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是怎樣燦爛的——談《動物兇猛》的電影改編

史曉丹 靳 然

（河北青年管理干部學院，河北 石家莊050031）

一、《動物兇猛》——“文革”中的青春記憶

（一）“文革”背景下的群體記憶

《動物兇猛》是王朔在1991年完成并發(fā)表的短篇小說，這是一篇帶有回憶性質(zhì)的半自傳體小說，小說的大背景是“文化大革命”，王朔的青春時光也正是在這樣一種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中度過的。王朔作為一個親歷者，用文字淋漓盡致地再現(xiàn)了這一切。小說以平實的語言記述了王朔和伙伴們度過的“火熱”青春時光，在缺少社會關(guān)注和家庭關(guān)愛的情況下，他們肆無忌憚的逃課、泡妞、打群架，毫不保留地宣泄著自己的青春。正如哲學中講到的，絕對的自由并不是孩童應該有的生活［1］，他們極力想表現(xiàn)的正是他們最缺少的——一種規(guī)定之內(nèi)的自由、存在感和安全感。正如小說的名字《動物兇猛》一樣，他們在如火如荼的歲月里的行為，在動蕩的“文革”中表現(xiàn)出的叛逆和自我都是獸性的驅(qū)使，但是這當中也不乏屬于年輕人的活力。青春有它固有的屬性，只不過是放到不同的年代會有不同的韻味，美好或者殘酷。在王朔的眼里他和伙伴們經(jīng)歷的就是殘酷的青春，在郭敬明眼中青春是一道明媚的憂傷。處在“文革”中的孩子，在動亂中不能安穩(wěn)的學習，受混亂不堪的環(huán)境影響，他們變得無助又迷茫。他們無休止地逃課，聚在一起抽煙喝酒打架，觀眾可能誤以為他們已經(jīng)得到了自由，其實這恰恰是思想上受到嚴重束縛的表現(xiàn)。在他們?nèi)烁癯醪叫纬傻那啻浩?，沒有大量的書籍來引導他們成長，陪伴他們的只有《外國民歌200首》和《牛虻》，電影也只有《列寧在1918》，整個社會環(huán)境顯得沒有絲毫的生氣，沒有青春的活力，一切都顯得死氣沉沉。他們的思想和靈魂沒有得到真正的自由，他們的反叛行為是在向大環(huán)境叫囂，是在向自由呼喊。細讀王朔的《動物兇猛》你會發(fā)現(xiàn)，在王朔寫完自己和伙伴們的叛逆行為之后都會加上這樣一句：“我也不知道這一幕是不是真正的發(fā)生過，但是在我記憶里是存在的?！边@也闡明了王朔的小說或者是在電影中表現(xiàn)出的各種叛逆行徑有它的戲劇性，很多都是在“文革”那個備受壓制的年代由王朔幻想出來的，也可以理解成王朔心里想做但是由于現(xiàn)實的原因不能夠做出來的事情。一個時代不管是混沌還是繁榮，總會在這個年代成長起來的年輕人身上留下烙印，或喜或悲。

（二）王朔對人性的詮釋

人性是在一定社會制度和一定歷史條件下形成的人的本性，是在“人之初、性本善”的基礎(chǔ)上經(jīng)外部環(huán)境的影響下人類行為活動的外露，同時也暴露出了人類的各種欲望。王朔的小說《動物兇猛》，就很細膩地描繪了包括性、暴力、自由等在內(nèi)的人類欲望。從小說題目《動物兇猛》來看，也能讀出幾分人類本性中那股原始欲望的力量。小說以回憶的方式記述了王朔自己的青春和成長經(jīng)歷，也表現(xiàn)了在人格初步形成時期，處在青春期的他受“文革”和當時大環(huán)境的影響所暴露出的多重欲望。正如弗洛伊德所說的，是欲望推動了人類和自然的發(fā)展［2］103，也正是王朔的各種欲望推動著他的成長，欲望的滿足可以給他帶來快感。例如暴力欲望的滿足，他們?yōu)榱送羧艉Ｈ蟪?，自己狠狠地拍了仇人幾磚頭，由瞬間的極度緊張帶來了一種釋放和滿足的快感。由于性欲的推動，促使他去拍拖姑娘，而且還幻想和于北蓓發(fā)生關(guān)系。當他知道米蘭和高晉在一起的時候，自己怒沖沖地找到米蘭，想要對米蘭實行性暴力，以宣泄自己積攢已久的對米蘭的欲望。王朔借《動物兇猛》這樣一個標題很好地詮釋了特殊環(huán)境特殊群體的本性。

