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水皺褶里緩緩消散（組詩）

■野 川

郪江古鎮(zhèn)

探手入郪，戰(zhàn)馬喑啞

烽火平息。一種刺骨的涼

攀越而上，把秦磚漢瓦

鋪滿脊背。誰也沒有爬上來

只有一抹斑駁，在古街巷徘徊

像幽遠的噓唏，忽暗忽明

崖墓里沉睡的人早已醒來

躺成青苔，站成松柏

幻為清粼粼郪水，在九龍橋下

慢慢迂回。狗咬耗子的聲音

被云臺山的風徐徐吹來

仿佛要把一個消失的王國

從千子墳喚出來，在古戲臺

繼續(xù)上演未完成的離合悲歡

地祖廟還在，關(guān)帝廟依然

5月28日的城隍廟會

讓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擦肩而過

沒有笑聲，沒有淚水

只有一種天然的安靜

典當在陽光中緩飛的塵土里

誰也無法取出來，把那個郪字

贖回，掛在金鐘山的山頭

在烏鎮(zhèn)

看來，要刻進六千多年時光

非水莫屬了。那些從譚家灣爬出的陶器和獸骨

提供了水的走向，卻無法還原歷史

你必須水一樣流著，在烏鎮(zhèn)，一切都是水做的

形因水賦，意由水生，離開了水

烏鎮(zhèn)只是一個空殼，再大的風也吹不出聲音

水一樣流過石板路，你會感到自己

只是一道石紋，細細地，在漫長的寂靜中彎曲

每一處坎坷都有坐標，每走一步，都有樹蔭庇護

都有血脈相迎；水一樣流過木板房，你會發(fā)現(xiàn)

那些門柱、梁窗和雕花，像水凝固的波浪

輕輕一叩，水聲如墨，在宣紙上蕩漾

枕水而居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一幅年畫

水一樣流過古石橋，你會看見拱水而出的彩虹

連接著烏墩和青墩，來來往往的烏蓬船

像江南的紅娘，把雪花的潔白娶進家門

把垂柳的青綠遠嫁異邦……

當然，你還必須水一樣拐彎

在烏鎮(zhèn)，十字型的水，在東南西北四柵迂回

很多事物都藏匿在水的內(nèi)部，它們總在拐彎處

突然跳出來，為你的生命制造波峰浪谷

拐第一個彎，你會碰見一朵杭白菊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會掏出你身體里的沉疴

你會感到自己滯重的靈魂突然輕盈起來

每一次飛升，都有白云跟隨；拐第二個彎

你會被一匹烏錦包裹，悠長的蟬鳴

推心置腹，闊大的桑葉里，你的愿望

是安份地做一只春蠶，在陽光中靜靜地吐絲

拐第三個彎，你會被擠進熱鬧的廟會

人與神在古戲臺相遇，是該灑淚相擁還是相對無語？

而一出桐鄉(xiāng)花鼓，讓你回到生活的真實里

賣草囤，磨豆腐，忙忙碌碌，愛妻疼女

……你還會遇到很多出奇不意的東西

比如篦梳、湖筆，比如三白酒、姑嫂餅

比如臭豆干、定勝糕，比如藍印花布、木雕竹刻……

它們安靜地躲在水中，想你等你

因你的出現(xiàn)風情萬種，因你的離去內(nèi)斂自珍

水一樣流著，水一樣拐彎，你也會疲憊

你必須水一樣睡眠，在烏鎮(zhèn)，每一個波浪

都是一個柔軟的枕頭，每一聲囈語

都會泄露水的柔媚與堅硬。你必須水一樣做夢

把烏鎮(zhèn)彎曲的倒影緊緊地抱在懷中

一生也不松手，一刻也不停歇

謁李白墓

從江油青蓮到當涂青山

并不遙遠，你卻從生走到了死

如果當年蜀道再難一些

你是否有著另一種人生？

河山是你的，江山是皇帝的

你知道河山到江山的險峻

也知道麻雀變鳳凰的崎嶇

從生活中走出來，你用身體

丈量山之高、水之深、晝之亮

夜之黑、月之迷離、酒之香醇

被你踩過的山水是有福的

它們在微醺中露出了神奇

和大美。你用一雙醉眼

把硬泥、峭石、寒水朦朧

讓它們浪漫起來，一個大唐

便有了稻米流脂、歌舞升平

你在詩歌中打造自己的江山

卻從皇帝的江山上頻頻滾落

淪為蓬蒿之人，你踉踉蹌蹌

你落魂失魄，在采石江邊

你究竟喝了多少酒，癲狂得要把

鐘情一生的月亮從江水中捉住

你想把它掛回天空，還是割一個口子

讓自己鉆進去，從此長醉不醒？

皇帝赦放了你，疾病卻抓住你不放

一個個文字，大鵬一樣從心中飛出

驚了天動了地，卻留下一個個窟窿

讓生命日滴夜漏，只剩一曲《臨終歌》：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你最終還是倒了下來，一抔黃土

