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赫馮烏特諾》中美與道德之管見

美與道德的邏輯關系，是啟蒙運動以來傳統(tǒng)美學、哲學深為關注的歷史課題。德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馮塔納在其小說《沙赫·馮·烏特諾》中再次對該問題進行了有益的討論。本文以美與道德的關系探索為切入點，通過對沙赫及維克多兩位主要人物形象的分析，試從該部作品中尋得作者留給我們關于美與道德關系的線索并在文末提出美與道德和諧溝通的可能。

《沙赫馮烏特諾》以主人公“沙赫”為名，然而從美與道德的角度來看，小說的精神核心并非聚光燈下的男主人公，而是“不引人注目(unbemerkt)”的維克多，在她身上蘊藏著人們不斷求索的美與道德的和諧。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在沙赫和維克多母女之間展開，高潮至結尾部分，矛盾更突顯在沙赫與維克多兩人之間：沙赫這一人物形象，作為當時普魯士沒落道德觀的代表和犧牲品，馮塔納將他塑造成一位美男子，并用所謂的“美德”武裝著這幅瀟灑俊朗的皮囊。維克多則是真正宗教哲思籠罩下的道德代表，為了凸顯審美與道德的交力，馮塔納有意讓維克多缺失了外在的美貌。如此一來，二者形成了鮮明的對立，象征著偽與真的兩方，沖突中交織著人們對審美與道德關系的探尋與求索。

1 貫古穿今：人物形象的現(xiàn)代性

一部經典之作應是不受時間所限的，應于世世代代人皆有啟蒙之作用。同樣，本文選擇美與道德的角度，原因有二：其一，對形式美與精神美的討論是文章一條隱含的脈絡；其二，馮塔納這部小說極具現(xiàn)代性，這種現(xiàn)代性使得小說足以跨越時間、跨越空間、跨越歷史文化，站在一個很高的角度來，析理美與道德之關系。

馮塔納在該部中篇小說中，講述了普魯士軍官沙赫與美貌的寡婦卡拉雄及其天生麗質卻后因麻子毀容的女兒之間的感情糾葛。沙赫本傾心于卡拉雄，可一次偶然的機會又使他對其女兒維克多心生愛慕，后與維克多發(fā)生關系。維克多將實情吐露給母親卡拉雄，卡拉雄要求沙赫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并與維克多結為夫妻，沙赫由此背負了軍官眾人的諷刺與嘲笑，并在結婚當天躲避起來?？ɡ厶珜⒋松细嬗趪?，沙赫被迫與維克多舉行了婚禮，最終在婚禮后舉槍自盡。

小說以沙赫為題名，意在借沙赫以小見大，映射當時普魯士人們普遍的糾結與掙扎，批判了普魯士道德的沒落。作者筆下的沙赫極具現(xiàn)代性，并沒有鮮明的正面或反面形象，而是糅雜了現(xiàn)實中一個人真正復雜的情感。同樣，維克多這一形象的塑造也是小說現(xiàn)代性的一個體現(xiàn)，她作為一個具有啟蒙意義的正面形象，卻并沒有華麗動人的外表。而在大多數(shù)童話、甚至在二十世紀創(chuàng)作的很多小說中，都仍固守著“善良的女一號有著完美的外表“這樣一種陳舊模式。而馮塔納這部作品創(chuàng)作于十九世紀后半葉，可見其現(xiàn)代性、先見性，不禁讓后人仰嘆。

其次，作者于1879年創(chuàng)作了該部作品，將1815年的事實改編為小說中1806年的故事，這種時間上的錯位，構成了一個旁觀者審視的視角，所謂“旁觀者清”，自然會排除一些“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困惑與不自知，并借此警醒世人，批判了普魯士沒落的道德觀，揭示了人們對美與道德認識的局限性。時至今日，再讀作品，依舊能夠叩響歷史的穹音，給世人以啟迪，因為無論從美與道德之關系本身，抑或馮塔納闡釋該問題的方法，都可謂跨越時間、空間的經典。

