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柱生
從四川宜賓到湖北宜昌這兩千里長江俗稱川江。到上世紀60年代初,川江上的運輸工具仍以人力木船為主。梁飛龍高中畢業(yè)即去吃水上飯,沒幾年,便成了有名的號子哥。
川江水流湍急,礁石林立,惡灘密布,航道艱險。船行上水,船工拉纖,船走下水,船工推橈,為了齊心協(xié)力,必須用號子統(tǒng)一指揮。
“嘿咗,嘿咗,嗨喲咗,喲耐呵……喲——嗬——嗬——喲——嗬……一聲號子我一身汗,一聲號子我一身膽。一根纖繩九丈三,年年月月肩上拴。咬緊牙關拉向前,又是一片艷陽天……”飛龍領唱眾人和,大伙兒吼著雄壯的號子,拉著木船,闖過一灘又一灘。
這天,長二十五米、寬四米二的“舵龍子”木船在宜賓碼頭裝載大米八十噸,準備運往重慶。辦完手續(xù)后,飛龍上船,看到桅臺旁站著一個長發(fā)姑娘?!鞍ィ煜氯?,馬上就要開船了!”飛龍喊。
姑娘回頭,卻是高中時的同學甘棠!五年不見,甘棠出落得越發(fā)漂亮,陽光下,凹凸有致的身材格外窈窕迷人。
飛龍油然想起畢業(yè)前夕的尷尬求愛,不禁臉一紅。
甘棠出身川劇世家,從小喜歡唱戲,高中畢業(yè)時,飛龍向她表心跡,可甘棠說我要把紅火的青春獻給祖國的建設事業(yè),哪能兒女情長!飛龍討了個沒趣,此后就沒再跟她聯(lián)系過,沒想?yún)s在這兒見面!
甘棠也感到很意外,問飛龍在船上干嗎?旁邊的雜工茅嶺說:“他是我們船上的號子頭,可以從宜賓一直唱到宜昌,一首不會重復!”
甘棠笑對飛龍:“這下你有用武之地了?!痹瓉恚w龍在中學時就喜歡唱歌。他對音樂很有悟性,民歌號子一聽就會,還用簡譜的形式記下來,現(xiàn)已記了厚厚一本。他會唱二十多種曲牌唱腔、兩百多首川江號子。
這時,領江(船長)馬莊走上船,掃了飛龍他們一眼,下令開船!
“哎,她還沒下去……”飛龍急忙說。茅嶺詭秘地把飛龍拉到一旁,說甘棠是新招來的雜工?!鞍?,咋個招女的?!”飛龍吃了一驚。茅嶺說:“好噻。”“那你干啥?”“我升為三橈啦?!?/p>
當時船工分號、三、纖、雜四類。號是號子頭,領唱號子,拉纖時走在中間,相當于組長;三是三橈,走在最后,負責理順纖繩,避免被石頭拌住;纖是纖頭,走在最前面找路;雜是雜工,啥都干。
這時領江走過來,問甘棠為啥不掛橈?茅嶺一聽,連忙跑去忙碌。甘棠說她才來,茅嶺還沒交接。
領江告訴她,雜工負責一日三餐;開船前掛橈,即把橈片掛到船頭相應的位置;行船過程中,如遇纖繩被前面的船擋住,就要甩桅,即把纖繩從前頭的船上甩過去;碰到船進水,則要舀槽,將船里的水舀掉……
開船!眾人一齊劃橈。那橈長十米,仿佛兩排伸向江里的手。飛龍領唱由弱到強、歡快奔放的莫約號子;木船放流后,他就改唱激越高昂的四平腔數(shù)板。
一會兒,江上起風,眾人扯起八米高的風帆。舵龍子順風順水行駛在遼闊的江面上。船工因暫時無事,加上船上又有女人,心情格外高興。茅嶺扯開破鑼一般的嗓子唱起了酸曲。
因川江險象環(huán)生,隨時都有可能出事,纖夫被認為是死了未葬之人,所以船工多是光棍。馬莊雖是領江,對象也談了不少,但一個都沒談成,三十多歲了,還是單身一人。
“老茅,把你的酸曲收起來!”馬莊過來說,“從現(xiàn)在起,一,不準唱黃色小調(diào);二,不準從船上往江里撒尿;三,不準光屁股拉纖。違者餓飯三天!”
