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闖
(華中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湖北 武漢430079)
清人吳世尚著有《老子宗指》一書,收入由熊鐵基先生主編、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出版的《老子集成》第9卷,此點校本以北京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藏清雍正二年(1724年)刻本為底本。吳世尚并不多見于史冊,據(jù)《光緒貴池縣志》記載,吳世尚乃安徽貴池人,“字六書,少肆力于六經(jīng)子史,手自鈔覽至腕脫,以左手寫字。名其居曰易老莊山房,當(dāng)路交重其博雅而剛介不阿于時,食餼郡庠,未貢而卒”[1]394。他的著作有《易經(jīng)注解》、《老子宗指》、《春秋義疏》、《莊子解》、《楚辭疏》[1]581等。從以上材料可以看出吳世尚讀書勤奮,并且對《易經(jīng)》、《老子》、《莊子》有著濃厚的興趣,各有注疏傳世,乃至于將自己的書房命名為“易老莊山房”。在吳世尚的學(xué)術(shù)思想中,此三家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本文的研究對象《老子宗指》一書,大約成于康熙年間,以所謂伏羲先天圖詮釋《老子》,將易學(xué)與《老子》進行互釋和溝通,體現(xiàn)了他一貫的學(xué)術(shù)宗旨,在老學(xué)史上有其獨特性。
古人治學(xué),力求“辨章學(xué)術(shù),考鏡源流”,老子學(xué)問從何而來,亦是吳世尚所關(guān)注的主要問題。在《老子宗指》的序言里,他開宗明義,自問自答:“夫老氏之言何宗乎?宗我伏羲先天之圖,文王六十四卦之象者也?!保?]366所謂“伏羲先天之圖”,吳世尚在書中亦有圖畫予以表明。此圖最中間為一圓圈,圈外有陰陽兩畫圍著此圓圈,陰陽兩畫上各加一畫則成四象,在陰陽兩畫外圍成一圓形,依次類推,四象之外圍有八卦乃至六十四卦。這個先天圖說明了由太極一圈生成陰陽卦畫,再生成四象、八卦、六十四卦的過程,且這個過程圍繞著太極一圈依次展開。
在書的正文前,他特意寫了《上下篇大意》,概括老子學(xué)術(shù)之大概。其中一則名為“老子學(xué)本先天”,認為“圣人之蘊,因卦以發(fā)?!兑住泛沃刮褰?jīng)之源,其天地鬼神之奧乎”[2]368。他不僅將《易》看作儒家五經(jīng)之源頭,還將其理解為天下諸多道理之所在,其中自然包括《老子》,而《易》中所涵括的道理,伏羲所繪之先天圖就已經(jīng)完全囊括了,所以他說“愚以為羲皇手圖太極,儀象卦爻,一盤托出”[2]368。也就是說,伏羲的先天圖就是老子學(xué)問之源,《老子》的諸多章節(jié),“或備舉全圖,或獨闡一極,語語透宗,絲絲畢現(xiàn),雖孔子之《十翼》微言、周子之《太極圖說》,亦似乎未有以過之也”[2]368。在他的眼里,《老子》一書,跟《易》之《十翼》、《太極圖說》等文獻一樣,都是對先天圖的一種闡釋,并且他覺得這種可能性是十分大的,因為“老聃為周之守藏史,掌三皇五帝之書,則茲圖固其所親見也”[2]367。據(jù)此,他發(fā)出“述而不作”的感慨:“夫子言述而不作,此一語真包盡千經(jīng)萬典矣。何也?開辟以來,唯伏羲之圖乃是作,自羲之后,則無非述已。”[2]373可見伏羲的先天圖在他整個思想中所占的地位是何等之高。他曾說:
余讀《易》數(shù)十余年,不意而得先天之圖,遂于《易》大有所會。今以此讀老,則見老之言言字字,一一皆從此圖流出,遂恍然大悟,天地間止此一理,而古人立言明道,決無有私心妄作者[2]405。
