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敏
(江蘇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鎮(zhèn)江212013)
莫里森是美國享譽盛名的黑人女作家,也是世界上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黑人女性作家?!吧頌楹谌撕团?,我能夠進入那些非黑人和非女性所不能進入的情感與感受的廣闊領域?!保?](P7)作為一名黑人女性,她沒有向殘酷的奴隸制屈服。她為自己的身份感到自豪,始終把黑人的歷史和未來作為作品的主題。她用自己的作品,幫助黑人女性沖破重重困境,不斷成長,喚醒她們逐步自我覺醒,贏得自由、平等。貝爾把莫里森看作是“黑人詩話現實主義作家”,[2](P9)而她的作品則是“力求感覺和環(huán)境的真實,更勝于事實的真實,側重于現在與過去的超自然聯系,側重于那些在神秘和非自然時間世界里有關倫理行為形象的心理學概念和社會學概念。”
《寵兒》這部長篇小說是莫里森的巔峰之作,并于1988年獲得普利策獎?!秾檭骸返膭?chuàng)作靈感來自一個真實事件,講述了一個震撼人心的故事:懷著身孕的女黑奴塞絲為了逃避奴隸制的壓迫,攜女從肯塔基的奴隸莊園逃到俄亥俄的辛辛那提,然而,在逃亡途中遭到奴隸主的追捕,為了不使自己的女兒回到奴隸制去經歷自己曾經經歷的無邊的痛苦,她毅然扼殺了自己兩歲的幼女寵兒。18年后,奴隸制早已廢除,而被她殺死的女嬰還魂歸來,以自己的出現日夜懲罰母親當年的行為,不斷索取塞絲的愛,不擇手段擾亂和摧毀母親的生活?!秾檭骸返陌l(fā)表震動了整個美國文壇和文化界。有評論家認為《寵兒》“構思奇特,是在非裔美國人歷史上的里程碑?!薄堵迳即墪r報》甚至宣稱:“不讀《寵兒》,就無法理解美國文學?!保?]
《寵兒》體現了黑人女性在奴隸制社會中所遭受的雙重壓迫。塞絲作為一個黑人,由于種族原因,受到白人社會的歧視和摧殘;作為一個女奴,由于性別原因,受到男權社會的欺辱和冷漠。種族主義和男權主義帶來的不公和苦難并沒有打垮黑人女性,相反,小說中的黑人女性們將內心的彷徨成功轉化為挑戰(zhàn)傳統(tǒng)奴隸制的動力。在進行了長期而痛苦的反抗之后,她們逐漸自我覺醒,并最終獲得了個人自由。
《寵兒》的故事發(fā)生在美國內戰(zhàn)前后。在奴隸制度下,黑人被美國南方社會邊緣化。他們遭受著同樣的苦難,他們“可以被租用,被出借,被購入,被送還,被儲存,被抵押,被贏被偷被掠奪”,[1]白人奴隸主“造就了整整一個種族的卑微感和奴隸感”。作為黑人女性,更是處在邊緣的邊緣,黑人男性可能是種族歧視的犧牲品,但性別歧視讓他們可以成為女性的剝削者和壓迫者。莫里森曾說過:“世上每個人都可以對她們(黑人女性)發(fā)號施令?!彼齻兲幵谑澜绲淖畹讓?,飽受白人和黑人男性的雙重壓迫。在白人社會中,由于膚色,被排擠和不公平對待,在家庭中,由于性別,受男權的支配,注定了她們的職責是照顧家庭、生兒育女。
《寵兒》正是以祖孫三代黑人女性艱難的自我拯救為線索,向我們展現了一段黑人女性在雙重困境中努力追尋自我價值及探索自己身份的可歌可泣的歷史。當然,這種對自身主體的認識過程不能夠一蹴而就,而是長期而痛苦的,在此漸進式的過程中,莫里森為黑人女性的自我認識指出了希望,揭示了在苦難面前,逃避只是權宜之計,真正獲得自由的唯一途徑是勇敢面對苦難并克服苦難。
