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浪漫（短篇小說）

○ 段淑芳

朱峰禮拜日早上七點多的火車到火車站，倒計時三天零一夜。

電話里美玲一直沒有跟朱峰說起接站的事情。談戀愛那會兒，兩個人不在一個城市，你迎我送，你來我往地，像一鍋糯米飯似的黏糊糊的甩不開，三天兩頭下館子吃點燭光晚餐，似乎很正常。后來結(jié)婚了，兩個人在一個城市了。特別是生崽后，公公婆婆過來幫著帶小孩，朱峰和美玲的浪漫程序慢慢地就簡化的簡化，取消的取消。到最后就剩了上班、下班，柴米油鹽的過日子了。

不是不想浪漫，實在是日復(fù)一日重復(fù)單調(diào)的生活消磨了原本的浪漫。再說老人家眼皮底下討生活，想浪漫也缺乏環(huán)境。出去吃個飯吧，老人家說浪費，有那個錢還不如給他們買點菜回家自己做。周末想手拉手去電影院看個電影吧。老人家說，誰帶崽哦，我們兩把老骨頭從周一帶到周五，好不容易盼到周末也該放個小假了。老人家說得也在理，兒子是自己的，老人家在上班時間幫你帶已夠可以了，哪能這么不懂味呢？就連晚飯后小兩口想手拉手散個步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了。小家伙現(xiàn)在比糯米還粘人，一天到晚媽媽、媽媽纏著不放。半夜好不容易動了春心，兩個人一時性起，想好好纏綿一下，睡在床中間的小家伙好像有感應(yīng)似的，哼哼唧唧邊揉眼睛邊一屁股坐起，再好的性趣也會跑到爪哇國去了。

美玲不是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有多么不好，一家人享受天倫之樂也是一種幸福。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后，大家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有什么好埋怨的呢？只是，偶爾靜下心來，美玲還是有著淡淡的失落。朱峰出差這一個月，電話每天都要打的，有時候是朱峰打給美玲，更多的時候是美玲打給朱峰。美玲喜歡夜晚給朱峰打，一個是安靜，在夜色的掩護下，說起情話來也不會那么臉紅。最主要的原因美玲不想說，有太多見不得人的故事是發(fā)生在晚上??！所以，到了晚上一定要給朱峰打個電話，聽聽他在電話里的動靜，問問他都在干些什么，周圍有什么人？如果朱峰告訴她在房間看電視，在圖書館看書，美玲的心里就會踏實不少。如果朱峰說在歌廳K歌或者看電影。美玲的心里難免就有點不是滋味。心說，也忒浪漫了吧。你和誰一起看電影，你和誰一起K歌呢，有沒有和某個女人鼻子對鼻子，眼睛對眼睛的情意綿綿把情歌對唱？

不舒服歸不舒服，美玲盡量不讓自己的小心眼暴露出來。丈夫，丈夫，一丈之內(nèi)是夫，現(xiàn)在隔著天遠地遠，胡思亂想也沒有用，只會徒添煩惱。這么大的人了，還是要靠自覺自律?。∶懒嵩敢庀嘈胖旆?，就像愿意相信自己一樣。雖然自己也不一定就是那么值得信任的。結(jié)婚至今，自然是對得起天地良心，可這并不代表以后自己一直會始終如一。人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誰能保證自己一輩子面對一個人就永不厭倦。誰能保證自己能夠一輩子都經(jīng)得起誘惑，至死忠于婚姻？你要起誓？誓言是個多么不可靠的東西啊，越是花言巧語的人越是喜歡信誓旦旦呢！越是不自信的人越是需要男人的誓言來保障呢！

就在朱峰回家的前一夜，哄得兒子睡下后，美玲像往日一樣打他的手機，一開始占線，再打還是占線。婆婆在一邊嘮叨說，長途話費不嫌貴啊，怎么每天有事沒事都要通電話呢？他沒接肯定是忙不贏，就不要再打了噻！美玲懶得跟老人家啰嗦，就一個人關(guān)了門在臥室里繼續(xù)打。差不多有半個多鐘頭，美玲就這樣不屈不撓地撥打著朱峰的手機，手機里回答她的是千篇一律的：你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之中。這個臭男人，他會是跟誰在打電話呢？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回來，接著撥打卻莫名其妙的關(guān)機。手機沒電了嗎？跟誰打到手機沒電了？這是談戀愛的人才會玩的浪漫??！美玲看了看時間，晚上九點半，朱峰難道就不知道美玲很有可能會在這個時間段給他打電話嗎？會有這么弱智的男人，故意讓老婆抓把柄嗎？美玲像是跟自己卯上了勁，以半個小時一次的頻率響一次對方的手機。凌晨一點多，輾轉(zhuǎn)未眠的美玲又一次撥通了朱峰的電話。這次很意外地通了，但朱峰似乎沒有接電話的意思。任電話聒噪地響著。是睡著了，還是心里有鬼，故意不接呢？美玲知道朱峰不是一個會編故事的男人，如果真的有事，被逼急了是不會懂得怎么去打圓場的。疑神疑鬼的美玲給朱峰發(fā)了一條短信：昨晚為何一開始電話老占線，后來又關(guān)機，再后來電話通了也不接聽？難道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壞事？求解釋。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一直等不到朱峰的片言只語。瘋了，快要瘋了。這個臭男人，若真的做了對不起我的事，那就和他離婚，必須的！