2 沙赫：光鮮外表下虛偽的道德觀

沙赫雖身為一名男性，身為一名普魯士軍官，在小說中卻缺乏一種力量和果敢，這是他重要的性格特征之一。文中的沙赫多是緘默地逃避自己所不能解決的問題，如第四章中“因為沙赫總是保持沉 (da Schach immer noch schweigt)”，以及沙赫面對眾人嘲諷所致的壓力：“我現(xiàn)在深陷軍官們的諷刺戲謔中十分無助 (Ich bin rettungslos dem Spott und Witz der Kameraden verfallen)。 ”[從小說字里行間的暗語中，我們總能找到沙赫匱乏力量的佐證：文章是一部歷史性小說，馮塔納以文字游戲巧妙地將沙赫和維克多兩人的關系暗喻為普魯士和法蘭西之間的局勢：“而是把漢諾威作為晨禮贈與我們，歸我們普魯士所有(sondern uns auch den Besitz von Hannover noch als Morgengabe mit eingetragen habe)。 ”作為普魯士代表的就是弱勢的一方。人往往都渴求自己所缺失的東西。沙赫正是缺乏這種力量，故而文中作者才會論及“力量之莊嚴(Weihe der Kraft)”。正因為性格上的無力，沙赫在自己的生活中深受限制，深感禁錮，這也導致了他另一樣求索的東西——自由。維克多論及沙赫最后的自殺動因，認為“沙赫（從婚約中）看到了一個受限的生活在自己面前 (Er sah ein kleines und beschrnktes Leben vor sich)”在小說的最后，沙赫通過結束自己的生命去尋求了一種所謂的“解脫”或者“自由”，實則是他對生活的一個終極逃避。

有這樣一種觀點，“審美是給予人自由的，而道德是給予人約束的?！倍沁@樣一種將美與道德兩者視為根本的割裂和矛盾的觀點，使得沙赫在卡拉雄母女之間，在心之所向和輿論壓力中艱難地掙扎；也正是這樣一種局限性扭曲了他對美的認識，導致了自由的缺失和生活的壓抑。

3 維克多：外在容貌的缺陷與內在道德的崇高

如果我們說大師馮塔納在與讀者探討美與道德的關系，那么維克多就是他的答案。從人物形象的塑造上，為了凸顯精神美的重要性，毅然舍棄形式美。所謂形式美，就是大自然所創(chuàng)造的一些完美形式，無論是三角形的穩(wěn)定性，還是關于橢圓的黃金比例，這些形式上的完美確實可以給人帶來感官上的愉悅。然而，人同樣是理性使然的，純粹追求形式美將誤入歧途。

幼年的維克多天生麗質，后因患疾，臉頰生出麻子，喪失了姣好的容貌。然而無論是在處理沙赫與其母親的緋聞關系，還是故事結尾沙赫死后，她所代表的觀點總是富含理性與哲思，第四章中她從沙赫的行為清醒地指出了沙赫性格的“無力”：“因為沙赫總是保持沉默(da Schach immer noch schweigt)”，并且對母親與沙赫聯(lián)姻假設中看到事情都有兩面性：“有陽光的地方也有陰影(Wo viel Licht ist,ist viel Schatten)?！鄙澈账篮?，小說以好友布羅以及維克多兩人的兩封信作結，維克多書寫信件的地點則是在羅馬，羅馬是天主教的中心，可見該封信件是從宗教的角度來審視沙赫之死。而宗教在溝通美與道德的問題上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一個不容忽視的歷史文化事實是：為了確證審美道德和諧的理想，各民族的‘原初經典’，往往是宗教的詩篇或哲理的詩篇”維克多正是扮演著宗教角色。如此一來，布羅從柯尼斯堡寫的信件寫來信件自然可視為啟蒙重陣的理性聲音。這也符合上一段引文，在與美與道德溝通的問題上，宗教與哲學是兩大支柱，而我們也在小說的最后兩章尋找到了馮塔納留給我們的線索。

