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含義的認識

唐 靜

（渤海大學(xué)政治與歷史學(xué)院，遼寧 錦州 121000）

一、對“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不同解釋

《孟子·離婁上》：“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后也。君子以為猶告也?！盵1]（210）這句話的前半句可謂是流傳甚廣、影響至深。由于孟子對這句話沒有明確的解釋，所以后人對此便持有不同的理解，其中最主要有以下兩種解釋：

第一種是東漢趙岐的解釋。他在《孟子注疏》一書中對此句解釋為：“于禮有不孝者三，謂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家貧親老，不為祿仕，二不孝也；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也。舜懼無後，故不告而娶。君子知舜告焉不得而娶，娶而告父母，禮也；舜不以告，權(quán)也：故曰猶告，與告同也。”[1]（210）很明顯，趙岐明確了“三不孝”的具體所指，并將“無后”解釋為“沒有后代”。他的這種解釋在古代社會最有權(quán)威和影響力，為歷代學(xué)者所沿用。

北宋孫奭作疏曰：“正義曰：此章指言量其輕重，無後不可，是以大舜受堯二女，夫三不孝，蔽者所暗，至于大圣，卓然匪疑，所以垂法也。‘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者，言不孝於禮有三，惟先祖無以承，後世無以繼，為不孝之大者，而阿意曲從，陷親於不義，家貧親老，不為祿仕，特不孝之小而已?！匆圆桓娑?，為無後也，君子以為猶告也’，故孟子乃言此，以謂舜受堯之二女，所以不告父母而娶，是為其無後也，告之則不得娶故也。君子於舜不告而娶，是亦言舜猶告而娶之也。以其反禮而合義，故君子以為不告猶告也?！盵1]（210）

南宋朱熹在其《孟子集注》中對此句也做出了自己的理解。“為無之為，去聲。舜告焉，則不得娶，而終於無后矣。告者禮也。不告者權(quán)也。猶告，言與告同也。蓋權(quán)而得中，則不離于正矣。范氏曰：‘天下之道，有正有權(quán)。正者萬世之常，權(quán)者一時之用。常道人皆可守，權(quán)非體道者不能用也。蓋權(quán)出于不得已者也，若父非瞽瞍，子非大舜，而欲不告而娶，則天下之罪人也?！盵2]朱熹在此明確提出“為無之為，去聲”。

清人焦循在其《孟子正義》中闡述了自己的理解：“孟子之書，全是發(fā)明周易變通之義。道不行而徒沈浮餔啜，不可變通者也。為后不告而娶，可變通者也。趙氏以權(quán)明之是也。告則不得娶，至于無后，故不告與告同。謂告，禮也，道也。不告與告同，則亦禮也，道也。告而得娶而不告，與告而不得娶必告，皆非禮非道，于此量度之，則權(quán)之即禮，即道，明矣?！盵3]

由上可知，古人對孟子這句話的探討都集中在“君子以為猶告也”，而對“無后”則都沿襲趙岐所注，并無異議。今人楊伯峻《孟子譯注》解釋為：“不孝順父母的事情有三種，其中以沒有子孫為最大。舜不先稟告父母就娶妻，為的是怕沒有子孫，（因為先稟告，妻就會娶不成）因此君子認為他雖然沒有稟告，實際上同稟告了一樣?！盵4]楊先生也認可趙岐的注解。

第二種是近現(xiàn)代學(xué)者提出的不同見解。有學(xué)者認為“不孝有三”中的“三”不是實際數(shù)量上的三，而是虛指，用以加深程度。[5]有學(xué)者根據(jù)孔子的“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子子孫孫祭之以”得出結(jié)論“不孝有三”應(yīng)為“生不敬養(yǎng)，死不禮葬，死后絕祀”。[6]還有的學(xué)者認為此句中的“無后”應(yīng)引申解釋為“沒有盡到做后輩的責(zé)任”。[7]

