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富瑞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關于“文化認同”,它所回答的是“我們是誰”[1]的問題,亨廷頓曾指出,不同民族的人們常以對他們來說最有意義的事物來回答“我們是誰”,即用“祖先、宗教、語言、歷史、價值、習俗和體制來界定自己”,[2]并以某種象征物作為標志來表示自己的文化認同,如旗幟、十字架、新月形、甚至蓋頭等等,霍爾在其著作《表征》中道:“看足球比賽,旗幟和標語,涂抹刻寫在臉面和身體上各種確定的顏色或符號,這些都使它可被看做‘像一種語言’——就它是一種符號實踐而言,它賦予隸屬于一個民族的文化觀念或一個人與當?shù)厣鐣恼J同以意義與表現(xiàn)。它是民族認同的語言的一部分,是一種關于民族歸屬感的話語?!盵3]亨廷頓認為“因為文化有其考慮的價值,文化認同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最有意義的東西”。[2]8②對“文化認同”描述性的定義是:人們在一個民族共同體中長期共同生活所形成的對本民族最有意義的事物的肯定性體認,其核心是對一個民族的基本價值的認同,是凝聚一個民族共同體的精神紐帶,是一個民族共同體生命延續(xù)的精神基礎。參見塞繆爾·亨廷頓著,周琪譯《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北京:新華出版社,2010,第8頁。而且“現(xiàn)代化、經(jīng)濟發(fā)展、城市化和全球化使得人們重新思考自己的特性/身份,從較狹窄、較親近、較社群的角度重新界定身份和特性,國民層次以下的文化身份和地區(qū)身份比廣泛的國民身份更受關注?!盵1]12③人們認同于那些最像自己的人,那些被認為有著共同的民族屬性、宗教信仰和傳統(tǒng)以及傳說的共同祖先和共同歷史的人。參見塞繆爾·亨廷頓著,程克雄譯《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zhàn)》,北京:新華出版社,2005,第12頁。與此同時“族群的與文化的分裂和現(xiàn)代主義的同質化”卻又“構成了全球現(xiàn)實的兩個基本趨向。”[4]受此趨勢的影響,文化的地方性和民族性逐漸被摧毀,文化變得同質和空洞,地方性文化在全球范圍內開始出現(xiàn)危機,本文以電影《賽德克.巴萊》中的賽德克族群為例,力圖揭示這種地方性文化的危機現(xiàn)象。
電影《賽德克·巴萊》是根據(jù)臺灣在日據(jù)時期所爆發(fā)的一次發(fā)生在原住民與日本警察之間的沖突——“霧社事件”改編的,它主要講述了在日本的殖民統(tǒng)治之下,臺灣原住民被迫失去自己的文化信仰,賽德克部落的頭目莫那魯?shù)涝谀慷昧巳毡救藢Σ柯溟L達三十年的壓迫統(tǒng)治之后,終于不堪其辱,聯(lián)合其他的部落,為部落和賽德克巴萊的尊嚴而戰(zhàn)?!皳?jù)學者證實,臺灣原住民最早是由亞洲大陸渡海來臺并衍生成巨大的南島語族,臺灣原住民除了在蘭嶼的達悟族,皆有為了爭奪有限資源產生出草的文化,賽德克族男性必須完成血祭祖靈,即通過展示守護獵場與部落的實力方能取得成年資格?!盵5]然而,日本殖民入侵以后,在他們的部落建立起象征著現(xiàn)代文明的郵局、學校和鐵路等,在他們的族群內部傳播文明理念,其結果是阻斷了賽德克族群的歷史和文化,他們所認同的那些最像自己的人,有著共同的民族屬性、宗教信仰和傳統(tǒng)以及傳說的共同祖先和共同歷史的人,開始被代表著全球化和現(xiàn)代主義文化同質化趨勢的日本文明所侵蝕,并最終造成了賽德克族文化上的撕裂和創(chuàng)傷感。那么,賽德克族群是怎樣來表征他們本民族的文化的?
