖送給我嘗一嘗。

我問他：“有人吃過你的糖嗎？”

“有的。所有的糖我都送給了別人，但是大多數(shù)人都不太喜歡。他們說太苦了，或者說太澀了。只有一回，在南方的一個古城，我遇見了一位姑娘，我們戀愛了，我每天對著瓶子說醉人的秘密。三年后，那顆糖做好了，金燦燦的，我把它送給了一個年輕人，他說，真甜，街道變成了一個彎曲的大笑容，每一個人都像黃面包一樣可愛，說的話甜絲絲的，眼神軟綿綿的?！?/p>

“啊，我真想嘗嘗那顆糖?！?/p>

“可是，接下來的那顆糖，就苦死了，那個吃糖的人說，哎唷，我的心臟又疼又硬，結(jié)成了一個核桃。”

“你一共做了多少顆糖？”

“七顆，”他晃了晃他的秘密瓶子，“這是第八顆?！?/p>

他沒有說出我期待的那句話。十三年的秘密之糖，不可能輕易送人。我們萍水相逢，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情誼值得他饋贈這樣貴重的禮物。我力不從心地安慰自己。

“你怎么生活呢？賣糖？”

“不，我唱歌。像我生命中一個很重要的人那樣，把詩譜成歌，在十字路口，唱給所有路人。有的人聽懂了，或覺得自己聽懂了，就會留下一些錢。”

我們從桃花溪慢慢往回走，天上最后一片云霞慢慢隱退，黑暗從水中浮上來，路燈折出萬物的陰影，隨燈光搖曳，仿佛在訴說某種特殊的言語，只要我愿意，就能觸到無數(shù)不可言說的奧秘。

他唱了一首詩，我依稀聽出來最后幾句：

……

每個黃昏都是如此，在那兒，在地平線上。

每個人都在那兒，我看見他們并說再見。

我看見劍、帽、頭巾和赤腳，

槍、血和墨水。他們慢慢地走，

消失在河流的霧靄里，在右岸上。

我告別他們和你和光，

然后迎接黑夜，因為我服侍她——

還有黑絲綢、黑力量。

我請他吃了晚飯，把他領(lǐng)到附近的旅館，幫他繳過房費，“你在這里休息。明天下班后，我再來看你。整個白天，你都可以繼續(xù)尋找桃花塢，日落后我們再聚?！?/p>

第二天傍晚，我們在格萊特喝茶，這是小城里唯一的咖啡館，裝幀簡單，賣中式和西式的各種餐點。

百葉窗半懸半墜，一欄一欄的黃光，從窗格里漏進來。

“有線索了嗎？”

他坐在那起伏的黃光中，搖了搖頭。他的瓶子又黑了一些，他一定又往里放了一個暗色調(diào)的秘密。

“為什么你這么執(zhí)著地要找桃花塢？”

“很早以前，有人告訴我，桃花塢是一個廣闊的世界，在那里每個人都可以超越時間，過去與未來會在那里匯合，生命中的每一個瞬間都可以恢復(fù)，按每個人喜歡的方式重新組合。失去的戀人，做過的錯事，都有挽回和修正的機會?！?/p>

我聽得瞪大了眼睛。

“真的嗎？”

他點了點頭。

“太神奇了！可是，如果不是真的呢？”

“它當(dāng)然是真的，它一定是真的，”他瞪圓眼睛，看著我，像聽說天堂成為地獄一樣滿臉駭色，“否則我這一路的追尋就沒有任何意義?！?/p>

他的驚惶讓我覺得自己闖禍了?！叭绻也坏皆趺崔k？你會繼續(xù)找嗎？”

“會找到的?！彼麩o比堅定。

“如果找到了，你會做些什么呢？”

“繼續(xù)找?！?/p>

“為什么還要尋找？桃花塢不就是你的目的地嗎？”

“不，它也是一條路，對于我來說，所有的地方都不是終點，都是路途。就好像溪水流入海洋之后，仍然會尋找一樣?！?/p>

有人敲了包廂的門，進來一個年輕的服務(wù)員，端著我們的食物，我的牛排，他的粥。他的牙齒已經(jīng)松落，只能吃流食。

好像還是彼時彼地，你笑著，像一簇小火焰，發(fā)著光，發(fā)著熱，映亮所有陰涼的時間。

那時你還沒有生病，大月光的夜里，關(guān)掉所有的燈，在蒼山腳下開滿花朵的院子里，為我唱新寫的歌。

我把摻了童年的秘密之糖送給你。

你流了三天的淚。

“有一天，我也會去那里，去你母親所在的地方。你不要來。你停在原地，像一顆樹，或一塊石，長長久久，平平安安?！?/p>

可是，我太想念你。

你離開以后，我又上路了，一路走，一路打聽。

我走過許多地方，問過許多人。

有人說桃花塢是一個精神病院，還有人說那是太平間，甚至有人說它在海洋中央，在下墜的速度里，在一柄刀的利刃上。

我知道他們什么意思。親愛的，我看夠了人性的冷漠，世態(tài)的炎涼。

我時常夢見你，夢見你印在我額上的唇，像一瓣桔子一樣清涼又飽滿。

你說，剛剛我也在夢里見到了你。

“瓶子里的秘密，可不可以給我聽一個？”