二、《動物兇猛》的電影改編

《陽光燦爛的日子》改編自小說《動物兇猛》，從一種藝術(shù)形式到另一種藝術(shù)形式的再現(xiàn)，有變動是必然的。小說里的人物形象，包括馬曉軍及小伙伴們的性格塑造以及他們之間的純真友誼在電影中都得到了很好的還原。然而《陽光燦爛的日子》作為一部成功的電影，更多地體現(xiàn)了導演對于原著的改編。

（一）從小說到電影的主題深化

王朔的小說中講述的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就是在炎熱的夏天，完全可以以《陽光燦爛的日子》來作為小說的名字，但是他最終選擇了《動物兇猛》。題目往往是一篇文章的文眼，這就表明了王朔想要表達的不僅僅是自己青春年少時在炎熱的夏季留存的美好回憶，更多的是出于青春期的年輕人內(nèi)心的躁動、對于“性”的不知所措和渴望，這就是人固有的自然屬性所誘導的行為，如此看來《動物兇猛》更能表現(xiàn)王朔想通過小說表達的主題。但是透過《陽光燦爛的日子》，觀眾更多看到的是姜文對于原著主題的偏重，他透過鏡頭展現(xiàn)給我們的更多的是陽光燦爛的日子。他用留戀和惆悵的情懷去追憶那段美好純真的時光，包括和伙伴們在一起時所表現(xiàn)出的英雄主義情節(jié)，對旺盛生命力的贊美和對初戀的美好回憶。姜文在電影中增添了溫情因素，使伙伴們的青春時光在陽光下曝露和消遣。

（二）從小說到電影的情節(jié)變動

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和小說《動物兇猛》在情節(jié)方面還是有比較明顯的變動的。王朔在小說開始處寫到了自己30多歲時去火車站送親戚的場景，而且在火車站他出現(xiàn)了幻覺，看到了一位并非真實存在的女性和她的孩子。在看完電影和小說之后觀眾會知道，其實王朔把這位陌生女子具象成了小說的人物——米蘭，可見這位女性在王朔的生命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王朔在一開始就引出了這樣一位神秘女性，然后小說中間再寫自己和伙伴們，再然后直到米蘭的清晰出現(xiàn)。在姜文的電影中并沒有在開始提到這位神秘女性，因為電影和小說想要表達的主題是有區(qū)別的，假如姜文在開始給觀眾一個包袱，引出這個神秘女子，那么電影就不能叫《陽光燦爛的日子》，換做王朔的小說原名會更好。姜文在電影中不想刻意去突出某一個人，而是表現(xiàn)一群人，一群人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從而向特殊年代的美好回憶這一主題靠攏。王朔在小說中一直讓米蘭貫穿始終，小說一開始幻想中是她，小說中自己苦苦追求的人是她，小說結(jié)尾男主人公在游泳館滿腦子都是她，所以說王朔還是偏重于動物兇猛的主題，表現(xiàn)處于青春期的、生命力飽滿的年輕人有的那種性欲望、青春期的躁動，以及暴力傾向。關(guān)于初識米蘭，小說和電影存在很大分歧。小說中馬曉軍和米蘭第一次面對面的接觸是在局子里，涂抹著鮮亮口紅的米蘭遭到民兵的辱罵才引起馬曉軍的注意。而在姜文的電影中，馬曉軍和米蘭的第一次見面，是米蘭從公安局經(jīng)過，馬曉軍看到的一個背影，并不是像王朔小說中寫到的那樣。王朔這樣寫是想讓自己和米蘭貼的更近，兩人也可以同流合污，這樣兩個人還存在交集，還有發(fā)展的可能。而在電影中導演去塑造米蘭這個角色，究其根本同樣是為了表現(xiàn)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的青年男女的美好回憶。