首先是祖律規(guī)范,賽德克族的傳統(tǒng)部落是以GaYa/WaYa為主,部落意識為輔所構建的傳統(tǒng)農獵社會,GaYa/WaYa是賽德克族的律法、法規(guī),是賽德克族的社會規(guī)范,該律法與規(guī)范是歷代祖先口耳相傳的生活智慧,故亦稱之為祖訓或祖律,部落意識建立在GaYa/WaYa的基礎上。影片中莫那魯?shù)赖母赣H以說唱的形式向莫那講述了賽德克族群的祖律,①“活在這大地的人呀!神靈為我們編織了有限的生命……可是我們是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死在戰(zhàn)場上……他們走向祖靈之家……祖靈之家有一座肥美的獵場,只有真正的男人,才有資格守護那個獵場,當他們走向祖靈之家的時候,會經(jīng)過一座美麗的彩虹橋,守橋的祖靈說:‘來看看你的手吧!’男人攤開手兒,手上是怎么也揉擦不去的血痕,果然是真正的男人呀!去吧!去吧!我的英雄!你的靈魂可以進入祖靈之家,去守護那永遠的榮譽獵場吧!而真正的女人,是必須要善于編織紅色戰(zhàn)衣……當她到彩虹橋的時候,她推開她的手,手上是怎么也揉擦不去的繭,去吧!去吧!你是真正的女人!守橋的祖靈這么說:‘你的靈魂可以到達祖靈之家!為自己織一件如彩虹般的衣裳吧!沒有出草并取敵人首級的男人和不善于編織技藝的女人,是沒有資格在臉上紋上圖騰的,有一天,他們的靈魂走了,到達彩虹橋接受驗證的時候,守橋的祖靈看著他們,干凈沒有圖騰的臉,這是我的孩子嗎?你們是我的孩子嗎?回去!回去!回去吧!你們不是真正的賽德克!你們不夠資格進入祖靈之家!他們霎時蓬首垢面,魂魄茫然無神,他們羞愧地繞過顛簸難行的溪谷,他們哀哭的鬼魂,被守在溪谷的毒蝎蟄得傷痛難忍?!闭f唱完成以后莫那的父親接著問道:“我這樣說你懂了嗎?遵守祖律的規(guī)范,‘當一個真正的人’?!苯又阍谀堑念~頭上做了一個畫紋面的動作。從上面莫那父親的說唱中我們可以形象直觀地看到賽德克族群用來表征他們文化的方式,他們相信祖靈,認為生命是神給的,真正的男人死在戰(zhàn)場上,靈魂通過彩虹橋走向祖靈之家,祖靈之家有一座肥美的獵場,只有受傷擁有血痕的男人才有資格守護那永遠的榮譽獵場,女人要善于編織,手上布滿繭,靈魂才能進入祖靈之家,出草并獵取敵人首級的男人和善于編織技藝的女人,才有資格在臉上紋上祖靈能夠識別的圖騰,干凈沒有圖騰的臉的人的靈魂是無法到達祖靈之家的,不是真正的賽德克巴萊,只有遵循祖律規(guī)范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賽德克的祖律規(guī)范、出草獵首、紋面習俗等發(fā)揮了符號功能,通過符號的實踐,成為表征民族文化觀念和民族認同語言的一部分,構成了賽德克族整體性和特殊性的文化景觀。