在他看來,這天地間只有一個理,就是先天圖所昭示的,《老子》所言也只是從此圖流出而已,《老子》是在闡發(fā)先天圖的思想。其實,從整個老學(xué)史來看,這只是他以先天圖來解釋《老子》罷了。
歷代解老著作對《老子》之“道”都給予了極多的關(guān)注,他們試圖從各個角度對這個“道”作出解釋。正如劉固盛教授所言,“由于老子之道具有高度的普遍性、多義性和模糊性,這就為詮釋者留下了廣闊的發(fā)揮空間,因此,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學(xué)者,都可以對《老子》進行主旨不同的解釋”[3]。吳世尚即從所謂伏羲先天圖出發(fā),從而對老子之道有自己獨特的理解,下文詳述之。
吳世尚認為,“道即太極”,“道即先天圖中太極圈也”[2]392。他在解釋《老子》“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摶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時說道:天圖最中間的部分,而太極只是一圈,此時尚未有陰陽卦畫(就是陰爻陽爻)的產(chǎn)生,即所謂“奇偶未立”。他認為這就是老子所說的“無名,天地之始”。除此之外,道有生化天地萬物的作用,是“天地之所由生”、“萬有之所從出”,而在太極一圈的外圍,圍繞著陰陽卦畫、四象、八卦、六十四卦等。這些卦象都是由太極一圈分化出的陰陽兩種卦畫所組成,所以太極也同樣具有生化萬物之功能,這一點,第二節(jié)將詳述之。
吳世尚對體用關(guān)系的理解同樣受到先天易學(xué)的影響。我們看他是怎么說的:
天下之物有有色者、有有聲者、有有形者、有有色而無聲者,有有聲而無形者,玄之為玄,則三者皆無從何致詰哉。故混而為一而已矣,一即太極也[2]378。
色、聲、形乃天下之物的三個基本屬性,但是道或者說玄,卻并不能從這三個方面去把握,它無色、聲、形這種一般物的屬性,而只能混而為一,這個一,他認為就是太極。同樣,在解釋“昔之得一者”時,他說,“一即太極,即道也”。在他看來,“一”、“道”、“玄”等,都是先天圖中太極一圈。
他這個看法的根據(jù),大概就在于太極與道這兩者在某些特征上的相似性。我們先看他是怎么描述道之特性的,他說:
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道則無貌象聲色之可言。故唯見其一理渾然,無窮盡,無方體,非有非無,無終無始,而為造化之樞紐,品匯之根柢焉。
凡物有始而道無始,無始則無斷續(xù)、無罅隙、無終窮、無內(nèi)外、無虛實,而實天地之所由生也。凡物有形而道無形,無則無聲色、無對偶、無變遷、無遮滯、無險側(cè),而實天下萬有之所從出也[2]379。
他認為道跟物的差別就在于道沒有“貌象聲色”,而道的這種特性,恰好正符合先天圖“太極一圈,奇偶未立,不可名陰,不可名陽”的狀況。太極一圈是先
庖羲氏先天圖其中一圈,其外自一畫二畫三畫,以至四畫五畫六畫,而為一大圈,層次雖有許多,其實中之一圈即其外之一圈也,外之一圈即其中之一圈也。蓋體用一源,顯微無間,道之為道,本是如此[2]373。
“體用一源,顯微無間”是理學(xué)的一個基本觀點,吳世尚對此的理解十分形象化。他以先天圖為例,認為圖中太極一圈,和由太極分化出來的陰陽卦畫所組成之六十四卦,其實是一回事。他還說道,“天下之道,一本散為萬殊,其實萬殊源于一本”,“道之在天下,語其體則出而不窮,語其用則流而不息,分之則萬而不同,合之則一而不異,誠猶川谷之于江海也”[2]387。一本和萬殊的關(guān)系,在他看來,就好比江海與川谷的關(guān)系。雖然他接受了體用一源的觀點,但是,在此基礎(chǔ)上他論述道器關(guān)系、理氣關(guān)系時,卻有更大的突破。