纖頭說:“可我們總得找點兒樂子噻。飛龍,來段《說天府》?!?/p>
飛龍就唱:“說江湖來道江湖,哪州哪縣我不熟?買賣要數(shù)重慶府,買不出的都賣得出,榮昌隆昌出麻布,自流貢井把鹽出,溫江醬油保寧醋,豐都又出豆腐乳,長壽餅子灰面做,涪州露酒勝姑蘇,大頭菜出順天府,鄰水界牌出包谷……”
四川兩百多個縣市州,飛龍一個接一個地唱下去,唱到中午,還沒唱到一半。雖然唱了三個鐘頭,但他聲不嘶力不竭,在貨艙后面做飯的甘棠暗暗稱奇。
午飯后不久,船工們操橈嚴陣以待,因為木船進入了險惡江段。
甘棠手搭涼棚眺望前面的情況。
很快,飛龍領唱雄壯有力的懶大橈號子。內(nèi)行人一聽,知道馬上就要闖灘了!
遠遠地,甘棠看到前面有一個一瀉千里的惡灘,濺珠碎玉,雷霆萬鈞,訇訇的聲音仿佛無數(shù)困獸在低吼。惡灘下面是一面猙獰的石壁,木船如果不加控制,就會一頭撞過去,粉身碎骨!
闖灘!飛龍領唱復橈號子!船工們和著號子,勁兒往一處使,奮力推橈,以逐漸改變航向,避免木船向石壁撞去。舵龍子雖載重八十噸,但因激流洶涌,也仿佛一葉扁舟,劇烈顛簸,甘棠被晃到甲板上,沒人理會她。
水流越來越猛,木船猶如脫韁野馬,急馳而下!飛龍改唱復橈數(shù)板,唱腔越來越高亢!舵龍子頭平尾翹,兩舷突出,攔水板高,盡管如此,高高的水浪夾擊船身時,還是嘩地猛潑上來,把船上的人澆了個精濕。此時是夏天,船工們都打著赤膊,水澆到古銅色的身上倒也涼快,只是甘棠成了落湯雞,顯得很狼狽。
正在掌舵的馬莊發(fā)現(xiàn)木船吃水線變深,四處一看,原來底艙進了一尺多深的水,連忙對甘棠喊:“你還愣著干什么,快去舀槽!”
甘棠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拿個臉盆,頂著接連不斷潑進來的水浪,一盆一盆地往外舀。
這時,闖灘號子變成了急劇的雞啄米號子,宛如密集的戰(zhàn)鼓,緊張地敲在人們的心坎上。眾人隨著鼓點,加快推橈的頻度與力度,只見一片黃色的橈影在白浪中勇猛翻飛,活像一只力挽狂瀾的巨手。
終于,船頭改變方向,唰——船身擦著石壁前一叢灌木,沖了過去……
闖灘過后又是一段平靜的江面。船工們濕漉漉地坐在船頭喘氣。甘棠進小艙房換衣服,之后把濕衣晾在纜繩上。飛龍走過來問:“首次闖灘,感覺如何?”甘棠心有余悸地說:“太嚇人了!”
飛龍說這跟三峽相比不值一提,從重慶到宜昌六百六十公里的航道,就有險灘三百多處,像青灘、泄灘、崆嶺灘這些有名的鬼門關就有三十七處,稍有不慎,就會船毀人亡,葬身江底。
這時,茅嶺湊過來:“小甘,聽社長說你很喜歡唱川劇,給咱們來幾段《柳蔭記》咋樣?”