其次是出草獵首,前面提到過臺灣的原住民除了在蘭嶼的達悟族,皆有為了爭奪有限資源產生出草的文化,賽德克族男性必須完成血祭祖靈,通過展示守護獵場與部落的實力方能取得成年資格。在賽德克族群中男人只有出草并獵取敵人的首級,才能成為真正的男人,才能成為英雄,才有資格通過彩虹橋到達祖靈之家,守護肥美的永遠的榮譽獵場,只有雙手充滿血痕的男人才能獲得在臉上紋面的資格,影片中莫那魯?shù)栏S父親打獵,獵下了干卓萬人的首級,被部落中的人認為成了真正的男人,可見出草獵首是賽德克巴萊取得成年資格的條件。莫那回到部落后,族人喊道:“真正的男人回來了,英雄回來了?!彼哪赣H趕忙準備好紋面的工具,出去迎接自己的兒子。在日本人占領各個部落后,日本警察把賽德克人獵取的人頭骷髏倒進一個大坑,莫那魯?shù)赖娜祟^是最多的,由此可見獵首的多少,是一個英雄的標志,在賽德克人的習俗中,砍下人或者動物的頭,表明具備了守護獵場與部落的實力,是成為真正男人或英雄的標志。
再者是紋面,格羅塞在《藝術的起源》中提到:“幾乎在全世界的低級文化階段上,都可以找到兩種可以經(jīng)久的在身上印圖譜的方法,就是劙痕和刺紋?!边@兩種方法在各個人種間,主要是根據(jù)膚色來定,一般黃色和銅色的人種實行刺紋,而深暗色的人種則用劙痕?!捌渲袆昂壑饕怯渺菔?、貝殼或用其他的原始小刀,在各處的肌膚上面亂割,以便劙傷的地方,事后會在黑膚上長出較淡色的浮像來?!眲昂鄢37植荚谏眢w的各個部分,但是格羅塞說道:“但我從來沒有看見在臉上割傷的。”[6]賽德克族屬于黃色人種,且他們的紋面主要是集中在臉上,所以應該屬于格羅塞所說的第二種印圖譜的方式——刺紋,它主要是用尖鋒的工具將顏料或者圖樣秀在臉上、臂上、手上、股上和胸上,而且男人和女人的圖樣會不同,男人主要是在前額和下巴處紋上線條,女性主要是在前額以及從下唇走到下顎再從鼻翼展到雙頰,不同民族圖案樣式也有差異,我們很難知道這些圖樣是什么意思,從它的外形來看也許是在模仿一種刺繡,但就目前對文身的研究來看,主要是從實用目的和審美效果兩個方面來研究和闡釋,其內涵主要有圖騰崇拜、表明氏族關系、引起敵人的恐懼心理、表示等級差別、表示將自己已貢獻給神靈、想表現(xiàn)自己有忍受肉體苦痛的能力等。紋面在賽德克族群中是至高的榮譽,是賽德克人在世的榮耀,只有出草并獵取敵人首級的男人和善于編織技藝的女人,才有資格在臉上紋上賽德克的圖騰,臉上的圖騰是將來靈魂通過彩虹橋到達祖靈之家祖靈識別的標記,是賽德克人的成年禮,更是賽德克人自我個人認同的族群記憶。影片中莫那的母親在給他紋面的時候說道:“莫那,你已經(jīng)血祭了祖靈,我在你臉上刺上男人的記號,從此以后,遵守祖律的約束,守護部落,守護獵場,在祖靈橋上……祖靈將等候你英勇的靈魂。”由此可見,紋面是賽德克族的圖騰標識,表征了他們的氏族歸屬,而且只有獵取敵人首級的男人和善于編織技藝的女人才有資格紋面,就男人來說獲得了紋面的資格,表明已經(jīng)有了守護部落守護獵場的能力,已經(jīng)具備忍受肉體的苦痛的能力,已經(jīng)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獲得了成年的資格,同時只有紋面的人才能在彩虹橋上被祖靈識別,才能將自己的靈魂獻給祖靈。