收留了你，收留了你的傷、你的痛

收留了你的酒、你的醉，收留了

你的桀驁不馴，收留了你的萬丈豪情

……一切歸于安靜，死亡啊

究竟是一種妥協(xié)，還是另一種抗爭？

現(xiàn)在，一尊塑像代替了你

空空的酒杯，不知能否邀來明月

但這一切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

你終于和異代芳鄰謝眺結(jié)伴而行

縱情青山，把身體幻為滴翠的樹木

把血液幻為甘冷的泉水，把未完成的詩

幻為一叢叢黃色的艾菊，在時光中

搖曳，拂去世人心中的詬塵

黃河

1

縱身一躍，我不知道

你是否回望了一眼天空

巴顏喀拉山接住你

把你放入約古宗列雪的懷抱

你沒有哭，與別的孩子

迥然不同。你的誕生

超越了生死輪回

2

你是吃黃土長大的孩子

一生的黃，是你的宿命

可你天生的野性，讓一大片深藍

燃燒于內(nèi)心。你剛出生

就離家出走，讓青藏高原

失聲痛哭，始終懸著

一顆忐忑的心

3

哦，搗蛋的孩子

你在青海湖里泡澡，品嘗了最初的咸

你在四川盆地小跑，險歷了蜀道之難

莫高窟給了你飛天夢，承天寺塔贈了你大藏經(jīng)

在內(nèi)蒙，你著迷于科爾沁草原的安代舞

在山西，你沉溺于女媧補天的神話傳說

你慫恿始皇在三秦建都

你鼓搗群雄在中原逐鹿

而在山東的水泊梁山，你把一百零八位好漢

強分為天罡三十六地煞七十二

讓他們演繹蕩氣回腸的悲壯水滸

哦，搗蛋的孩子

你把古老的東方弄得風生水起

龍的圖騰被你

挪作炎黃的刺青

4

我知道

你是一個胸懷大志的孩子

少年時，你與湟水、洮河義結(jié)金蘭

出星宿海入鄂陵湖

繞積石山穿龍羊峽，折騰起長風萬卷

青年時，你邀清水河、汾河、渭河、沁河入伙

指天盟誓，縱橫黃土高原

裹泥挾沙，把身體倒掛

成驚天艷地的壺口瀑布

壯年時，你似乎明白了很多東西

終于慢了下來，在華北平原

你用懸河的姿態(tài)，露出了自己

彎曲的脊梁，也露出了

奔流到海的勃勃野心

5

本該好好睡一覺

在東營，近在咫尺的渤海和黃海

卻讓你異?？簥^。你掏出了泥

掏出了沙，掏出了華山的孑路

掏出了泰山的日出

掏出了五千多公里的坎坷

和悲喜，在利津的夜晚

你像一股干凈澄明的血液

注入了亙古的夢

6

一大片深藍

就這么融化了你。從此

你不再黃。你的百折不回

和義無反顧，刷新了自己的命運

可你為什么頻頻回首

并用滾滾遠去的滔天巨浪

應(yīng)和著青藏高原的藍天白云

想象中的黃鶴樓

很久以前，黃鶴樓就搶占了心靈的高度

那只一去不復返的黃鶴最終選擇了在我的夢境中長駐

乘鶴遨游的仙人把靈草種在風中，每一次吹拂

我的日子郁郁蔥蔥。崔顥也好，李白也罷

他們把黃鶴樓變成文字流芳千古，黃鶴樓卻把他們

變成灰塵，沉睡在六十個凌空舒展的翹角

如遇春雨，他們也會醒來，看蛇山之上白云依舊

蛇山之下大江東流，黑壓壓的人群涉江而來

把黃鶴樓圍得水泄不通，只是為了加深七十二根圓柱的斑駁和陳舊

只有我，活在對黃鶴樓的想象之中

它上頂天下踏地，讓天地之間始終有一條隙縫

我們進進出出、悲悲喜喜、明明滅滅、生生死死

并不增加什么，也不減少什么

很多時候，我都感到黃鶴樓咬著牙齒，苦苦撐著，稍一懈怠就會癱下來

但我每一次伸手，都感到自己的力被黃鶴樓折回

在身體上形成新的傷口。只有讓黃鶴樓在想象中活著

只有想象中的黃鶴樓才是崔顥的黃鶴樓

李白的黃鶴樓

我的黃鶴樓。它高聳蛇山之上，像一架通天神梯

讓靈魂攀越，上去了的成為白云，悠然晴空

摔下來的成為白云的影子，鼓噪江水

不上不下的成為梯子中間的磨痕，籠子一樣

把時間關(guān)住，慢慢馴服，變得安靜、澄澈,不再洶涌

百丈飛瀑

沒有被追趕的倉皇

也沒有被推下的猝然

心甘情愿的一跳

放松的身體開滿野花

其實跳下的不是水

而是會稽山沉淀的滄桑

那激蕩飛揚的白發(fā)

隱約了億萬年時光

可以一瞬間年輕

也可以一剎那衰老

在百丈漈，每一粒石子

都有獨立的脈博和心跳

羅隱秀觀瀑崖

肉身坐化成石像

看過聽過的瀑，已是苔蘚

在峭壁的皺褶蒼綠

不知你看到的是漫天雪片

還是滔宇白浪，聽到的

是雷霆萬鈞，還是潺潺細語

此刻，你已被百丈飛瀑

簡化為一雙眼睛，一對耳朵

一種澄明之后的隱

在觀瀑崖，我總覺得

自己看見的、聽到的

都被你修改過，有些失真

但卻與心貼得更近

未完成的三漈

神話也有殘缺

呂洞賓也有未完成

那些散落的石頭

究竟該失望，還是該慶幸

高臺顯得煢立

石亭有些啞寂

望著不能動彈的石頭

誰能真正做到陶然

倒是跌落的瀑布

更能放開手腳

把那些石頭

想推過去就推過去

想拉過來就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