塞絲的婆婆貝比·薩格斯是一個做過60年奴隸和擁有過10年自由的黑人,是受奴隸制迫害最深的黑人女性。她曾說過:“在這個國家里,沒有一座房子不是從地板到房梁都塞滿了黑人死鬼的悲傷?!保?](P28)不同程度上被剝奪了作為妻子、母親的權力。雖然她有六個丈夫,但是她都不知道他們的名字。雖然她有八個孩子,但是只有兒子黑爾能夠在她身邊長大,這是她唯一一個做母親的機會,但是黑爾也并不屬于貝比·薩格斯,而是奴隸主的財產,被視為牲畜。她甚至不知道其他孩子長什么樣子,是死是活。作奴隸時,薩格斯對自己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自己長得什么樣子,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珍妮·懷特只是她被出售時寫在標簽上的名字,她曾堅持用貝比的姓名,以保持和丈夫的聯系。
直到后來她的兒子黑爾通過出賣周末勞動將她贖出所謂的“甜蜜之家”,當她作為一名自由黑人在俄亥俄居住時,她感受到了自身的價值,為了感謝上帝恩賜給她的自由,她靠心靈謀生,成為一名“不入教的牧師”,在“林中空地”布道時,她呼吁所有的黑人同胞熱愛那被白人蔑視的肉體,把她偉大的心靈向需要的人們敞開?!氨妊劬Ρ饶_更熱愛。比呼吸自由空氣的肺更熱愛。比你保存生命的子宮和你創(chuàng)造生命的私處更熱愛,現在聽我說,愛你的心。因為這才是價值所在”。[4](P72)她的傳道使黑人奴隸們感到一絲安慰,開始意識到追尋自身的價值,但卻沒有從根本上解決白人對黑人種族歧視的狀況。她身上所體現出更多的是對于悲慘現實的無能為力。然而,不可否認的是,貝比·薩格斯對其身份的發(fā)現開始了黑人女性確立自身主體意識的第一步。
莫里森花費了大量筆墨在女主人公塞絲身上,把她塑造成一個偉大的黑人母親。塞絲在夾縫中求生,不斷尋求自由和獨立,并最終獲得肉體到精神的解放。
塞絲本身也是美國奴隸制下黑人女性悲慘歷史的一部分,“甜蜜之家”由“學校老師”接管后,塞絲遭到殘酷的折磨,“學校老師”叫兩個侄子把“她人的屬性放在左邊;她的動物屬性放在右邊”。在身懷有孕的情況下被“學校老師”的兩個侄子按倒在地,吸走了喂養(yǎng)女兒的奶水,玷污了她的尊嚴。塞絲向前奴隸主加納的夫人告狀,但遭到了嚴酷的鞭打,背上被劃開而結成終生不能抹去的巨型樹狀傷——“一顆苦櫻桃樹”,這個傷疤是恥辱的象征,也是奴隸制的象征。
塞絲內心自我意識的覺醒開始于得知被白人劃為動物類,她十分震驚,并暗下決心,絕對不能讓自己的孩子的屬性放在動物一邊。于是,她決定帶著自己的孩子逃出奴隸莊園。當奴隸主追到辛辛那提,想重新占有塞絲及她的孩子為奴時,為了不讓自己的孩子淪為奴隸,過著非人的生活,塞絲奮起反抗,深沉的母愛促使她決定要親手結束她們的生命以換取她們的持久自由,她選擇用自己的方式決定孩子的命運。她心中認為最安全的地方是“天國”。“失去了做人的基本條件,就很難表現為人。越是捍衛(wèi)自己的人格,就越會做出野蠻的事”。塞絲寧愿自己背負殺嬰的罪名,也不愿讓她的女兒遭受“學校老師”等人毫無人性的凌辱和壓榨。“值得注意的是,孩子并非被白人殺死,而是被黑人被自己的母親殺害”。[5]她認為,作為母親,她有權利保護孩子,有權力決定她們的前途和去處。塞絲通過殺嬰這種極端的形式,維護了一名黑人母親的權利和尊嚴,表現了她的自我意識。這種為了愛而做的極端而絕望的反抗不僅沒有貶低母愛,反而升華了母愛,是一種深沉母愛的表達。
女兒丹芙是塞絲在逃跑途中,在一個白人姑娘的幫助下,在俄亥俄河水中生下的,她是黑人女性的希望。莫里森在丹芙身上花費的筆墨并不多,但是,女兒丹芙應該是作者筆下最理想的女性形象。丹芙曾認為白人都像救她母親的愛彌一樣好心。當她在鮑德溫家看見一個跪著的黑人小男孩,嘴里塞滿了錢,底座上漆著“聽您使喚”的雕像時,她才認識到奴隸制的黑暗,思想上才逐漸走向成熟。