還有舞蹈和歌唱,格羅塞在《藝術的起源》中說:“原始的舞蹈才真是原始的審美感情底最直率、最完美,卻又最有力的表現(xiàn)?!盵6]156“舞蹈的主旨是根據(jù)人生的兩件大事——愛情與戰(zhàn)爭?!盵6]164除此之外還有模仿狩獵的舞蹈,象征死亡和復活的舞蹈等,統(tǒng)觀影片在賽德克族群中涉及舞蹈的場景大致是四種舞蹈:結婚時的舞蹈、戰(zhàn)斗前的舞蹈、獵首時的舞蹈、赴死前的舞蹈。莫那的婚禮、瓦旦與露比的婚禮上的舞蹈形式大致相似,在族人的中間新娘與新郎對舞,宣泄或者表達著內心的愉悅,婚禮也同時是男女真正成年的標志?!搬鳙C民族的舞蹈一律是群眾的舞蹈。”[7]在跳舞的過程中,他們是在完全統(tǒng)一的社會態(tài)度之下,舞蹈的統(tǒng)一動作把他們聯(lián)系起來,在原始人散漫的組織和不安定的生活狀態(tài)之下,原始舞蹈帶來一種統(tǒng)一的社會感應力,使他們在一種動機、一種感情之下為一種目的而活動,并乘機將秩序和團結帶入這些狩獵民族的散漫無定的生活中?!耙魳吩谖幕淖畹碗A段上顯見得跟舞蹈、詩歌結連得極密切。沒有音樂伴奏的舞蹈,在原始部落間很少見,也和在文明民族中一樣?!麄儚膩頉]有歌而不舞的時候,也可以反轉來說從來沒有舞而不歌的?!盵7]214莫那的兒子達多、巴索被迫為日本人砍樹,在看到彩虹出來的時候他們停下砍樹,集體舞蹈歌唱表達著他們內心決死般的勇氣;莫那決定出草與日本人斗爭時,獨自在山頭對著太陽舞蹈歌唱表達決心赴死的勇氣和驕傲。賽德克人在獵下敵人的首級之后也有歌唱舞蹈的習慣,以此來表達內心仇恨的化解,莫那的兩個兒子達多、巴索在殺死日本警察吉村和衫浦之后邊歌唱邊舞蹈:“知道我是誰嗎?我是達多莫那,真正的勇士!當你流出血,你我的仇恨從此消失……我就是真正的勇士,巴萊,我是賽德克巴萊,真正的勇士,歡迎你的靈魂居住在我這里,我會拿酒及食物供養(yǎng)你,我們之間不再有仇恨,當你流出血,你我的仇恨從此消失,你也要和我們的祖靈一起,守護我們族人……”在原始族群中包括賽德克族群,音樂、舞蹈和詩歌作為一個自然的整體而存在,它們并非各自獨立而是極其密切地有機結合著,這種有機的結合較為鮮明地表征著賽德克族的文化信仰,他們用舞蹈和歌唱來傳達對本部落共同的價值觀念、生活方式和文化信仰的認同。
此外還有對血的崇拜,希爾恩在《藝術的起源》最后一章“藝術與巫術”中闡述:“有些部族的士兵企圖通過一種巫術的方式去取得勇氣,非常向往血,想用他們認為有力量的動物的血去涂抹身體或去吃剛殺掉的公牛的生肉?!盵7]138影片中莫那第一次單獨狩獵時獵到了他夢中的那頭鹿,他先獵下鹿的頭,然后用手捧起鹿血喝了一口,他接著又招呼另一個在他身旁的賽德克人過來,與他一起生食鹿的內臟,這是原始部落中的人證明自己勇氣,或者想通過交感巫術的原理獲得勇氣的一種常見的方式,他們通過使用有力量的動物的血或者生食有力量的動物的內臟或肉來表明或獲得勇氣,通過影片我們可以看到當時賽德克人在生活中已經(jīng)使用火,他們也會買米用火煮熟了食用,因此生食有力量的動物的血或者內臟并不是因為他們生活條件低下,無法烹熟,而是像其他原始部落的人一樣是為了通過一種巫術的方式獲得勇氣和力量。血祭祖靈是賽德克人獲得到達祖靈之家獵場資格的條件,在賽德克人的文化信仰中,他們的生命是祖先染血換來的,一個用鮮血染紅戰(zhàn)衣的人才是賽德克巴萊也就是真正的人,出草獵首的習俗也是對血崇拜的一種形式。吉村去部落視察,正值瓦旦跟露比結婚,莫那的兒子達多為了表示友好,請吉村喝小米酒,吉村嫌棄他們部落的酒是用口水做的,他不習慣賽德克人為了表示友好,兩人共同喝酒的方式,達多剛殺了一頭牛手上還沾著牛血,這也是講求文明干凈的日本警察吉村所不能忍受的,他一直告誡達多:“小心你手上的血……看你把我弄得都是血了?!