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平遙方言詞語考釋

李 華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西安710119)

“晉語”作為中國最古老的方言之一，是區(qū)別于北方話的獨立語言，因而受到眾多語言學者的關注。平遙縣位于山西省中部，隸屬于晉中市。平遙方言屬于晉語并州片，是晉語中的典型代表。平遙方言詞語中保留了大量的古漢語詞匯，在漢語詞匯研究史上有著重要的研究價值。本文選取了平遙方言中若干典型詞語進行考釋，希望有助于方言詞語的整理與研究。

一、恓惶

“恓惶”在平遙方言中意為“可憐、凄涼，惹人憐愛、使人心疼?！崩?看孩子哭得恓惶的，這是怎啦哩?主要用作形容詞，也可重疊，寫作“恓恓惶惶”。如:看那個叫花子恓恓惶惶的，給十塊錢哇。

“恓”，《漢語大字典》中解釋:“同‘悽’”?！墩滞āば牟俊?“恓，與‘悽’同?！保?］2294《說文》(卷十):“悽，痛也。從心，妻聲。”［2］221其中“痛，有令人心痛、心疼”的意思，可見“恓”在上古漢語中就有“使人心疼”之意。這一意義可在以下文獻中得到見證，《不知名變文》:“自家早是貧困，日受饑恓?！庇纸鸲庠段鲙浿T宮調(diào)》卷五:“說不得凄涼，覷不得恓楚。”［3］22其中，“凄涼”與“恓楚”相對，說明二者詞義相近，皆有“可憐”義，平遙方言“恓惶”保留了這一意義。又如明湯顯祖《牡丹亭·冥誓》:“他說的憑般分明，憑般恓切。”其中，“恓切”亦是“可憐”之義。“惶”，《說文》:“恐也。從心，黃聲?！保?］222從部首的角度分析，“恓”、“惶”同屬“心部”，且意義上具有相關性，應屬“同類詞”?！皭j”在平遙方言中讀作［si ei］，也是保留了古音。正如王力先生所分析的，舌尖摩擦由于受舌面前元音(i，y)的影響，而變?yōu)樯嗝媲拜o音，這也是語音學上所謂的同化作用。［4］144所以“恓”古音為［si ei］，今普通話讀為［?i］。

這個口語詞由來已久。早在唐代就有用例，《全唐詩》中時有記載，如《全唐詩》(第五二卷)《晚泊江》(唐，宋之問):“五嶺恓惶客，三湘憔悴顏?！庇秩?《全唐詩》(第七九卷)《晚泊河曲》(初唐，駱賓王):“恓惶勞梗泛，凄斷倦蓬飄?！保?］387宋詞中也有沿用，如《全宋詞》(第一冊)《怨春郎》(北宋，歐陽修):“為伊家，終日悶。受盡恓惶誰問。不知不覺上心頭，悄一霎身心頓也沒處頓?！保?］89這首詞敘寫了一名女子的相思，“恓惶”寫盡了女子內(nèi)心的凄楚、可憐和苦悶。這一詞語還見于南宋的《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前去路途，盡是虎狼虵兔之處，逢人不語，萬種恓惶。此去人煙，都是邪法?！庇置鞔队魇烂餮浴?“這里阿秀只道見了真丈夫，低頭無語，滿腹恓惶，只饒得哭下一場?！保?，8］其中“恓惶”即“委屈、可憐”之意。在清及近現(xiàn)代的文獻作品中，“恓惶”一詞的使用更加普遍化，《二十五史》《隋唐野史》《西游記》《武宗逸史》等作品中均有例證，在此不再贅述。

二、支應

“支應”在平遙方言中是“招呼、接應、款待”的意思。例如:我一天到晚沒甚事情干，就是支應的兩個孩兒。又如:新媳婦第一次來，可不是得好好支應呢。也可寫作“伺應”。［9］142但由于“支應”更符合平遙方言的讀音，故選取“支應”的寫法。

“支”，《玉篇·支部》:“持也”?！稄V韻·支韻》:“支持也”?！皯保墩f文》:“當也。從心，雁聲。”［2］216從單個字的解析可知，“支應”有“應當”之意，而在平遙方言中，此詞卻有“理所當然、隨時準備著接待”的意義。如:看人家支應得多盡心呢，時時刻刻的，也不嫌累。

這個詞語古已有之?！缎绿茣埶]傳》:“周曾奮發(fā)于外，韋清伺(支)應于內(nèi)，希烈蒼皇窘迫，奔固舊穴，蓋真卿義風所激也。”又見于元代，《樸通事》:“正官三員，六個伴當，分例支應。大使你來，三個正的，三升米，三斤面，三斤羊肉，兩瓶酒?！边€見于明代文獻中，《二刻拍案驚奇》:“小廝來收家伙，傳大郎之命吩咐店小二道:‘滿官人供給，只管照常支應。用酒時，到家里來取?！晷《I命。”在明代作品《東度記》中，也曾有多處例證，如:“尼姑個個躲入臥內(nèi)，只剩了老小兩個，在外支應?！庇秩?“只見張朵正在店中支應往來客商，忽然一跤跌倒，后足頓時拘攣，眾人扶救不得?！保?，8］值得注意的是，“支應”一詞在清及近現(xiàn)代作品中用例甚多，并且在陽原、太原等地也有此說法，可推知，“支應”可能一度成為通語，只是各個地方寫法不太相同罷了。