二、新解考證

筆者認為以上觀點均有其合理之處，但更傾向于將此句解釋為：不孝的事情有很多種，其中最大的不孝就是做后輩的沒有盡到責(zé)任?？甲C如下：

（一）“孝”的本義及孔孟對“孝”闡釋與推崇

原始社會時期，由于人類對生殖繁衍后代認識的不全面性，產(chǎn)生了對生殖繁衍的崇拜?！靶ⅰ钡摹霸x都是生殖繁衍”[8]。兩次社會大分工后，逐漸出現(xiàn)了以父系血緣為基礎(chǔ)的個體家庭，孝的概念開始萌芽?！靶⑹且愿笝?quán)為中心所逐漸形成的鞏固家庭組織、秩序的道德觀念?！盵9]至商周時代，甲骨文“孝”字出現(xiàn)。“‘孝’逐漸被人用于卜辭中，表示地名和人名，表達情感愿望的寄托，或被認為是對群體的概括?！盵10]至西周時期，宗法制逐漸吸納了孝。“認為畢恭畢敬（盡志）地行禮就是孝，盡其所有奉獻供品（盡物）就是享?！盵11]“孝已經(jīng)不局限于親之之間，考的范圍縱可上溯由祖先，橫可推向父系宗室?！盵12]由此可以知道“周人對孝的規(guī)定大致有兩方面內(nèi)容。一是奉養(yǎng)父母，二是祭祀先祖。”[13]

“春秋以降，由于鐵器牛耕的廣泛應(yīng)用，生產(chǎn)力大大提高，個體家庭開始從宗族組織中獨立出來，孝的觀念也發(fā)生一系列變化。”[14]“諸子百家為了使自家的學(xué)說更具有‘吸引力’，能被君主采納，紛紛將倫理上的‘孝’與政治上的‘忠’聯(lián)系起來?！盵15]儒家創(chuàng)始人孔子將孝的觀念納入儒家的思想體系，大加推崇，且進一步豐富其內(nèi)涵?！靶⒋葎t忠”[16]，賦予孝以政治倫理色彩。不僅將孝從“感情意義上升為可以踐行的個人修養(yǎng)”[17]，而且把“孝德視為對上忠誠的基礎(chǔ)，使親子之孝與政治上的孝聯(lián)系在一起”[11]。自此，忠君便成為孝的一部分內(nèi)容。孟子的孝論在部分的繼承孔子思想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一些與孔子相悖的主張。例如“諫親”方面，孟子則言：“父子之間不責(zé)善。責(zé)善則離，離則不詳莫大焉?！盵4](191)“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盵4](196)更多的是對父母的順從。

（二）漢代的“孝”的觀念

《孝經(jīng)》是最能代表漢代孝的觀念的一本書。此書“把孝由家庭倫理擴展為調(diào)整家庭關(guān)系和社會關(guān)系的道德規(guī)范,使其具有穩(wěn)定家庭和社會的作用。”[18]“其中第2-6 章依次論說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人五等人之孝，五等人因身份地位的高下貴賤不同而各有不同的行孝方式和孝道標(biāo)準(zhǔn)?！盵19]第10 章正面列舉孝行，第11 章從反面論說不孝，第14章闡述孝與揚名的關(guān)系。漢代孝的觀念在前代的基礎(chǔ)上又發(fā)展出立身揚名和子嗣后代這兩個內(nèi)容。

司馬談臨死前對司馬遷的托付中有這樣一語句：“且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盵20]“這不僅是父親對是司馬遷的激勵，更是司馬遷對立身揚名全新的見解，他借父親之口提出立身揚名是為孝的最高準(zhǔn)則?！盵21]他雖身受宮刑，但忍辱著書，終成《史記》，用行動踐行了自己的“孝”。劉向劉歆父子、班彪班固父子等事例都說明了子繼父業(yè)，立身揚名，以顯父母是漢代學(xué)者對‘孝’含義的理解與弘揚。