边_多被吉村打倒在地上頭部正好撞到地上的一盆牛血上,達多立即充滿了血性,撲向吉村,要砍下吉村的頭,賽德克人把血看成是勇氣的象征,對有力量的動物的血充滿著崇拜之情,而在文明化的日本人看來血是骯臟之物,是不文明的,這次沖突也正體現(xiàn)了日本文明與賽德克族群文化上的差異,這種差異阻斷了賽德克族表征本民族文化的方式,進而造成了賽德克族群文化上的撕裂和創(chuàng)傷感。
日本殖民霧社后,在這個地區(qū)推廣他們的文明理念,他們興建了郵局、學校、村舍和鐵路,賽德克人的歷史和文化開始被阻斷,他們用來表征本民族文化的祖律規(guī)范、出草獵首、紋面習俗以及舞蹈歌唱、對有力量的動物的血的崇拜等方式也受到了日本文明的沖擊,他們被日本殖民者稱為蕃人,他們的文化被認為是野蠻的,年輕的一代人更是遭遇到了身份認同的危機,這里的身份認同主要是文化性的,“如民族,部落,從生活方式界定的民族屬性,語言,國籍,宗教,文明”,[1]25影片中花岡一郎和弟弟花岡二郎本來是賽德克人,但是在日本“以夷治夷”的政策下他們學習了日本文化,花岡一郎從師范學校畢業(yè),成為了學歷最高的日本山地警察,弟弟二郎也從小學習日本文化成了一名日本警察,他們有兩個名字,兩種身份,夾在族人的期望和日本人的威望中痛苦的生活,一方面他們的生活方式已經(jīng)全盤日化,自認為已經(jīng)擺脫野蠻的生活,成為文明人;但是另一方面他們依然無法完全融入日本文明社會,日本同事嘲笑花岡一郎:就不相信兩個蕃人生出個日本孩子。”本族人也排擠他們:“警察大人,你是日本人呀!你不了解我們蕃人的痛苦……下雨了,大人,你快走吧!別讓你這身榮耀的制服給淋濕了……”在警察局里日本長官時不時地提到二郎是個蕃人,他們的收入和待遇也要比同事差,一張蕃人的臉,斷絕了他們獲得日本人個人認同的可能性,而又不想當野蠻人,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孩子的身上,但是已經(jīng)忍了二十年,再忍個二十年,孩子就都是日本人的了,更悲劇的是賽德克人的生活方式慢慢地開始全盤日化,走上所謂的文明道路,但是一張蕃人的臉還是無法被日本人認同和接受。
喬納森·弗里德曼正在《文化認同與全球性過程》中對日本北海道的一個族群性少數(shù)民族——阿伊努人進行了研究,他們是一個被邊緣化和同化了的族群,對日本人來說,阿伊努人沒有族群身份,更沒有自己的文化身份,他們是演變過來的群體,是被遺棄者,阿伊努人盡力地融入日本文化,成為日本人,拒斥本族的身份,但是他們仍然是被遺棄者,他們的社會位置和日本土著身份依然伴隨著他們,被日本民族排斥在外,不被認同?;▽焕刹辉敢庀襁^去族人那樣進行野蠻的獵殺、紋面,他贊同日本人的文明方式,并為族人的野蠻文化感到羞愧,他努力地教育賽德克族的孩子,甚至不惜嚴厲地打罵,但是當莫那魯?shù)澜M織族人反抗日本人的時候,他的內心還是承認自己是個賽德克巴萊,并反復地強調自己是個賽德克巴萊,他內心深處認同了自己的族人,并借助職務之便讓弟弟二郎打開倉庫為莫那等反抗者提供槍支。莫那兩次問他:“你將來是要進日本的神社,還是祖靈的獵場?”