美玲在一個朋友聚會上邂逅了一位詩人，兩個人一見如故，相約在一家酒吧喝酒后，甚至還做了一些激情的事情。詩人是有過婚姻的，老婆很漂亮，后來跟一個大款跑掉了。現(xiàn)在詩人又愛上了美玲，對她說，離開朱峰，他并不愛你，他現(xiàn)在外面出差這么久，肯定早就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跟我走吧，天亮就出發(fā)！美玲很糾結(jié)，她平日里可是最痛恨第三者的，怎么自己現(xiàn)在也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第三者呢？朱峰是否出軌現(xiàn)在還只是一種猜測，無憑無據(jù)的。而自己卻是真的在偷情了，雖是酒后亂性，卻也是不可饒恕??！若還要跟這個男人私奔，對朱峰的傷害該有多深?。o助的美玲抱頭痛哭，一下子就哭醒了，枕頭邊放著一本名叫無雨的詩人詩集，詩集封面上配了一張無雨一臉浪蕩不羈，卻又帶著淡淡憂郁神情的照片。美玲自小就喜歡這種憂郁氣質(zhì)的男人。沒想到卻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夢里扎扎實實出軌了一回。

打開手機一看，沒有未接來電，也沒有未讀短信。王八蛋！美玲的心情壞透了。她很想飛到朱峰那個城市，如果有這個飛天本事的話，然后聲嘶力竭地和朱峰扭打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大干一場，也好過這種一個人無處可訴的憋悶。朱峰這個男人太自以為是了，明明心里有鬼，連解釋都顯得多余了嗎？連撒謊都不會了嗎？美玲最恨的就是他的不屑一顧和懶得解釋，這分明就是對美玲的輕視和不尊重。

就在美玲的情緒壞到極點的時候，朱峰卻打電話回來了，跟沒事人一樣像平時一樣拉家常。崽崽乖吧？老人家身體還好吧？真佩服這個男人這么沉得住氣，怕是在用轉(zhuǎn)移注意力的方式來淡化主題吧？美玲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用很平靜的語氣問，沒看到我的短信嗎？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朱峰說，哦，昨晚手機沒電了唄！美玲問，為什么不及時充電？朱峰說，你以為在外面有在家里那么方便啊，想怎樣就怎樣？看到朱峰這么沉穩(wěn)地對答如流，美玲開始也懷疑自己了，怎么像個更年期的女人一樣那么愛猜疑呢？都說煩惱自尋，生氣是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自己這一晚上加一早上的憋悶竟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了？

扒開云霧見日明。冰釋前嫌。朱峰說了自己下午四點出發(fā)，凌晨六點到火車站?？此猹q未盡地掛掉電話，美玲當(dāng)然知道他還在想什么。他肯定想問，這么久沒看到我了，你就不去火車站接我嗎？美玲當(dāng)然會去，但是為什么要告訴他呢？什么都說出來不就沒有懸念了嗎？她要給朱峰一個意外的驚喜。平淡如水的婚姻生活需要偶爾來點新鮮的。跟婆婆說了去接站的事情，果然也是反對的。老人家說，你在家?guī)『⑦€不好啊，他們單位又不是沒人去接？也不差那么一會兒見到他吧？那么早，會吵醒你兒子的。美玲在心里直說，代溝，什么叫代溝！嘴上還得好言好語地解釋下，他們單位的人非親非故都這么早派人去接他，我們自己家里卻不去一個人只怕說不過去！這么一說，老人家也就閉嘴了。