（三）小說在銀幕上的人物塑造

在王朔的小說中涉及了包括高洋、米蘭、于北蓓、高晉、汪若海、方方、孫遜在內(nèi)的主要人物，而且在小說中，王朔大部分的筆墨都用在了自己和米蘭身上，其他人只是根據(jù)故事需要按部就班的出場為兩位主人公服務(wù)。但是在姜文的電影里，每個人物都很鮮活，每個人都平等地享有陽光燦爛的日子，都平等地在陽光下宣泄自己的青春。姜文針對小說中人物的不同性格，對每個人物的名字都作了調(diào)整，使電影中人物的名字口語化，而且和自身的性格和大環(huán)境相符。例如馬曉軍，在“文革”的大背景叫小軍的人很普遍，而且姜文也出自軍人家庭，就是這樣很普通的名字就拓寬了影片的受眾，每一個觀眾都能夠在電影中找到屬于自己的角色，拉近了和觀眾之間的距離。在那個年代，你興許是馬曉軍，興許是劉憶苦。其中值得一提的角色是于北蓓。在王朔的小說里于北蓓的角色地位僅次于米蘭，盡管于北蓓經(jīng)常跟米蘭開各種過火的玩笑，但兩人的關(guān)系還是情同姐妹。于北蓓這一角色使作者在情感表達上變得勇敢，可能是出于感激。王朔在小說中把于北蓓的出身、個人資料，以及最后的去向交代的很詳細，但是在姜文的電影中，于北蓓只是在影片的前半部分出現(xiàn)，最后不知去向。個人認為姜文之所以這樣安排是在為于北蓓解圍，因為于北蓓在影片中處于一個很尷尬的位置，于北蓓大大咧咧的性格注定了她在這群人中扮演的是丑角，周圍那些男孩已經(jīng)把她劃成了同性，是哥們。她最終也不會博得任何人的喜歡，而且她也知道最可能和她產(chǎn)生關(guān)系的馬曉軍和劉憶苦都喜歡米蘭，所以說消失是她最好的選擇。其實依當時“文革”的大背景來看，電影中于北蓓的撲朔迷離也是合理的，因為從于北蓓所做過的事來看，抽煙、打架、主動吻男生，她的這些行為是和那個時代背離的，她這種人也不會在“文革”大環(huán)境中長久的存在。

姜文還創(chuàng)造性的在電影中增加了一個人物形象，就是在家屬院門口的傻子。在王朔青春年少的記憶里沒有這樣一個傻子，更多的是像米蘭和于北蓓這樣的少女，由于姜文和王朔的不同人生經(jīng)歷和背景，那么在姜文的電影里出現(xiàn)這樣一個傻子，必然會有姜文的獨特用意。傻子總是出現(xiàn)在這群年少無知的青年人合群打架泡妞的場景中，從傻子一開始出現(xiàn)到影片的結(jié)尾馬曉軍坐在車里與路邊的傻子呼喊，整個夏天整個成長的過程都有一個頭腦簡單、無憂無慮的傻子相伴，可以說傻子是他們成長和青春記憶的見證者，同時也是正值青春年少的這群孩子內(nèi)心真實感受的一種具象化表現(xiàn)。

三、《陽光燦爛的日子》的改編風格

（一）姜文的視聽語言風格

1.姜文獨特的色彩運用?！蛾柟鉅N爛的日子》講述的是發(fā)生在炎炎夏日的故事，然而影片的真正攝制時間是在冬天，透過影片中的一個穿幫鏡頭也會發(fā)現(xiàn)，就是馬曉軍說話時從嘴里冒出的霧氣。但是客觀環(huán)境的障礙并沒有影響到姜文對期待意境的表達。依當時的大環(huán)境來說，影片的色調(diào)應該比較暗和冷，但是姜文導演想要表達的并不是對于“文革”的反思，而是關(guān)于在陽光下的青春和成長。所以影片在色調(diào)上也做了特別的處理，整部影片使用了暖色調(diào)，給人感覺明媚而鮮亮，使這群孩子在這樣溫和的基調(diào)中成長，回憶也會顯的美好溫馨。本片在用光上也很出色，在保證光照強度的條件下，也為影片的劇情和主題服務(wù)，使姜文想要表達的“陽光燦爛的日子”的主題能夠很好的營造，同時也使畫面很有歷史的質(zhì)感。影片在拍攝角度上大量地使用仰拍，仰拍往往表現(xiàn)一種距離感，陌生化的效果［3］45。在表現(xiàn)馬曉軍苦苦追尋米蘭時大量使用仰拍，馬曉軍的陌生化突出他與以往的不同，凸顯他精神世界的沖突。