他們長期面對著這種文化屬性上的身份的撕扯和糾結,夾在賽德克文化和日本文化之間,痛苦地活著,最終只能選擇自殺,直到死之前,他還是面臨著這種選擇,花岡一郎自殺前與妻子穿的是日本的和服,并選擇了日本人切腹自殺的方式,但他用來切腹的卻是賽德克人的彎刀,而不是日本人的武士刀,他到臨死之前問弟弟:“我們到底是日本天皇的子民,還是賽德克祖靈的子孫?”弟弟回答他說:“切開吧!一刀切開你矛盾的肝腸吧!哪兒也別去了,當自在的游魂吧!”而弟弟選擇的自殺方式是賽德克人在樹上吊死的方式,賽德克族的祖先是神樹,他們的族人有一種特殊的神木崇拜情結,生死不離獵場,即使是自殺也要選擇在樹上吊死的方式。兄弟兩人到死還是被日本殖民所造成的賽德克文化的創(chuàng)傷和撕裂感所折磨,這種文化屬性上的身份認同危機給原著民心理留下了無法愈合的創(chuàng)傷感。
再看賽德克族年輕的一代,除了莫那的大兒子達多等人外其他的年輕人大都是白白凈凈的臉,日本殖民者不允許賽德克人紋面,認為那是野蠻的蕃人的標記,是不文明的行為,他們失去了賽德克族的圖騰標識,失去了標志著氏族歸屬的印記,象征著賽德克人成年資格的紋面儀式被阻斷,祖靈識別的圖騰印記被漸漸地遺忘,他們再也無法將自己的靈魂獻給祖靈。由此賽德克族群的文化信仰受到日本文明的沖擊,賽德克人失去了自己的獵場,獵首出草被看做是野蠻人的行徑,他們只能通過向警署借槍在小范圍內獵殺動物來延續(xù)族群的文化方式。歌舞是賽德克人用來表征本民族文化,建構賽德克族群意義體系的重要形式,婚禮上、戰(zhàn)斗前、獵首時以及赴死前的歌舞傳遞著賽德克人特有的情感和觀念,賽德克人的舞蹈是集體性的舞蹈,在跳舞的過程中,他們是在完全統(tǒng)一的社會態(tài)度之下,舞蹈的統(tǒng)一動作把他們聯(lián)系起來,給他們帶來一種統(tǒng)一的社會感應力,使他們在一種動機、一種感情之下為一種目的而活動,秩序和團結便充斥在他們的感覺中,成為承載賽德克族文化認同的工具。但是在日本人的眼中歌舞是供消遣和娛樂用的,影片中課長等人來視察馬赫坡,警察吉村出來迎接說道:“早知道課長要來,可以叫蕃人跳舞嘛!”在日本人的文化中歌舞所承載的意義主要是消遣娛樂,與賽德克文化中婚禮上、戰(zhàn)斗前、獵首時的歌舞所傳遞的文化意義存在著差異,導致文化之間的沖突和誤讀,而日本殖民所帶來的強勢文明導致賽德克族群文化認同的危機,兩種文化無法融合。面對此種文化認同的危機賽德克族群將如何選擇?
賽德克族長期忍受著日本殖民入侵所帶來的文化上的創(chuàng)傷和撕裂,也在試圖尋求自我修復,尋求自己文化上的完整性和一致性,日本警察衫浦與莫那的大兒子達多在瓦旦和露比婚禮上的沖突,成了賽德克人尋求徹底自我修復的導火索,兩個人之間的沖突在更深層面上是兩種文化之間的分歧和沖突,馬赫坡的族人被警察吉村逼上了絕路,部落中的年輕人也開始無法忍受日本人的統(tǒng)治,他們去找馬赫坡的頭目莫那,希望莫那能夠帶領他們起來反抗日本人的統(tǒng)治,最終莫那下定了決心:“如果說復仇,那是我馬赫坡的事,但是如果要血祭祖靈的話,霧社十二個部落全部都要參加。”他讓比荷去聯(lián)絡十二個血鹽部落的頭目,“明天上午,一起在霧社集合,血祭祖靈!”