鬧鐘調(diào)到五點鐘，簡單梳洗下就下樓了，朱峰單位的車早就停在樓下了。做一個單位的一把手這點好處還是有的，車不用自己買，出差來回有人迎來送往、前呼后擁、鞍前馬后一切都為你打點好。美玲今天穿了一條淡雅小格子修身齊膝連衣裙，把美玲的身材襯托得凹凸有致。即使沒有化妝的習(xí)慣，自己最漂亮的裙子還是要穿在身上的。這條裙子還是朱峰親自到商場為美玲挑選的，朱峰的眼光一向毒辣，知道什么樣的衣服適合自己老婆。慢慢地，美玲對朱峰的依賴性就越來越強了，每次出去逛商場都要拉上朱峰。朱峰偏偏又不愛逛街，每次都是在美玲的死纏爛打、軟磨硬泡下才屈服的。只要朱峰出馬，美玲心里就踏實了，這次的街肯定不會白逛的。慢慢地，朱峰就跟美玲約法三章，每個月最多陪美玲逛一次街。美玲說，好啊，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對于美玲來說，每月一次也就足夠了。平時可以用網(wǎng)購來補充嘛！人靠衣裝馬靠鞍，女人是男人的面子，有一篇文章說“老婆就得富養(yǎng)，要不別的男人替你養(yǎng)了。夫妻二人如果有錢了，老婆開200萬的車，老公開20萬的就夠了，老婆帶100萬的表，老公帶10萬的就行了，老婆帶20萬的手鐲，老公帶老廟黃金就行了，老婆拎10萬的包，老公不用拎包！”，美玲看到這篇文章覺得特過癮，立馬就把里面的觀點說給朱峰聽。朱峰當(dāng)時聽了不置可否的樣子，但內(nèi)心里朱峰絕對是一個愛面子的人，相信朱峰也不愿意自己的老婆在公眾場所灰頭灰腦出現(xiàn)于自己面前，那等于打他一巴掌啊！

一打開車門，就有一束嬌艷欲滴的玫瑰花出現(xiàn)在美玲的視野里。小車載著美玲往火車站駛?cè)?，車子里飄蕩著玫瑰花好聞的香味?；ㄊ侵旆鍐挝晦k公室的小年輕們?yōu)槊懒釡蕚涞?，現(xiàn)在的年輕人越來越會來事了，美玲捧著花束閉著眼睛貪婪地吮吸著花香。結(jié)婚好幾年了，從來沒收到老公送的花，自己更加沒有送過花給老公。兩個不懂浪漫的人啦，今天卻要在小青年們的慫恿下做點浪漫囧事。一個女人送花給男人，哪怕那個男人是自己老公，終究覺得有點別扭。美玲拿不準自己到時候會不會有勇氣在大庭廣眾之下獻花。管它呢，豁出去了，火車站人再多，也跟自己不相干。自己的眼里只有朱峰，對其他人視而不見不就成了。

火車晚點了半個鐘頭又半個鐘頭后才姍姍來遲。朱峰跟美玲說，對不起，害你們又要多等這么長時間。美玲慢性子慣了，倒也無所謂，反過來安慰急性子的朱峰：不礙事的，火車晚點是正常的，不晚點才不正常呢！

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起了毛雨，到后來竟是愈下愈大，地面都被雨水沖洗得光亮可鑒，淺一點的地面開始積水。有多久沒下雨了啊，每天都是三十五六度以上的持續(xù)高溫，老天爺大概知道朱峰怕熱，想用一個涼爽的天氣來實打?qū)嵉貫樗语L(fēng)洗塵。下雨，美玲就懶得下車，透過車窗玻璃看著火車站門口提著大包小包熙熙攘攘的人群，通過他們的臉部表情猜測著他們的悲歡離合。還有火車站門口上方巨幅的廣告牌，變換著不同的廣告畫面閃著五彩斑斕的光晃得她快睜不開眼睛了。出現(xiàn)頻率最多的畫面就是湖南衛(wèi)視主持人穿著救生衣一樣的衣服為手機打的廣告，覺得有點傻乎乎的。克服了重重心理障礙的美玲手棒鮮花出現(xiàn)在接站門口，好像沒有想象中那樣難為情，頂多是回頭率高了點。切，不就是獻花嘛！出站口的電子屏顯示他們那一站火車又晚點一刻?？磥?，自古好事多磨啊！