這里還要提到一個人物,就是寵兒——被塞絲殺死的女兒。18年后,寵兒借尸還魂,來到塞絲居住的房子,肆意擾亂塞絲的生活,成為一個對愛無盡索取的代表者。作者將驅趕寵兒冤魂的重任最終托付給三位女性人物中最年輕的丹芙。面對寵兒鬼魂的擾亂時,祖母逃避,母親妥協(xié),丹芙卻是靜靜地等候收拾殘局;當寵兒膨脹的貪欲要占有塞絲的一切時,母親因為內疚變得越來越虛弱,甚至于愿意奉獻自己的生命,丹芙知道,只有她才能拯救母親,并且保護她母親的唯一途徑是“她將不得不離開院子,去尋求別人的幫助?!痹谄渌谌伺缘墓膭钕滦愿駜认虻牡ぼ浇K于從孤立封閉的狀態(tài)走了出來,勇敢的走出院子。當她邁出藍石路124號后,她才驚訝地發(fā)現,原來認為很龐大的東西卻是那么地渺小,才逐漸對世界有了正確地了解。丹芙知道,她和母親的生活都依賴于她是否能找到一份工作,于是她迅速在鮑德溫家和一家襯衣廠找到了工作。當保羅想要表達他對寵兒的意見時,她阻止了他:“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弊罱K,丹芙不僅安撫了寵兒的靈魂,也挽救了母親的生命。她比其他黑人女性更加堅強、勇敢、智慧。她成功尋找到自我意識,實現了肉體和精神上的獨立。
通過《寵兒》,莫里森向我們展示了黑人女性主體意識經歷三代人的自我覺醒逐步確立的完整過程:從沉睡到覺醒,從自發(fā)到自覺,主動去建立自我主體身份。老一代人意識到了他們的苦難,但他們不知道苦難的根源是萬惡的奴隸制,不知道如何反抗,所以他們只能接受苦難;第二代不愿到受壓迫,決定反抗,所以他們試圖找到出路,用極端的方式維護自己的權力。在小說結束時,第三代終于通過逐漸成熟和走向獨立找到自己的身份,然后開始建立一個更加美好的未來。這個過程是漫長而艱辛的,但是前途是光明的。
書中的寵兒代表著黑人女性不愿回憶的血淚史,最終,寵兒的鬼魂被驅散了。這也說明了黑人女性終于能夠勇敢地直面自己恥辱的歷史,并對痛苦的歷史進行勇敢地追憶和主動的忘卻,以實現完全的自我解放,而不是一味的采取逃避的態(tài)度。
莫里森在創(chuàng)作中一直努力為黑人女性建立自我主體意識,通過對黑人女性塞思一家辛酸歷史的重現,深刻展示了奴隸制下駭人聽聞的精神虐待和扼殺以及奴隸制陰影對黑人女性靈魂的永久性鉗制,揭露了野蠻的奴隸制給美國黑人女性所帶來的無法訴說的內心創(chuàng)傷,呼吁黑人民族正視奴隸制所造成的慘痛后果,記住過去慘遭白人虐待的歷史,滿懷信心樹立黑人群體的民族意識,幫助所有黑人認識自我,熱愛自我,樹立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勇敢擔負起黑人女性徹底解放的歷史使命。
[1]〔美〕愛德華·薩丕爾.語言論[M].陸卓元,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2]〔美〕伯納德·W·貝爾.非洲裔美國黑人小說及其傳統(tǒng)[M].劉捷,等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
[3]羅選民.荒誕的理性和理性的荒誕——評托妮·莫里森《心愛的》小說的批判意識[J].外國文學評論,1993,(10).
[4]〔美〕托妮·莫里森.寵兒[M].潘岳,雷格,譯.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
[5]王守仁,等.性別種族文化:托妮·莫里森與二十世紀美國黑人文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