他答應(yīng)了，遞給我。于是我聽到他蒼老的聲音，從遙遠(yuǎn)的時間深處傳來。

公元二○一三年九月，我來到一個贛西北的小城，武寧。

此處三面環(huán)水，原本很秀美，可惜大興土木，到處都在建房子，城市灰塵滿天，就像我的記憶一樣混沌狼藉。

我走了許多路，問了許多人，沒有人知道桃花塢在哪里。

但我遇見一個可愛的姑娘，她有一顆相信奇跡和向往遠(yuǎn)方的心。

她讓我想起了年輕時的戀人和消逝的母親。

我看著她清亮的眼睛，知道她以后也和我一樣，受盡苦難，但也收獲眾多福蔭……

我把瓶子還給他，對他的預(yù)言半信半疑。

但的確，這些年我總在做夢，夢見我背著行囊在路上獨行，從朝霞冉冉，走到暮靄沉沉，經(jīng)過許多地方，遇見許多人，經(jīng)歷許多事。

他取出躺在瓶底的那顆糖，那顆他做了十三年的糖，一顆淡黃色的透明糖，與普通的糖沒什么兩樣。

他遞給我。“希望你覺得有意思?！?/p>

我鄭重地接了過來。

但我竟沒有預(yù)料中的欣喜，只是忐忑。我不知道這種秘密的結(jié)晶到底會給我?guī)硎裁础?/p>

那天晚上，我吃了那顆秘密之糖，它不甜也不苦，就像凝固的空氣一樣無滋無味。但過了不久，我就感到身體發(fā)涼，涼意從我的胃開始，流經(jīng)心臟，流經(jīng)肺腑，流經(jīng)頭顱，流經(jīng)每個發(fā)梢和指甲片兒，流滿我的屋子，又從門窗里流出去，彌漫了整個小城。窗外驟然下起了雪花，一大片一大片往下瀉，突兀、浩蕩、無始無終，很快，整個世界都變成莽莽蒼蒼的白色曠野。

那天晚上我蓋了三床被子，還是沒有睡著。

我聽到許多聲音，好像近在耳畔，又好像遠(yuǎn)在創(chuàng)世之初，此起彼伏。它們爭相講述的，全是他的秘密，一生的秘密。

我又一次病了。

意識模糊的時候，看見無底的深淵，朝著它深深地墮下去。

我開始渴望一種超越生死的存在，它洞悉一切卻不發(fā)一言，他有著悲憫的眼睛，在光明的源頭，在我眺望的視線極處，溫柔地對我回望。

病好之后，我去了教堂。受洗時，有光被百葉窗篩了進來，落在我的身體上，我看見了自己，那么清潔、無辜、柔軟，如初生。

那天，我感冒了，連續(xù)多日高燒不退，神智陷入深深的混沌之中。

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到陌生人站在虛空里，萬古長空，周圍什么也沒有，近了一看，卻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盛世，他的周邊全是美妙的風(fēng)景，全是人——他喜歡的人，親人、戀人、歌者、詩人，大家滿臉笑容，快活地說著什么。

不知道到了第幾天，我終于醒來。

雪花不見了，幻象消失了。

武寧依然是九月的風(fēng)景。月山路上，玉蘭花立在塵埃里，舉著沾滿灰的葉片，和風(fēng)懶洋洋地打招呼，人們穿過店鋪的歌聲向前行或往回走，一切如舊。

老人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兒。

我問路上的每個人：“你們見過一個陌生人嗎？”

一個人說：“什么陌生人，我每天遇見的都是陌生人，你是我的陌生人，我是你的陌生人。你到底要找什么陌生人？”