出站口的電子顯示屏終于顯示朱峰那趟車到站了，廣播員也開始廣播了。一身休閑打扮的朱峰終于出現(xiàn)了出站口的人潮涌動中。出站口有不少穿著地攤上到處可見的估計二三十元就能買到的土得掉渣的花哨衣褲，一臉滄桑的中老年婦女舉著寫有滑縣、杉鄉(xiāng)、烏市等附近縣市區(qū)的紙牌在形跡可疑地晃來晃去。當(dāng)然也有一些同樣鬼鬼祟祟的落魄中年男子，他們斜跨著一個人造革的假皮包，有氣無力地對著出口的人流時不時地喊一句：滑——縣、杉——鄉(xiāng)！一看到巡邏的警車，就有人趕緊把牌子收回袋子里。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黑車在拉客。只是鬧不明白為什么要讓這些又老又丑的老人家拋頭露面來拉客，實在有礙市容的。反正美玲是不敢坐這種來歷不明的車的。美玲看到朱峰后，居然也很鎮(zhèn)定地就把鮮花獻給了他，然后給了他一個擁抱。這可是她有史以來第一次給男人鮮花呀，完全可以載入她的個人史冊，雖然這個男人是她的老公。朱峰一臉幸福的樣子，周圍有人說，好溫馨的畫面，可惜沒帶相機??！幻想了無數(shù)次的畫面到頭來好像也沒什么驚天動地的。

到家了，美玲整理朱峰的行李包，一個小口袋里躺著一把帶小鏈子的指甲剪。這把指甲剪看上去和普通的指甲剪沒什么兩樣，甚至不是什么大品牌。當(dāng)看到這把指甲剪的時候，美玲的心還是痛了一下。她曾經(jīng)也擁有過一把和這一模一樣的指甲剪，好朋友愛梅送的。愛梅送給她時還曖昧地笑了一句，如果你知道這把指甲剪的來歷可別不要了哦。美玲有點好奇，愛梅就附在她的耳朵邊說，我和男友這次去海南旅游，晚上在酒店一時興起搞上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行李包里什么都沒有準備。還好，酒店每個房間里都配備了避孕套和避孕藥。這把指甲剪其實是避孕藥的包裝袋，那粒小小的藥丸當(dāng)時就夾在那把指甲剪的扳手上。美玲頓時起雞皮疙瘩，愛梅一離開就立馬把指甲剪丟進了垃圾桶。

是巧合嗎？為什么在朱峰的行李袋里也會出現(xiàn)這樣一把指甲剪。美玲很想像個潑婦一樣拿著這把剪刀去跟朱峰興師問罪，然后瀟灑地手一攤說，這日子沒法過了，離婚，堅決離婚！就算不搞得這么難以收場，哪怕裝作不經(jīng)意隨便問上一句也好，至少可以給自己一個答案。但是她沒有。如果真有其事那又能怎樣呢？分道揚鑣嗎？即使不離婚，但從此貌合神離嗎？這都不是美玲想要的結(jié)果。婚姻就像一件易碎的瓷器，經(jīng)不起太多的折騰。有的時候，糊涂也是一種幸福。那么，就當(dāng)做什么也沒發(fā)生好了，就把它想象成這只是一把普通的指甲剪，它之前并未承擔(dān)一種使命。即使是它有過別樣的使命，那也不能證明朱峰就在外面怎么怎么樣了，也許是同行的某個朋友送給他的也不一定。就像當(dāng)初愛梅送給她一樣。好吧，就是這樣的，美玲對自己說，什么也沒發(fā)生過。美玲抱著兒子和朱峰一起坐在沙發(fā)上，還有老人家，一家人敘說著不見面的這段日子發(fā)生在周圍的一些趣事。屋子里不時飄出歡聲笑語，真是幸福的一家人??！

美玲送給朱峰的玫瑰花也跟著一起回了家，素來愛花的美玲到家后就水養(yǎng)著放到了臥室的梳妝臺上。當(dāng)她正在網(wǎng)上裝作幸福滿滿地撰寫博文秀這次浪漫接站時，淘氣的兒子不知啥時候進來了，動作很快地去扯花瓶里的花。哦，天哪，花瓶被掀翻，瓶里的水都倒在了美玲新買的手提電腦上，五千多銀子買回來用了沒幾次的手提電腦當(dāng)場宣布報廢。自以為存在電腦里最安全就沒備份的美玲和朱峰的結(jié)婚照、美玲從結(jié)婚堅持到現(xiàn)在的愛情手記都頃刻化為烏有。美玲感覺到，還有些什么東西也找不回了，再也找不回了。

段淑芳，女，80后，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湖南省毛澤東文學(xué)院中青年作家研討班第4期學(xué)員，首批湖南省文藝人才扶持三百工程入選者。株洲市作協(xié)理事，株洲縣文聯(lián)《淥湘》編輯，已公開出版小小說集《那把美麗的雨傘》《我以為找到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