甘棠說可以呀,但《柳蔭記》要兩個人唱才好。哪個會唱梁山伯?眾人說除了飛龍,還有誰?
飛龍就跟甘棠對唱,他對這部川版《梁山伯與祝英臺》很熟悉。
只有在江水平靜時,才能對唱休閑一下,其它時候還是唱川江號子鼓勁。因此唱到最后一折《祭墳化鳥》時,船快到瀘州了。
“咋個別處的梁祝是化蝶,川劇的梁祝是化鳥?”茅嶺問。
甘棠說:“這還不簡單,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p>
飛龍扭頭一看,甘棠正火辣辣地盯著自己,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沉寂多時的愛開始“死灰復燃”,可是……
天黑后,木船泊岸,這里荒僻,前不巴村后不著店。跟前些天一樣,甘棠進小艙房休息,領江到貨艙睡覺,兼看守貨物。飛龍跟船工們到休息室去睡通鋪。
自從邂逅甘棠后,飛龍經(jīng)常失眠,不僅因為她的倩影老在眼前晃來晃去,還因為第一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
那天半夜,飛龍被甘棠的叫聲驚醒,起來一看,通鋪里沒睡幾個人,因為有的船工嫌熱,躺到了甲板上。他跑到小艙房一看,那兒已圍著幾個人,甘棠坐在灑滿月光的床上,驚魂未定,衣衫不整,床前落著一頂草帽。
原來,她剛才做了個惡夢,一下子驚醒,卻發(fā)現(xiàn)頭被一頂草帽罩住,身上壓著一個人,連忙呼叫。那人一驚,松手遁逃。
領江聞訊趕來,問沒咋吧?見甘棠沒開腔,他就說沒咋就算了,大家在一塊兒共事,下不為例!
飛龍發(fā)現(xiàn)小艙房的門沒法反鎖,就回休息室去找了個插銷安上,告誡甘棠以后睡覺時把門別上。
他撿起草帽一看,是纖頭的。
想到這兒,飛龍往纖頭那邊看了看,纖頭正睡得像頭死豬。飛龍感到很煩燥,就出來乘涼。
月色如水,一江爛銀。飛龍往小艙房那邊看了看,卻見一條黑影在那邊轉(zhuǎn)悠,就走過去,是茅嶺。
“你干嗎?”飛龍警覺地問。茅嶺說睡不著,起來走走。
兩人來到甲板上聊了一會兒,茅嶺忽然低聲問:“你是不是對小甘有意思?”飛龍說沒有哇,我們是同學?!安粫恰蕖伞!泵X庸俗地笑了笑,“小甘已經(jīng)名花有主了?!?/p>
“啊,”飛龍吃了一驚,“哪個? ”
茅嶺不答,走了。
船到重慶后,卸完大米,他們又接了一批貨,把五十噸高粱運往宜賓釀酒。起初,領江不同意運這么多,因為船上只有九名纖夫,按每人拉五噸的行規(guī),只能運四十五噸。
供銷社主任說:“你們來時運了八十噸,現(xiàn)在運五十噸算啥子!”領江說:“來時是順水,現(xiàn)在是逆水,不一樣?!敝魅握f:“你把五噸剩下,未必叫我再租一條船?”
