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新裝》：溫情地再現(xiàn)人性的弱點

◎王 建

王建，語文教師，現(xiàn)居江蘇南京。責任編校：秦曉燕

重讀《皇帝的新裝》，不禁想到，在這個故事中，安徒生究竟想要告訴我們什么？我們所熟悉的《皇帝的新裝》是否就是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裝》？

很多人都很難忘記那個“一點也不關(guān)心他的軍隊，非常喜歡穿好看的新衣服”的“皇帝”，他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代表。這篇童話就是要“通過一個昏庸無能而又窮奢極欲的皇帝受騙上當?shù)墓适?，揭露和諷刺皇帝與大臣們的虛偽、愚蠢和自欺欺人的丑行”（蘇教版教參）。對此，這么多年，我們好像深信不疑。

那么，作品真的是“以皇帝這個典型形象辛辣地諷刺了封建統(tǒng)治者的丑惡本質(zhì)”嗎？帶著這個問題，筆者反復(fù)再讀這篇文章，深深感受到了經(jīng)典作品常讀常新的無窮魅力。

先看看這位皇帝。他不惜花掉所有的錢，不關(guān)心軍隊，不喜歡看戲，不喜歡乘著馬車游公園，每一天每一點鐘都要換一套衣服。除了新裝，皇帝別無他愛。所以當他得知兩個“騙子”能織出不僅“色彩圖案分外美觀”，還能試出“不稱職的或者愚蠢得不可救藥的人”的衣服時，他立即決定聘請“騙子”為自己做衣服。他是多么期望早點穿上這樣的新衣服，一方面滿足自己的愛好，更重要的是他要用這種布料來代替自己對周圍人稱職與否、聰明與否進行判斷，這會更有利于維護皇權(quán)的威嚴、自身的統(tǒng)治。哪怕最后百姓喊出“他實在是沒有穿什么衣服呀！”之時，他寧可否定事實，也不能否定自我。

再看兩位“誠實的老大臣”。他們也以不誠實的方式確認了布料的特性，并以此向外界宣布了他們的聰明與稱職。無形之中，他們一起佐證了那個實際尚待檢驗的“試金石”的真實。

最后，當皇帝的“新裝”暴露在百姓面前時，百姓對“新裝”的贊美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他們集體喊出“乖乖！皇上的新裝真是漂亮！……”時，孩子說出了真相。

故事就是如此。從表面來看，《皇帝的新裝》不過是一個滑稽而荒誕的童話故事。這個故事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在這一場滑稽的鬧劇中，一個一眼就可以看穿的騙局，竟然暢行無阻。作者趣味盎然地講述著“上自皇帝下自百姓，幾乎人人都違心地說假話，都是騙子成功的有力幫兇”的故事，百姓和皇帝、大臣沒有什么區(qū)別。作者好像無意在這里漫話“高貴者最愚蠢，低賤者最聰明”，似乎所有出場的成年人都一樣愚蠢，或者一樣“聰明”。筆者在想安徒生的“階級立場”在哪里？他從哪個角度審視這群人和這件事？

難道真的就是想“通過一個昏庸無能而又窮奢極欲的皇帝受騙上當?shù)墓适拢衣逗椭S刺皇帝和大臣們的虛偽、愚蠢和自欺欺人的丑行”？

文學作品的內(nèi)涵是豐富的，是多元的。這就允許多元解讀的存在與發(fā)生。但文學終究是人生的藝術(shù)，它擁抱的是人生，它的意蘊只能是人生的意蘊。所以，從“人性”的角度來觀照《皇帝的新裝》，或許在放聲嘲笑之后、無情揭露之余，會有新的感悟、新的發(fā)現(xiàn)。

我們不妨換一種思路想一下：皇帝、大臣真的就應(yīng)該是我們無情嘲諷與披露的對象？若是，我們的依據(jù)是什么？評判的標準是什么？我們是不是習慣了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對別人進行好人、壞人的評判？從道德上我們總是高估自己，仿佛具有天然的優(yōu)越感；認為皇帝和大臣們的過失難以饒恕，必痛加鞭撻而后快。我們習慣地、駕輕就熟地拿著道德的標尺，站在階級對立的立場，以急躁輕率的態(tài)度來評判藝術(shù)，“把自己有著明顯局限性的社會意圖強加給藝術(shù)，致使藝術(shù)作品常常在意蘊上超重、板結(jié)，既不能與形式取得協(xié)調(diào)，又無法使自己取得審美效能”（余秋雨：《藝術(shù)創(chuàng)造工程》，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51頁）。