他認為天地萬物的產(chǎn)生發(fā)展,就是一個“氣化”的過程,所謂“有此母(天下之母)則自然生天生地,生人生物,理運而氣行,往過而來續(xù),必?zé)o一息之停”[2]397?!疤斓亻g莫非氣也,即莫非理也”,“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2]396。理與氣的關(guān)系如何呢?他認為道之為物,“形不落于實,而理不墜于虛。氣載理,理乘氣”[2]382,“理在氣中,如 人 之 乘 車 然”[2]377,“理 氣 渾 合,本 不 相離”[2]382。他的這個理解基本上是承襲了理學(xué)的觀點。如朱熹認為“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氣,則能醞釀、凝聚生物也。但有此氣,則理便在其中”[4],吳世尚亦持此種觀點。但是在朱熹看來,理氣即使渾論不可分,但是理與氣還“決是二物”,理在氣先,理才是最根本的。關(guān)于這一點,吳世尚卻并不這么認為,他有自己的理解:
(道)其體至無,其用至有,其大無外,其小無內(nèi),其前無始,其后無終。一本萬殊,一本即理即氣,即器即道。
有人焉果能湥知理之所以然,則知此形而上者即在形而下者之中,而道即器,而非淪于虛,知此形而下者即屬形而上者之托體,而器即道,而不滯于有。得其母,知其子,知其子,守其母,所謂一本萬殊,萬殊一本,心即理,理即心,汎應(yīng)曲當(dāng),烏有殆乎?[2]397
在這里,他將一本萬殊中的一本,也就是本體,解釋為理、氣、道、器。理與氣、道與器這兩對概念,講的都是體用關(guān)系,每一對的前者是體,后者是用,他將體用二者混而為一,認為體即用、用即體,也就是理即氣、道即器,他們都是這“一本”的內(nèi)容。所以在他看來,理、氣、道、器其實只是同一個東西,這顯然和朱熹認為理才是根本的觀點是不一致的。
除此之外,他還認為“心即理”、“理即心”,從而將理、氣、心這三個概念統(tǒng)一起來。他說:
道為太極,心為太極。……人與天地皆與道為體,故法象莫大乎天地,而不知我身自有天地之象也。……人心虛靈不昧,斯乃至靜之體,而天下之道千變?nèi)f化皆由此出……是故人身一小天地也[2]375。
人為萬物之靈,人實為天地之心,道之自然而然者,實體備于我而無所遺也?!^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分之則各有條而不紊,合之則渾為一而無間[2]383。
“道”雖是萬物之本,但是它并不是獨立于萬物之外而存在,而就在人心之中,所謂“心即理,理即心”,“人為萬物之靈”,“道不在心外,欲仁至由己而不由人,便莫便于此。雖有不善,一念改悔,全體呈露,復(fù)歸于無過,捷莫捷于此”[2]402,人的主體性得到了極大的闡揚。所以,在吳世尚的思想體系中,道、理、器、氣、心這幾個概念得到了統(tǒng)一,它們都是“一本”的內(nèi)容,都是天地萬物之根本。當(dāng)然,這個觀點并不是他的首創(chuàng),明代大儒湛若水就持同樣的觀點。湛若水言:
《易》一陰一陽之謂道,即氣即道,氣之中正者即道,道氣非二也[5]632。
甘泉子五十年學(xué)圣人之道,于支離之余而得合一之要……合一有三要,曰心、曰事、曰理,所謂合一也[5]725。
《宋明理學(xué)史》認為湛若水“由宇宙一氣,推演出宇宙一理、宇宙一性的結(jié)論”,且“并沒有停止在理氣一體上,而是進一步發(fā)展,提出心、事、理三者合一”??偠灾?,吳世尚將老子之道與太極等同起來,并在所謂“體用一源,顯微無間”的基礎(chǔ)上,對理氣心三者之關(guān)系有新的看法,認為理即氣、理即心,三者同是萬物之“本”,這是他在本體論上的觀點。