血祭祖靈就成為賽德克族群尋求自我修復和文化信仰上完整性和一致性的途徑和儀式,這種血祭祖靈的儀式是屬于賽德克族群共同體內部成員所信仰的神話故事,也就是他們所信奉的祖靈,“儀式在治療方面還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他們可以用來維護生命和大地的生殖力,包括與無形世界(無論是精靈、祖先、神靈,還是其他超自然的力量)的適當聯(lián)系?!盵8]血祭祖靈的儀式所尋求的就是通過獵取敵人首級的方式,讓鮮血洗凈靈魂,與祖靈實現(xiàn)聯(lián)系,“在通往祖靈之家的彩虹橋彼端,還有一座肥美的獵場,我們的祖先可都在哪兒哪!那片只有英勇的靈魂才能進入獵場,絕對不能失去,族人?。∥业淖迦税。~C取敵人的首級吧!霧社高山的獵場我們是守不住了……用鮮血洗凈靈魂!走進彩虹!永遠的獵場!”儀式在原始社會中一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儀式能夠在最深的層次揭示價值之所在……人們在儀式中所表達出來的,是他們最為之感動的東西,而正是因為表達是囿于傳統(tǒng)和形式的,所以儀式所揭示的實際上是一個群體的價值?!盵9]個人從儀式中獲得社會化經(jīng)驗和群體認同感,在日本文明的沖擊之下,賽德克人失去了本民族獨特性的文化和審美經(jīng)驗,祖律規(guī)范被阻斷,出草獵首以及紋面習俗等受到日本普遍主義經(jīng)驗的沖擊,文化上的認同出現(xiàn)危機,需要通過血祭祖靈這樣的儀式來修復群體和文化上的認同感。
“儀式作為死與再生之范式價值的表現(xiàn);儀式將個人融入共同體和建立一個社會集體的機制;儀式作為社會轉變、宣泄、體現(xiàn)象征的價值,確定現(xiàn)實的本質,掌控符號的一種過程?!盵10]這體現(xiàn)了儀式的信仰、社會與象征的三維屬性,在“儀式中充滿了象征符號,或者干脆地說,儀式就是一個巨大的象征系統(tǒng),”[8]202使得“原本不可感知的事物以象征的形式出現(xiàn),就變得可以感知,這樣,通過宗教專門人員的操作,它就可以被社會有目的地使用?!盵9]25賽德克人尋求修復的過程是通過重新恢復本民族的文化信仰,以及采取象征的方式來完成的,通過追尋靈魂進入祖靈之家彩虹橋彼端的象征獵場的方式,來彌補現(xiàn)實中所失去的真實的霧社高山獵場,通過獵取敵人首級的方式溝通個體與個體、個體與自然、個體與神,實現(xiàn)個體內在情感結構、審美經(jīng)驗的深層交流,通過這種交流向敵人展示賽德克族群的尊嚴和驕傲,當敵人的鮮血流出的時候,所有的對立和仇恨都消失了,撕裂的文化認同得以彌合。
“在全球化的條件下,少數(shù)民族族群的生活和文化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11]電影《賽德克·巴萊》中日本對賽德克族的殖民入侵,便是在這種語境中展開的太陽旗與彩虹橋之間的較量,亦是兩種文明、兩種信仰之間的較量。日本企圖以自己的文明來征服賽德克族群的文化,其結果是破壞了賽德克族地方性文化的完整性與內在的一致性,使其文化很難再發(fā)揮區(qū)分、認同與抵抗的作用,無法進行深層的情感和審美經(jīng)驗的交流,造成了賽德克族群文化認同上的撕裂感,于是他們便選擇了血祭祖靈這種儀式來尋求修復,通過獵取敵人的首級,以鮮血祭奠祖靈的象征方式來彌合被撕裂的文化認同感。而且《賽德克·巴萊》這部電影的口碑票房也出現(xiàn)了兩極化的局面,在臺灣曾創(chuàng)下8.8億元新臺幣(約合2.2億元人民幣)的至今為止最高票房紀錄,而在內地卻很慘淡,并且在推向國際市場的過程中并沒有取得好的票房成績,也沒有獲得國際性的電影節(jié)大獎,有人認為賽德克部落中的文化風俗有嗜殺、一味的逞強斗狠的非人道主義方面,但是這正體現(xiàn)了其文化的地方性特征,對臺灣地區(qū)以外的人來說是很難獲得共鳴感的,這些并不妨礙我們把其作為一個很好的地方性文化的危機現(xiàn)象來研究,通過這些分析我們能更深入地去了解賽德克族群乃至臺灣地區(qū)的地方性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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