4 矛盾：對美與道德的艱難求索

從小說結局來看，這應是一部自我求索失敗嘗試的悲劇。沙赫究竟對美與道德的關系問題進行了怎樣的嘗試和求索，我們可以從他的幾次轉變和選擇來討論。

故事的開端，馮塔納向我們展示的是沙赫與卡拉雄，這二人完美的外表搭配在一起，似乎再合適不過了。此時的沙赫，也代表著一種立場，即對形式美的追求。正如小說中，旁人議論的那樣：“他無論如何不會和一個寡婦結婚的，即便長得再美。如果還有疑慮的話，維克多應該是一個障礙。(E(e)r wird niemals eine Witwe heiraten,auch die schnste nicht.Knnt‘aber hierber noch irgend ein Zweifel sein,so wrd‘ihn ein Umstand beseitigen,und dieser eine Umstand heit：>Victoire<.)”那么，破相的維克多緣何能成為兩者之間的一道障礙呢？這里必要的提及就是王子，王子的情節(jié)在該部小說中雖篇幅不多，但卻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文中曾提及他一段關于美的演講，這是促成沙赫轉向的根本原因：“當王子滿懷激情為我們發(fā)表演說時，他是對的。單一的形式和顏色并非判斷美的標準。能被稱作唯一的，應該是那個永恒的唯一，即靈魂使軀體完美或者它照耀軀體為之啟明使其容光煥發(fā)(Der Prinz hatte doch Recht,als er enthusiastisch von Ihnen sprach.Armes Gesetz der Form und der Farbe.Was allein gilt,ist das ewig Eine,dass sich die Seele den Krper schafft oder ihn deuchleuchtet und verklrt)”此處可見，王子關于美的演講對沙赫是極具啟蒙作用的，王子關于跨越陳規(guī)(armes Gesetz)的論述，觸動了沙赫對固守的審美模式產生質疑，也繼而影響接下來的轉向。由接受美學理論可見，作者實在此處借沙赫之口曉以世人，真正的美，不是孤立的形式美，而是要與靈魂、道德實現(xiàn)溝通。沙赫正因受到了王子對自己陳舊沒落思想的啟蒙，改變方向轉而傾慕維克多。

然而，我們深知沙赫作為一名普魯士軍官受到普魯士沒落道德觀的熏染并非一日，王子即便再撼動人心的演講也不可能將根深蒂固的東西徹底清除，何況雜草尚未除清，莊稼扎根也不久，沙赫心中的那片土地如同整個普魯士社會一樣，還需要在荒興之間再做幾番掙扎。沙赫確實在某一時刻看到了啟明的光，但這光明轉瞬便被周身眾人偏頗沒落的觀念再次蒙蔽，這讓新生的沙赫變得更加困惑，因為那啟明的光太微弱，甚至沒有點亮沙赫一個人的心。所以，他再次誤入歧途，甚至深入迷蹤，以自殺的方式選擇了逃避，遵循著自己對“自由”愚蠢的認識。

5 問題化解：美與道德的和諧溝通

作者透過沙赫，旨在批判普魯士人民沒落的道德觀。作者對美與道德關系的探討并未隨著沙赫的死而終結，沙赫死后的兩封信，從啟蒙的哲思，到宗教的道德，我們看到了實現(xiàn)美與道德和諧溝通的可能。說無獨有偶也好，說延續(xù)繼承也好，我們在康德的話語中覓得同樣的答案：“現(xiàn)在我說：美是道德的象征；并且也只有回顧這一層 （這對每個人是自然的，也要求著每個人作為義務），美使人愉快并提出人人同意的要求，在這場合人的心情同時自覺到一定程度的醇化和昂揚，超越著單純對于感官印象的愉快感受，別的價值也按照著它的判斷力的一類似的規(guī)準被評價著?！?/p>

美與道德的關系，實指自然美與倫理美兩個方面，而這兩方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溝通兩者便可實現(xiàn)自然力量與理性力量的結合，從而構成一個人強大的精神力量，這或許是沙赫所缺失力量的一種可能，也只有擁有這種力量，方能在道德的自律性中實現(xiàn)對美的自由追求。所以說沙赫即便結束了生命，也是不自由的，因為他終歸未尋得正解，只能是普魯士沒落道德觀的一個犧牲品。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