道之用既表現(xiàn)在道生天地萬物的作用上,也表現(xiàn)在道對人君治理國家的指導(dǎo)作用上,吳世尚認為道的這兩個方面的作用,都跟先天圖有關(guān),或者說,都是從先天圖得來。
《老子宗指》所用《老子》文本,八十一章每章有兩字之標(biāo)題,此標(biāo)題采《河上公章句》本所題?!独献印返谒氖聵?biāo)題名曰“道化”,他認為此章就是對先天圖中從太極一圈到兩儀、四象、八卦以至六十四卦之演化過程的解釋,我們先看這個演化過程具體是怎樣的。
朱熹曾經(jīng)在《易學(xué)啟蒙》中對邵雍所傳伏羲氏先天之《易》學(xué)有一個說明: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者,一理之判,始生一奇一偶,而為一畫者二也。兩儀生四象者,兩儀之上各生一奇一偶,而為二畫者四也。四象生八卦者,四象之上各生一奇一偶而為三畫者八也[6]217-228。
這個演化方法是這樣的:太極一圈,分成只有一畫的陰陽兩爻,也就是文中所說的一奇一偶,這奇偶一畫之上再各加一奇一偶,就會生成四個只有兩畫的所謂“四象”,“四象”之上再各加一奇一偶,會得到八個各有三畫的所謂“八卦”,八卦之上還可以如此反復(fù)增加卦畫以至生成六十四卦。
八卦之上各生一奇一偶,而為四畫者十六……又為兩儀之上各加八卦,又為八卦之上各加兩儀也?!漠嬛细魃黄嬉慌?,而為五畫者三十二……五畫之上各生一奇一偶,而為六畫者六十四,則兼三才而兩之,而八卦之乘八卦亦周,于是六十四卦之名立而易道大成矣[6]222-228。
各有六畫的六十四卦之上還可以依此類推,各加一奇一偶,乃至于無窮:
若于其上各卦(六十四卦,本文作者注)又各生一奇一偶,則為七畫者百二十八矣;七畫之上又各生一奇一偶,則為八畫者二百五十六矣;八畫之上又各生一奇一偶,則為九畫者五百十二矣;九畫之上,又各生一奇一偶,則為十畫者千二十四矣;十畫之上又各生一奇一偶,則為十一畫者二千四十八矣;十一畫之上又各生一奇一偶,則為十二畫者四千九十六矣……若自十二畫上又各生一奇一偶,累至二十四畫,則成千六百七十七萬七千二百一十六變……引而伸之,蓋未知其所終極也,雖未見其用處,然亦足以見易道之無窮矣[7]1。
朱熹說的這種演化辦法,就是所謂“加一倍法”,他認為,“此乃《易》學(xué)綱領(lǐng),開卷第一義,然古今未有識之者。至康節(jié)(邵雍)先生始傳先天之學(xué)而得其說,且以此為伏羲氏之《易》也”[7]1。
通過這樣的“加一倍法”,從而產(chǎn)生了一個由太極到兩儀、四象、八卦、六十四卦乃至無窮的演化過程。吳世尚即依此解釋《老子》第四十三章,當(dāng)然,在他看來,這是老子在闡釋先天圖。他首先訓(xùn)解此章之標(biāo)題“道化”:“道即太極,化即易之所謂生也?!保?]392這里“易之所謂生”,講的就是太極如何產(chǎn)生天地萬物。他認為太極圖中所昭示的由太極到兩儀、四象、八卦、六十四卦乃至天地萬物的化生過程,“老子此章,正是此意”。此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彼f,“道即先天圖中太極圈也,一即太極圈外左右各書之奇偶之兩儀也”,“二即兩儀外左右各有二畫之太陽少陰少陽太陰之四象也”,“三即四象外左右各三畫之乾兌離震巽坎艮坤之八卦也”,更進一步,“自四畫五畫六畫之六十四卦,以推至四千九十六卦,而列衍之以至無數(shù)之可計,皆可以萬物二字包之”[2]392。他在這里將《老子》所言的“一”、“二”、“三”具體化為卦畫的數(shù)量:“一”就是只有一個卦畫,也就是圖中的陰爻和陽爻,這是“兩儀”;“二”是有兩個卦畫,即圖中太陽、少陰、少陽、太陰,稱為“四象”;“三”是有三個卦畫,即圖中的八卦。之后還會有四畫、五畫、六畫乃至“無數(shù)之可計”,為了行文的方便,就只好用“萬物”二字來概括了,這就是前文所述的“加一倍法”。而《老子》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同樣也是在說這個問題:
一陰一陽謂道,此道字即圖之奇偶陰陽卦畫也?!衅娈嫞瑒t自然生太陽、少陰,而乾兌離震三十二陽卦由之以出。有偶畫,則自然生少陽太陰,而巽坎艮坤三十二陰卦由之以成,故曰可道也。
常者,一而不雜,久而不變之意。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脈絡(luò)分明而往不息,所謂道可道也。然既謂之陰,則非陽,既謂之陽,則非陰,既已靜矣,則非動,既已動矣,則非靜,偏而不全,變而不一,故曰非常道也。
(名)即圖之兩儀、四象、八卦、六十四卦也……觀象查理,確有指實,故曰可名也?!瓋x有兩、象有四、卦有八與六十四,雖迭相推蕩,互相變動,而各有體質(zhì)、實有能所,故曰非常名也。
太極一圈,奇偶未立,不可名陰,不可名陽,故曰無名。此則動靜之所以互根,陰陽之所由以分立者也。天地之始,始于此耳。……有陰陽老少則自然生生而不窮矣[2]372。
他以“太極一圈”解釋“無名”,這是因為太極一圈尚未有奇偶陰陽的分別,跟老子所說的無名狀態(tài)很吻合,且它們都是天地之始,陰陽、動靜的依據(jù)。太極分化出兩儀,也即陰陽卦畫,二者排列組合形成三十二陰卦、三十二陽卦的過程,就是所謂“道可道”。在這個過程中,卦有陰陽、動靜,并不是一成不變而是處在不斷變動中的,這個變,便是所謂“非常道”。
這些卦象雖處于變動之中,但是并不虛妄,而是有實際的內(nèi)容,這就是所謂“非常名”。由太極分化出的陰陽卦畫乃至不斷變動的更多卦象,就表示著天地萬物生生不息的過程。
在吳世尚看來,老子是深刻領(lǐng)悟了伏羲先天圖之精義的,如此才能以簡單明了之話語將其道理和盤托出。他總結(jié)道:
道之生生不已,乃道之自然之化也。溯厥大原,則庖羲手畫之圖,其中之混成而寂寥者即道之全體大用所由出也。由是而始為一畫以分陰陽,則兩儀于此立矣,是道生一也。次為二畫以分太、少,則四象于此成矣,是一生二也。又次為三而三才之象始備,則八卦于此全矣,是二生三也。至于有八卦而神明之德皆于此通,萬物之情皆于此類,精入無形,粗及有象,尚有出乎其外漏乎其內(nèi)者乎?此所謂三生萬物
也[2]393。老子所述道生萬物的作用就是伏羲先天圖中太極衍生兩儀、四象、八卦、六十四卦的生化作用,只是老子“脫離文周之易而懸空,止說此圖之理,又不提出先天圖畫字面來”,所以才“令人無處入思議,而后之解者不得其解,愈說入玄空渺茫去”[2]373。他覺得后人之所以無法洞悉老子之學(xué)本于先天易學(xué)的原因,就在于《老子》一書脫離了易學(xué)傳統(tǒng)中的卦象和先天圖的具體圖像,而只是在闡述先天圖的道理,后人不能理解,也就在所難免了。
《老子》一書屢講虛靜,如第十六章“致虛極,守靜篤”,第四十五章“清靜為天下正”等。“靜”是人君治國或者個人修身的一個基本要求,吳世尚甚至認為“老子自言其所宗,故包羅統(tǒng)會,而大要以主靜為先”,“靜”是老子學(xué)說之“大要”;然而老子靜的思想從何而來呢,他認為也是來自先天圖,“老言清靜為天下正,皆是從先天圖上來也”[2]394。他說:“老子深悟圖之儀象卦畫皆有對待、變化、斷續(xù)、起止,不能知太極之常而不已,一而不雜也,故教人返樸歸元,致虛守靜。”先天圖中的儀象卦畫總是處于不斷變動之中的,老子深恐世人只看到了這個變化,而忽視了中間太極一圈是奇偶未分、陰陽未立、一而不雜的狀態(tài),因此極力呼吁世人要致虛守靜。
另外,清靜正是《易》學(xué)的重要思想,“靜者,文王所以用易之道也。何也?蓍之得卦,六爻不變,則占彖辭,彖之不全吉不過數(shù)卦,其余則皆吉者。是《連山》、《歸藏》以及文王,其用易皆以靜為常”[2]366。這里他從《周易》蓍法的角度,認為不僅文王之《易》,連山、歸藏等《易》也都是強調(diào)靜的,《老子》一書中的“柔弱慈儉,正所謂靜之意也”。