我說：“一個有秘密的陌生人?！?/p>

他翻了翻白眼，說：“神經(jīng)病?！?/p>

我像瘋了一樣到處找他，去咖啡館，去車站，去派出所，去醫(yī)院，甚至，我還去了殯儀館。

“你們見過一個陌生人嗎？一個懷抱著秘密的陌生人?！?/p>

他們也說：“神經(jīng)病?！?/p>

后來，我又去了桃花溪。

白色的水鳥從黑暗中聚攏，在晨光微明的水面，無休無止地飛。

在那里，我看見一個黑色的背影，坐在一塊心灰意冷的大石頭下，蒼老，若有所思。我遠(yuǎn)遠(yuǎn)地喊著：“陌生人！”然后奔跑過去。

那人轉(zhuǎn)過臉來，卻是一個不是陌生人的陌生人。

我說：“你知道一個帶著秘密的陌生人嗎？”

“什么陌生人？”

“一個帶著一個黑色瓶子的陌生人。”

“哦，昨天傍晚我好像見過一個這樣的人，不過，他已經(jīng)走了，他坐著一只小渡船，沿著桃花溪劃走了。對了，我還好奇地問過他是不是去打魚，他說不是，他要去海里?！?/p>

我說：“桃花溪這么小，不可能到達海洋?！?/p>

“我也是這樣說的?！?/p>

“那他怎么說？”

他說：“沒事，所有的河流都會到達海洋，就好像所有的時間都會到達永恒一樣，哎，這人怎么這么怪啊。”

上帝，我是你卑微的子民??！

為了見到你，我走了很多年，我在路上哭泣和歌唱，創(chuàng)造和毀壞，出發(fā)和回歸，青春和蒼老。

我有一種預(yù)感，我快要找到桃花塢了。

今天，我會沿著流水出發(fā)，抵達彼岸。

等到相見的時候，你們會做什么呢？

我知道我會做什么。

我會遞給你們一個瓶子：看，這是我一路的收獲！

后來，我再也沒見到他。他在我眼前的這個世界里永遠(yuǎn)地消失，但在我的世界里，卻好像一枚釘子，牢牢地釘了進來。

許多年以后，我也抱著一個透明的瓶子，離開家鄉(xiāng)，沿著一條河出發(fā)。

那天，河水藍(lán)得透亮，天空流嵐涌動，太陽從一片剛剛長出嫩葉的樹林中斜照過來，織成一個令人頭暈?zāi)垦５慕瘘S的旋渦。

我掀開瓶塞，湊近瓶口，放入第一個秘密：

“聽說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它的名字叫桃花塢，現(xiàn)在，我開始去找它，順便找一個陌生人，他曾經(jīng)給過我一顆秘密之糖，令我蒼涼至今……”

就這樣，我上路了，我沿著大路向前走啊走啊，再也沒有回頭。

有人問我：“你從哪里來？”

我說：“嗨，你問了一個有意思的問題，但我回答不了你。”

“那你要去什么地方？”

“桃花塢，”我說，“請問你知道它在哪兒嗎？”

許多年以后，我經(jīng)過許多地方，遇見許多人，經(jīng)歷許多事，也有了許多秘密，我把它們一個接一個地放進我的秘密瓶子，醞釀一顆又一顆秘密之糖。

陌生人的囈語仍然會穿越時空而來，和我自己的交織成一處，在暗夜里，爭相講述那些曾經(jīng)的發(fā)生。它們越來越相似，無論是經(jīng)歷，還是情感，抑或追問與思索，如出一轍，我終于無法分清，哪個是我的故事，哪個又是陌生人的傳說。

甚至，我亦無法分清，我到底是我，還是另一個陌生人。

我逐漸相信，認(rèn)清自己的殘缺而驅(qū)向完美，認(rèn)清自己的無明而奔赴清明，認(rèn)清自己的有限而皈依無限，認(rèn)清自己的人性而努力尋覓神性，這就是追尋，這就是信仰。

太陽在夸父逐日的路上；

神在我們朝圣的途中；

而桃花塢，或許在生命極處，或許，就在此時此地，就在思之中央。

一個人站在我的床邊。

“都想起來了嗎？”

我點了點頭。

“找到桃花塢了嗎？”

我搖了搖頭。

“這次回來，還會走嗎？你已經(jīng)走了四十年，該回家了！”

“是啊，該回家了！”

斜陽正在斑駁的地板上織著矩形光斑，一只蒼蠅蘸著灰，從一處飛到另一處，最后融入無始無終的光中。許多年前的舊物，站在陰影里，灰黯、衰朽，不堪一擊，只需一觸，就會轟地一下碎成粉齏，和塵埃去往一處。而窗外萬籟俱寂，長空之中，一絲云也沒有。

我想起我的秘密瓶子。

“咦，我的瓶子呢？”

和陌生人的瓶子一樣，它也不再透明，已經(jīng)變黑了，甚至更黑，更沉。

“你在找什么？”

“一個瓶子，”我說，“一個黑色的秘密之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