（三）“無后為大”新解論證

于“三不孝”須以孟子的思想角度為切入點?！睹献印分杏幸欢握Z句為：“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此之謂大孝?！盵4](197)在這段記載中孟子把 “天下之為父子者定”謂之為“大孝”。那么大不孝就應(yīng)該是舜沒有順從其父瞽瞍的心意而使其父不高興，天下父子的倫常不能確立?！睹献印るx婁下》中還有關(guān)于匡章的論述：“世俗所謂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顧父母之養(yǎng)，一不孝也；博弈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yǎng)，二不孝也；好貨財，私妻子，不顧父母之養(yǎng)，三不孝也；從耳目之欲，以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很，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夫章子，子父責(zé)善而不相遇也。責(zé)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責(zé)善，賊恩之大者。夫章子，豈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屬哉？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終身不養(yǎng)焉。其設(shè)心以為不若是，是則罪之大者，是則章子已矣?！盵4](217)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兩點：一是“世俗所謂不孝者五”中并沒有趙岐所注三不孝。二是：匡章“出妻屏子，終身不養(yǎng)焉”，“通國皆稱不孝”，孟子對此卻持肯定態(tài)度，并為其辯解?？梢钥闯雒献诱J為有子嗣固然是孝的重要內(nèi)容，但是與父母比起來，子嗣就是次一級的地位了。

對“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后也。君子以為猶告也”這句話的理解，我們需要注意舜娶的是誰？“舜有二妃，一曰娥皇，二曰女英，并堯之女?！盵1]因眾人推舉舜繼任帝位，為了對舜的德行進行考察，堯才把兩個女兒嫁給他。舜知道自己“告則不得娶”，“帝亦知告焉則不得妻也”[4](228)，都沒有告訴舜的父母。這不僅不符合禮法風(fēng)俗，也違背了孟子的孝道思想。“為無后也”應(yīng)該是指舜娶妻這件事沒有告訴父母，是沒有盡到做兒子應(yīng)該盡到的責(zé)任?！盀椤睉?yīng)該解釋為“是”，“后”應(yīng)該引申為“沒有盡到做后輩的責(zé)任”。

后一句“君子以為猶告也”又該作何解釋？一是，縱觀《孟子》一書，可以看出“孟子最推崇的人就是舜，對舜的推崇程度要遠高于孔子。作為理想人物，似乎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錯誤，或者說舜的任何言行都應(yīng)該是正確的，都應(yīng)該是可以解釋的?！盵5]二是堯是君，舜是臣，在父和君兩者相沖突時，舜選擇了君，符合“權(quán)”、“道”和“變通之義。在孟子看來這可以被原諒。這句話整體的結(jié)構(gòu)應(yīng)該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是結(jié)論，“舜不告而娶，為無后也”是孟子舉的一個例子，“君子以為猶告也”是出于對舜形象的維護所添加的“舜不告而娶”的解釋。由于漢代孝的觀念，加之西漢的社會狀況，統(tǒng)治者對人口繁衍比較重視，可以肯定趙岐所注也有其合理之處。

結(jié)語：對“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造成這樣的誤解是因為注本“一方面?zhèn)鬟f著《孟子》之思想，一方面也體現(xiàn)著注釋者自己的理想及觀念?！盵22]我們應(yīng)注意在歷史問題的研究中要把歷史問題放到一定的歷史范圍內(nèi)理解、研究，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理解歷史人物的思想。

注 釋

[1]李學(xué)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孟子注疏[M].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210.

[2](南宋)朱熹.孟子集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40.

[3](清)焦循.孟子正義[M].沈文倬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532.

[4]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2:196.

[5]參見萬光軍.反思孟子對舜的美化——以“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為例[J].陽明學(xué) 刊,2009(0).

[6]參見劉英民.“不孝有三”考[J].哈爾濱學(xué)院學(xué)報,2001(1).

[7]東方陽熹.“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真實意思[EB/OL].http://www.daode.org/xyj/138.htm

[8]昌文彬.“孝”字的創(chuàng)生及其原義釋[J].理論月刊,2010(10).

[9]徐復(fù)觀.中國孝道思想的形成、演變及其在歷史中的諸多問題，中國思想史論集[M].上海書店,2004:133.

[10]陳筱芳.孝德的起源及其與宗法、政治的關(guān)系[J].西南民族學(xué)院學(xué)報,2000(9).

[11]舒大剛.《周易》、金文“孝享”釋義[J].周易研究,2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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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劉孝杰.“孝”詞義源流考[J].安慶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2(5).

[16]劉建生主編.論語精解[M].北京:海潮出版社,2012:23.

[17]師爽.論語中“孝”思想探析[J]. 船山學(xué)刊,200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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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來新夏.史記選[M].北京:中華書局,2009:3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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