雖然老子靜的思想來源于先天易學(xué),但是世人并不十分清楚這一點,以至于在理解老子“靜”的時候,偏離了其本意,而出現(xiàn)了種種偏差:“世之人或以為政柄,或以為丹祖,或以為兵機,或以為禪悅?!保?]367后世從治國、煉丹、用兵、禪修等方面去理解老子靜的思想,都是不免于偏且陋,所以老子才要發(fā)出“知我者希”的感慨了。
吳世尚從先天圖的角度,以圖解老,從而試圖融匯孔老之學(xué),將老子、孔子都排到伏羲氏這一共同的學(xué)術(shù)源流中去,并得出“老子未嘗貴無賤有”以及“老子思用世”的觀點。
如前文所述,吳世尚認為老子之學(xué),學(xué)本先天,不僅如此,他還認為文王、孔子之學(xué)亦是在闡釋伏羲先天圖,從而構(gòu)建了一個以伏羲先天圖為本源的學(xué)術(shù)傳承脈絡(luò)。他說:
伏羲畫圖,不立文字。文周取其圖之六十四卦而一一系之辭,孔子乃將此圖之全者以示人,使知有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之源頭,故曰: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老子則脫離文周之易而懸空,止說此圖之理,又不提出先天圖畫字面來,而劈頭突腦曰:道可道,非常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道生一,一生二云云。所以令人無處入思議,而后之解者不得其解,愈說入懸空渺茫去。故至今讀之,鶻鶻突突而無有可通也。殊不知篇內(nèi)所言,字目與《易》別,而其理則未嘗有殊也[2]373。在他看來,文王、孔子、老子都分別從不同方面在詮釋伏羲所繪之先天圖。文王對圖中六十四卦一一以文字解釋,孔子則將全圖由太極到兩儀、四象、八卦、六十四卦的演化過程揭示了出來,老子并沒有采取文王、孔子那個易學(xué)系統(tǒng)的解釋話語,而是只闡明這個圖的道理。雖然表面上看與文王、孔子的話語不同,但是其中的道理是一樣的,因為他們都是在解釋這個先天圖。如:
羲皇手圖儀象卦畫,四周于外,數(shù)及于九百六十有三,而太極則混而為一,而處乎中,是固所謂體用一源,顯微無間者也。堯舜自其外而內(nèi)者言之,故曰執(zhí)中??鬃幼云鋬?nèi)而外者言之,故曰一貫。老子則以內(nèi)對外而言之,故以本為精,以物為粗。雖其歧本末為二致,校體用之重輕,立言未免未瑩,然不謂之勘驗分明不可也[2]366。
儒家的一些重要概念,如一貫、執(zhí)中等,吳世尚認為這都是對先天圖的解釋?!皥?zhí)中”講的是從圖外六十四卦向圖中央太極一圈而觀察,“一貫”講的是從圖中央向圖周圍觀察,這二者的不同在于觀察先天圖的方法有異。而老子則是“以內(nèi)對外”,內(nèi)外相對,內(nèi)是本,外是末,雖然析本末為二致,立論未必完善,但對圖的理解也確實“勘驗分明”。儒家道家的重要概念在這里就被統(tǒng)一了起來,“先天圖其中圈,儒曰太極,老曰元。其外畫,儒曰陰陽,老曰象”[2]383。
基于此,他還批判了陸希聲的一些觀點。在吳世尚眼里,“古今名人多愛讀《老子》,然實見得大頭顱者,嗣宗、康節(jié)而已。……此外陸希聲依稀近之”。但是陸希聲認為老子和伏羲“同其原”:“伏羲氏畫八卦,象萬物,窮性命之理,順道德之和。老氏先天地,本陰陽,推性命之極,原道德之奧,此與伏羲同其原也?!彼u了這一看法,“夫《老子》一書,正是發(fā)明羲畫,而以為同其原則,是二者并立而更有一源為其所出也,豈理也哉?”[2]368陸希聲以為老子和伏羲之上還有一個共同的源頭,吳世尚認為此觀點大謬。因為老子就是在解釋伏羲先天圖,這是老子學(xué)術(shù)之源頭,怎么能將源與流并列起來而再立一源頭呢?