三、騰下

“騰下”在平遙方言中指“空出來、閑下來”。例如:你不要著急，等我騰下手的。又如:把那個碗騰下，教放菜?！膀v”的聲母讀作［d］，是古音的保留，因為據(jù)錢大昕先生的觀點“古無輕唇音”，上古的輕唇音都讀作重唇?！跋隆钡穆暷缸x［?］，也是古音的保留，據(jù)王力先生的研究，開口二等舌根音字，本無韻頭，但是當它們產(chǎn)生了韻頭i之后，也就影響聲母，使舌根音舌面化。［4］145普通話中“下”的語音演變過程大致是這樣的:?a→xia→?ia，而在平遙方言中保留了“下”較早時期的讀音。

“騰”，《說文》:“傳也。從馬，朕聲?！保?］200由此可知，該方言中常用的這個義項是由“騰”的本義引申而來的。“騰下”即指停下手頭的事，把精力轉(zhuǎn)到另外一件事上;或指把某事物轉(zhuǎn)走，放別的。此詞在以下書中均有用例，如清代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有了這三宗人，你想要多少差事才夠安插?除了這三宗之外，騰下那一宗，自然是絕不相干的了，不要說是七八年，只要他的命盡長著?！保?］498又如民國小說《漢代宮廷艷史》:“瑪麗長嘯一聲，飛馬前來助戰(zhàn)。胡明騰下身子，便兜馬回陣?！?/p>

四、漬漬

“漬漬”在平遙方言中讀作［t?ia t?ia］，指“積在物體上面難以除去的油泥等”。例如:衣服上漬漬還滿滿的，也不嫌惡心。有時，也指鼻涕、淚等物體干后的痕跡。如:看!還有鼻涕漬漬哩，快擦擦。

“漬”，《說文》:“漬，漚也。從水，責聲?！保?］234“漬”由“浸泡”之義，引申出“塵垢積在物體表面”的意思。如清代小說《七俠五義》:“娘娘從里衣內(nèi)掏出一個油漬漬的包兒”。需要注意的一點是，若指傷口或瘡口表面上由血小板和纖維蛋白凝結(jié)而成的塊狀物時，則通常寫作“痂痂”，如“破痂痂”。［10］83

五、圪惱人

“圪惱人”在平遙方言中主要有兩種用法，一種用作形容詞，指“令人心煩的、使人生氣的”。例如:這個孩子太圪惱人了，心煩死了。另外，還可以用作動詞，充當謂語，指纏人、麻煩(他人)。如:不要圪惱人!沒有看見大人正忙著嗎?

“惱”，《集韻·皓韻》:“?，《說文》:‘有所恨也。今汝南人有所恨曰??！蜃鳌異馈??！碧拼R仝《寄男抱孫》一詩中有:“任汝惱弟妹。任汝惱姨舅。”，正是此種用法的極好例證?！皭廊恕弊鳛橐粋€詞組出現(xiàn)，在明清文獻中頗為頻繁。例如，《敦煌變文集新書》:“莫把嬌姿染污我，休將天女惱人來。”又如《喻世明言》:“如其不然，便可速去，休在此蒿惱人?！毙枰该鞯囊稽c是，“圪”是晉語區(qū)具有地方特色的構(gòu)詞語素，常用作前綴，“圪惱人”中的“圪”字便是這種用法。［11，12］

六、黑皂污爛

“黑皂污爛”在平遙方言中指“衣服等由于長時間不洗或未洗干凈而臟得厲害”。例如:看看你那黑皂污爛的衣服，也不怕人家笑話。

“皂”，《玉篇·白部》中解釋為:“同‘皁’”。《漢語大字典》中“皁”字的義項為:“黑色。后作‘皂’。如:青紅皂白。”［1］2644《玉篇·白部》:“皁，色黑也?！薄稘h書·賈誼傳》:“且帝之身自衣皁綈，而富民墻屋被文繡?！庇帧度龂尽の褐尽す軐巶鳌分杏?“賞著皁帽，布襦袴，布裙?！鼻蹇咨腥巍短一ㄉ取ゑR筵》:“簇新新帽烏親袍紅，皂皮靴緣縫?！睆纳鲜鲇美?，“皂”有“黑”的意義已經(jīng)不言而喻?！昂凇薄ⅰ霸怼绷x同，故可以連文。如唐人筆記《酉陽雜俎》:“黑皂鸝，大者五斤，生漁陽山松杉樹上，多死。”清代小說《小五義》中也有此詞用例:“有家寨主賽尉遲祝英，穿黑皂褂?！薄拔蹱€”一詞，也指衣物等臟、破。［7］964如民國小說《清朝三百年艷史演義》中這樣用到:“洋樓上下兩層的擺飾，殘缺污爛，卻是有意搗蛋?！庇纱丝梢姟昂谠砦蹱€”一詞有古語留存的痕跡。

方言詞語的考釋，是漢語詞匯史研究的基礎工作。正如袁家弊先生所說:“方言口語忠實地保存了古詞的音義。”可見現(xiàn)代漢語方言詞語考釋對于古代漢語，乃至整個漢語詞匯史的研究都有著重要的意義。本文以平遙方言中典型的六個詞語為例進行考釋，以期加深人們對方言詞語本字、本義的了解，也希望能對平遙方言的整理和研究工作有所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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