我們知道，文本解讀的首要任務(wù)是要關(guān)注作者，解讀作者的心靈密碼，不然會越走越遠。安徒生是一個具有宗教信仰的藝術(shù)家，他的“罪”與“罰”的意識來自信仰，來自靈魂深處。與我們習慣于只對他人“無情批判”和“辛辣嘲諷”不同，他對人性的審判、懺悔、救贖與寬恕，來自深刻的、時時的自省。他的視野與懷抱超越了其“階級的局限”，他關(guān)懷的是包括你、我、他在內(nèi)的“所有人”。這與我們習慣將自己割裂出來，居高臨下絕對是兩碼事。這里有一種大愛，有一種感恩，我以為這是安徒生的信仰。

故事中有奢侈而昏庸的皇帝，虛偽而愚蠢的大臣，巧舌如簧的騙子和人云亦云的看客。對于他們的諸種表演，作者有濃墨重彩、繪聲繪色的描述，卻不見聲嘶力竭、痛心疾首的詛咒；他的諷刺，并不是揭露性、批判性、帶有明顯痛感的諷刺，而是詼諧、幽默意義上輕松的諷刺。他嘲笑皇帝的愚蠢、大臣的諂媚、看客的人云亦云，但是，這種嘲笑不含敵意和輕蔑，卻飽含善意和溫情。對于所有出場的人和發(fā)生的事，他似乎是在欣賞，而不是在憤恨。其中的壞人、小人，甚至包括騙子，自始至終，誰也不曾受到任何懲罰。其諷刺意味幽默卻并不辛辣，富有溫情而絕非“無情”，更找不到充滿道德優(yōu)越感的訓誡。《皇帝的新裝》表達了對于“成年人的印象”，是對“虛榮”背后的“自我深度的迷失”這一人類固有和共有的人性弱點的再現(xiàn)，是安徒生為我們提供的一面生活的鏡子。

值得注意的是，安徒生《童話集》前言的標題是“致成年讀者”。安徒生以此表明他創(chuàng)作童話是為了使成年人受到教益，而非僅僅哄哄孩童。這一創(chuàng)作理念本身就包含著對習俗與成見的違抗，也是他始終不渝的創(chuàng)作追求。1875年4月2日，安徒生接到為他建造紀念雕像的設(shè)計草圖：他坐著講童話，周圍簇擁著一大群孩子。對這樣的構(gòu)思，安徒生斷然予以否定，他說:“我的童話與其說是為孩子們寫的，不如說是為成年人寫的！”童話創(chuàng)作的重心，是要針對成年人的種種惡習、種種弱點并且為他們豎一面照照自己的鏡子。在這一點上，《皇帝的新裝》以其卓越的藝術(shù)洞察力和感染力實現(xiàn)了作者的意圖。

誠然，這樣的人性弱點具有普遍性，超越地位，超越階級。安徒生真是深諳人性的弱點，他讓皇帝、大臣、百姓共同促成這個騙局的安全著陸。他“以戲劇性的輕松活潑，以對話體的形式，說出一個愛慕虛榮的故事”，并不是單純在于“諷刺了封建統(tǒng)治者的丑惡本質(zhì)”，而是在坦陳人性的弱點，溫情地給成年人上了一課。他在文章的最后安排這一簡單的騙局被孩子一語中的地戳穿，讓我們鮮活地看到“成人世界”和“兒童世界”的反差，讓“假”和“真”錯位，人性的丑陋和美好對比。孩子們在成長的過程中，天然的真純在世俗中會逐漸被侵蝕，作者以“童話”的形式揭露人性之弱，大概有對孩子保持美好人性的一份期望吧。當然，這份美好和純真更需要我們成人和孩子一起去保持、去呵護！

彼時的生活鏡像亦是現(xiàn)實生活的影子。從終極意義上來看，作為成年人的我們，為取悅生活，為滿足自己的欲望，我們很難像孩子那樣喊出一句“他什么也沒穿”，很有可能會玩弄各種把戲，因而或愚蠢或巧妙地犯下各種錯誤。這是人性使然，是生而為人的無奈，正如在太陽底下，不論你站多高，也不論你跑多快，卻永遠擺脫不掉你腳下的陰影一樣。

所以，讀《皇帝的新裝》，也就是在讀我們自己的人性，難怪讀它時覺得又遠又近，又真又假，原來在每個成年人的深層心理結(jié)構(gòu)中，本來就隱潛著皇帝、大臣、騙子、看客的精神質(zhì)素。雖然我們堅信自己是誠實的人，但當我們知道那件衣服的奇異作用——“不稱職的人或者愚蠢的人，都看不見這件衣服”，即使面對空空如也的織機，我們大多會像那可憐的皇帝和大臣一樣，首先想到的是“我決不能讓別人知道這件事，我決不能讓人知道我看不見布料”。他們所想的，也正是我們所想的；他們所說的，也正是我們要說的；他們所做的，也正是我們要做的。彼時彼地的他們和此時此地的我們是那樣的投緣默契，不謀而合。這個時候，再看他們的“丑惡行徑”，我們還能笑得出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