由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文王、孔子、老子同宗伏羲先天圖的學(xué)術(shù)脈絡(luò)就清晰可見了。吳世尚通過為孔子、老子找到一個相同學(xué)術(shù)源頭——伏羲先天圖的辦法來匯通孔老,二者的一些說法,雖然字面上看起來不同,但是,其道理都是一樣的,都是對先天圖的闡釋。
吳世尚匯通孔老之目的,大概就在于他想要以此來消除歷代對老子之學(xué)的誤解,尤其是以儒學(xué)中積極入世的一面去化解過去將《老子》理解為貴無、忘世等“錯誤觀點”。
以往對《老子》的誤會,主要表現(xiàn)在“晉人尚清談,以為老子貴無賤有”,后人遵循這個看法,從而容易得出老子“忘世”的結(jié)論。針對這個問題,他主要是從有無關(guān)系的角度來批駁的。
《老子》一書中的有無關(guān)系是不是如王弼所言的“以無為本”呢?吳世尚認為不是,他說,“有之與無,元相為表里,互為經(jīng)緯,欲除一個而不得者”,因為:
老子首章即曰: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又曰: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又曰,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2]370-371。
老子是有無并重,并沒有在二者之中找出一個最根本的來。此外,這個看法還有其哲學(xué)本體論的支撐。在上文的論述中,我們得知吳世尚主張體用一源,顯微無間,并且體就是用,用就是體,即所謂“理即氣”、“器即道”也。那么在有無關(guān)系中,無是體,有是用,這一對體用關(guān)系同樣也遵循上述原則,其中并沒有一個更根本的本體存在。老子雖然說“無”,但這并不代表就一定“以無為本”,他舉例說:
圣賢不伐善,非無善也。不施勞,非惡勞也。王侯自謂孤、寡、不谷,王侯也而詎無父、無夫、無一善狀者乎?孔子稱舜曰無為,舜自言則曰耄期倦于勤。勤者,有為之謂也[2]371。
事情總是具有多面性的,不能僅僅根據(jù)一面之詞而斷定其性質(zhì)。既然老子并沒有貴無而賤有,那么也就不會有什么“以無為本”的問題。世人通常所理解的老子無為而治以致“蕩佚姑息”是不正確的,因為“老子曰: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此何如之兢業(yè)也者,而以為放曠宕佚、貴無而賤有哉?”老子同樣兢兢業(yè)業(yè),況且講無為者不止老子一人,“夫無為而治,孔子言之,《中庸》言之,若無為果釀亂罪,將不獨在老子矣”[2]371。在他看來,儒家同樣也是講無為而治的,如果認為“無為”會帶來禍亂,那么儒家也要承擔(dān)責(zé)任。
既然如此,那么老子乃“千古有心人,非忘世者比也”,“其篇中所陳治道,一切備具,至兵刑之慘,則尤其所丁寧致戒者”[2]371。吳世尚通過對《老子》本體論的重新闡釋,認為理即氣、器即道,不僅重視本體,也重視現(xiàn)象,從而在有無關(guān)系上批判了“貴無賤有”的觀點,在這個基礎(chǔ)上,他認為老子和儒家一樣,都是積極入世者。
從上文的論述來看,吳世尚認為《老子》一書所揭示的道生萬物的過程和先天圖中從太極一圈到兩儀、四象、八卦乃至六十四卦的變化過程若合符節(jié)。也就是說,吳世尚緊緊抓住了《老子》和先天圖中所包含的宇宙生成思想,從這一點出發(fā),他得出了《老子》是在解釋先天圖的觀點。其結(jié)論雖然不成立,但是如果我們換個角度,不拘泥于其結(jié)論的形式而關(guān)注其得出結(jié)論的思維過程,就會發(fā)現(xiàn),吳世尚對《易》與《老子》關(guān)系的把握十分準確。先天圖是后起之物,老子也并沒有看過什么先天圖,但是《易》卻是先于老子而存在的?!独献印放c先天圖當(dāng)然無傳承關(guān)系,但是與《易》呢?《老子》書中道生萬物的宇宙化生過程,與《易》是否有關(guān)系呢?現(xiàn)代許多學(xué)者都對這一問題有著濃厚的興趣,并漸漸形成一個普遍的共識,那就是《老子》確實對《易》的思想有所吸收和創(chuàng)造。如陳鼓應(yīng)先生就認為“先秦易、道的相互匯通,經(jīng)歷過兩個重要的階段,起初是老子的引易入道,其后則是《易傳》的引道入易”[8]1。“老子的道論又是第一次系統(tǒng)地將先秦《易》學(xué)納入哲學(xué)領(lǐng)域,提升到形上的層次。其最為顯著者,就是春秋末諸史官解《易》僅就陰陽二氣而言,還只停留在實體形下的層面;到了老子,《易》學(xué)才得以獲得實質(zhì)性的突破。”[8]11吳世尚學(xué)術(shù)成果的思想史價值就在于他發(fā)現(xiàn)了《老子》與《易》學(xué)在思想上的傳承關(guān)系,并試圖去解釋這個問題,只是囿于學(xué)術(shù)眼光和學(xué)術(shù)傳統(tǒng),他還不能分辨出《易》與先天圖之間的先后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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