2.姜文獨特的音響運用?！蛾柟鉅N爛的日子》中的音響主要分為三種：畫外音、人物對白、音樂。姜文成功地運用了畫外音，以成年馬曉軍滄桑的獨白，引導觀眾回到真實的過去。包括在電影的中間和后半部都大量地用到了畫外音，為展開敘事和豐富劇情而服務(wù)，同時也交代了故事發(fā)生的大背景，突出強調(diào)了回憶。可以說畫外音是整部片子的一個亮點，而且在姜文的其他電影中，利用畫外音效果襯托主題這一方式都得到了很好的運用，例如在《鬼子來了》和《太陽照常升起》等電影中。受王朔痞子文學風格的影響，姜文電影的人物對白中也摻雜著些許的調(diào)侃，包括在電影中出現(xiàn)的伙伴們之間的玩笑、頻繁出現(xiàn)的各種罵人的臟話，他們這些行為無一不暴露著這個社會對他們的影響。電影中的音樂以背景音樂的形式出現(xiàn)，主要是《遠飛的大雁》和《鄉(xiāng)間騎士》兩首音樂，還包括一些70年代盛行的革命歌曲。這些音樂都帶有濃厚的時代氣息，姜文借助這些電影元素很好地營造了電影敘事的整體氛圍，進而喚起人們的懷舊心理?！多l(xiāng)間騎士》是電影中最為出彩的音樂運用，它恰到好處地外化了處于青春期的馬曉軍初戀時復雜的心境，那種緊張、欣喜、急躁和不知所措，讓觀眾在銀幕上感受到更為鮮活的電影。

（二）姜文的電影符號語言

細細回味姜文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們會對電影中的某些話、某些人、某些場景、某些事情的處理感到很不解。姜文一直以來就是一位很細致的導演，包括后來備受好評的《讓子彈飛》，觀眾能夠體會到姜文導演“話中有話”的一貫風格，他已經(jīng)熱衷于在電影中運用象征的手法進行主觀情感的宣泄。影片中也講到馬曉軍迷戀上了鑰匙，他喜歡用一把平凡的鑰匙去打開機關(guān)復雜的鎖，鎖舌跳開“嗒”的一聲，那一瞬間帶給他無限歡欣。其實姜文真正想表現(xiàn)的不僅僅是鑰匙和鎖本身，鑰匙和鎖只是姜文象征性手法的本體，姜文賦予了這個道具更深的含義。對于馬曉軍和米蘭來說，米蘭更像是一把鑰匙，馬曉軍是一把鎖頭。也可以理解成米蘭給予了馬曉軍性啟蒙，米蘭打開了馬曉軍的心結(jié)，米蘭解釋了馬曉軍對于異性的好奇心理?！蛾柟鉅N爛的日子》故事發(fā)生的大背景就是“文革”，由于涉及太多的政治問題，使得影片的放映遇到很多問題，姜文也在刻意去避免這些問題，避免拍成像《天云山傳奇》那樣反思“文革”的片子。經(jīng)過姜文的巧妙處理使得特殊背景和故事本身得到了很好的融合，影片一開始就是毛主席揮手的鏡頭，背景音樂也在贊許“文革”，還有馬曉軍打架的場面配有《國際歌》做背景音樂。

影片中也有兩個看似很蹊蹺的人物——于北蓓和傻子?？催^電影的人會知道，于北蓓在影片的前半部分出現(xiàn)，但是隨著劇情的開展，于北蓓消失了。我覺得最好的解釋就是依時代而行，最后被時代吞沒。因為于北蓓的出現(xiàn)是一種對于時代現(xiàn)狀的反叛，是那個時代自由的化身。身為一個女性她無拘無束，做了很多那個時代不允許做的事情，于北蓓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自由的化身，真正具有年輕人的青春本質(zhì)，沒有受到“文革”的壓制。傻子也是一樣，他更單純、無憂無慮，仿佛整個北京城就他們兩個沒有受到“文革”的影響，他們在各自的世界里無所顧忌地享受著自己的青春年華。

令人驚訝的是，將《陽光燦爛的日子》這部20年前的電影放到當下的文化語境中，它依然顯得和諧又珍貴?；仡?013年、2014年中國內(nèi)地電影市場的賣座影片，不難發(fā)現(xiàn)“懷舊”儼然成為了一種不可遏制的潮流。《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小時代》《老男孩》《同桌的你》《歸來》……這些電影無一不是在還原逝去年代那些刻骨銘心的情感。事實再次證明姜文的改編是成功的，這種成功在于將個人化的回憶同化為集體的年代感，這樣一部帶有王朔印記的半自傳作品就變成了整個一代人的共同回憶。

［1］鄭亞玲，胡濱.世界電影史［J］.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5）.

［2］王朔.動物兇猛［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4.

［3］Jennifer van.Cinematic Storytelling［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