甘棠說:“不就是多五噸嗎,給他運了算了。實在拉不動,我?guī)兔?。?/p>
領江聽她這么一說,就把五十噸高粱全部裝完。
逆水行舟十分艱難。木船的動力一是靠風帆,二是靠劃橈,稍為急一點兒的灘,木船上不去,船工只好上岸拉纖。
纖頭在最前面找路,雖然他們經(jīng)常走川江,但每次走的路都不同,視當時水位和沖刷出來的河床而定。飛龍走在中間,領唱號子鼓勁:“眾家哥弟雄威振,拉過流水一身輕!龍虎灘,不算難,我們的力量大如天!要將猛虎牙拔掉,要把龍角來扳彎……”
遇到惡灘,甘棠上岸幫忙拉纖。她每次都走在飛龍的旁邊。飛龍自從知道她名花有主后,就竭力遏制自己的感情,把一切悵惘都吼在號子之中。
二十多天后,他們終于把貨物安全運抵宜賓,可一項更艱巨的任務在等著他們。
飛龍見碼頭堆著許多袋裝大米,不解其故。一打聽,原來前兩天上游的雷波縣發(fā)生地震,山體塌方,橋梁損毀,道路中斷,長江成了通往災區(qū)的唯一生命線,因此有關部門把木船征集起來,搶運救災物資。
社長見舵龍子回來了,就叫人卸掉高粱,裝上救災大米,連夜運往災區(qū)。
“啥,夜里走,那多危險!”飛龍?zhí)岢霎愖h,“況且上游是金沙江,我們很少走,航道不熟?!鄙玳L說沒法,災民在等米下鍋,晚一天運去,要餓死多少人?。?/p>
馬莊沉吟一下,就把這項任務承接下來,他說他早年走過金沙江,不怕。
飛龍他們吃過晚飯后,搬運工也把救災大米裝好了。馬莊問裝了多少?社長說六十噸。馬莊猶豫了一下。社長說現(xiàn)在是人民考驗你們的時候,一定要出色完成任務!
馬莊想這兒離雷波不算遠,況且今天晚上有月光,就下令開船。
遇到急灘,纖夫們上岸拉纖,甘棠打著手電走在前頭,手里拿根竹竿,不斷拍打沿途草叢,以趕走毒蛇。
走到半夜,纖頭突然慘叫一聲,甘棠轉(zhuǎn)身用手電一照,只見纖頭跌坐在地,一條胳膊粗的蛇從他的腳邊爬過?!鞍パ剑w頭被蛇咬了!”
飛龍聞訊,把肩上的纖繩往旁邊那棵樹上一纏,打個活結,之后跑過來,用纖頭的纖繩勒住他的大腿,以防毒血擴散,之后從他腳背的傷口處猛吸毒血。吸完后,就把他背到船上去敷蛇藥。
馬莊問纖頭沒事吧?纖頭說沒事,只是腿腳沒勁了。馬莊說:“那你來掌舵,我去拉你的纖,船不能停下來!”
飛龍說:“不,我拉他的纖,你拉我的纖!”他知道,纖頭拉的纖不僅力道大,而且比一般的纖夫兇險,一旦出事,這個位置往往首當其沖。
馬莊說:“你別跟我爭,船上不能沒有號子頭!”飛龍說:“可船上也不能沒有領江!”“領江可以再派,但甘棠不能沒有你!”在飛龍錯愕時,馬莊跳下船,游過去,拉起了纖頭的纖繩。
木船繼續(xù)前進。
又走了兩個時辰,飛龍突然聽到嘭的一聲,之后他被肩上的纖繩往后一拉,倒在地上。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出事了。他迅速把纖繩纏在附近一塊礁石上,跑過去看馬莊,卻見后者趴在一塊大石前,背上耷拉著那根茶杯粗的纖繩。
原來,由于木船裝載過重,加上茅嶺打瞌睡,沒有及時把后邊的纖繩理順,致使纖繩不斷地在鋒利的石塊上割來割去,終于斷裂。馬莊在巨大慣性的作用下,一頭撞到大石上,當場身亡!
馬莊被追認為烈士。直到此時,茅嶺才對飛龍說,當初馬莊跟甘棠相過親,甘棠對他不是很滿意。社長為了促成這門親事,就把甘棠安排到船上來干活,想讓兩人加深感情。沒想,甘棠碰上昔日的同學,兩人志趣相投,很快相愛。馬莊很痛苦,曾想把生米煮成熟飯,但他最終選擇放棄與祝福。
“愛她,就要讓她得到幸福!”茅嶺轉(zhuǎn)述馬莊生前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