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佟佟
三月我上了一趟北京,參加張藝謀新片《歸來》的試片會,我知道,這是他們對我的信任,所以也不敢含糊。
點映的工作室在北影附近的一個院子里,很小,很難找,七拐八彎,又都是平房。就算找到了,你也不知道哪里是,因為連牌子也只有一本雜志大,字更細若游絲,若眼神不好,還真不知道這是大名鼎鼎張藝謀日常行事所在。
我進去的時候,《歸來》的第一輪試片會剛剛結(jié)束,出來的人個個面目嚴(yán)肅,小聲地嘀咕著,邊走邊帶起冷冷的風(fēng),讓人想起帝都文藝圈那特有的氣場。黑漆漆的試片室里只擺了十張巨大的黑沙發(fā),那威風(fēng)凜凜的樣子叫人不敢往上坐。大家各自謙讓了一番,坐穩(wěn)了之后,突然響起一陣低悄而異樣的耳語,導(dǎo)演來了……導(dǎo)演來了……
伴隨著這耳語,人群突然分開了一道縫隙,黑衣黑褲黑帽的張藝謀走了進來,除了那張標(biāo)志性的刀削斧砍的秦人臉你分外熟悉之外,真實的張藝謀還真讓人有點驚詫,他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個64歲的人,從穿著來看,更靠近一個滑板少年:腳蹬一雙黑色古奇白底平板鞋,一條寬松到有點哈倫的黑色褲子,一件短短蕩蕩的套頭黑色T恤。后來他告訴我這是他自己設(shè)計的,他嫌普拉達那款T恤拉鏈會鼓起來,于是干脆自己找料子讓劇組的服裝師給他私人訂制了一件——這就是別人無法見到的張藝謀,一個家常的,極其注重細節(jié)的,愛漂亮的男人。
說實在的,《歸來》不是我最喜歡的那一類文藝片,雖然張藝謀已經(jīng)盡了全力,但你仍然可以看出他的謹(jǐn)小慎微,他的如履薄冰,他的顧左右而言它。當(dāng)然這也是在當(dāng)前形勢下沒有辦法的選擇,但你仍然覺得不夠盡興,不夠過癮。所以說電影是一件特別殘酷的事,它不會原諒你的不得已,它不會在意你處于什么時代,它只會擺在電影所有的緯度里,讓你和所有的片子并肩比較。是的,在一個大的緯度里,偉大的片子就是偉大的片子,不偉大的片子就是不偉大的片子?!稓w來》確實是一部不錯的片子,但離“偉大”有一點遠——這與他的團隊將這部片子設(shè)定為張藝謀離開張偉平之后的“歸來”之深意還有點距離,畢竟,所有人都把他視為電影巨匠,一個電影巨匠拍出這樣清描淡寫的小品電影,確實是讓人有點失望的。張藝謀確實在嚴(yán)歌苓綿延千里的《陸犯焉識》里打出一囗幽深老井,也在東京日和式的風(fēng)淡云清讓人聽了聽無聲處的驚雷,但也就僅此而已——在我心里,這就是一個永遠處在風(fēng)口浪尖、太多利益綁架下的名人注定無法再放開手腳的一次演出。
很快,我們就進行了大約一個小時的聊天,在聊天里,我驚異的是我終于看到了另外一個張藝謀。
從女人的角度來看,他確實是一個有魅力的男人,坦誠,明了,而且更可貴的是,他對自己的定位頗為清晰:“我的這個模樣,我的這個樣子,我在公眾面前的形象,很容易把你供起來。其實,我還真不是的,我不是有意要做一個老頑童,而是我天生就有很多愿意嘗試的心態(tài)。有很多人罵你庸俗。但我個人的選擇是鍛煉我自己,跟上這個時代,如果這個時代庸俗,我跟上這個庸俗,我磨煉它,看我能不能適應(yīng)它,而后改變它,所以我一直會試水商業(yè)電影。這是我自己自覺的選擇,不是別人想象的我是被強迫?!?/p>
對于自己庸俗的那一面,張藝謀一點不糾結(jié),他很想生兒子,他就找女人給他生兒子,他很想拍商業(yè)電影,他就去拍商業(yè)電影。他是如此真誠,坦率地面對他的生活,甚至還帶點天真,“我是閑不住的人?!睆埶囍\笑嘻嘻地說,對于自己忽左然右的思想取向,他顯然并不在意,甚至對于所謂的人生層面的東西,對于政治,他本能地有點恐懼,甚至本能地有點回避。這也是在《歸來》里無法看到勞改農(nóng)場的原因,那些東西,對他而言,太直接了,也太危險了。
“我其實一直都沒有變,我算是用影像講故事的人,我導(dǎo)演的畫面的素質(zhì)和想法要高于我的文學(xué)想法,我從來就不是一個作家型的導(dǎo)演。”事實上,就像他在自己的自傳里說的,張藝謀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晰,他有自知之明,而且他喜歡迅速將自己工具化,他也喜歡在手藝?yán)镎业降哪欠輰崒嵲谠诘目旄?,“我覺得我在視覺上還是有一定能力的,我在全世界導(dǎo)演中都不輸給他們幾位,我特別想拍大視覺的特棒的東西,大熒幕,4K,3D。”他一直平穩(wěn)的聲音在最后陡然有了一點拔高,臉上眉飛色舞流光溢彩。那一刻,我突然有一些恍惚,也許這二十多年,人們大眾都誤會了張藝謀,我們一廂情愿地把他當(dāng)成了中國電影的思想巨匠,但也許他真的只是一個手藝人,說得再刻薄一點,任爾東南西北風(fēng),他一心一意想要當(dāng)?shù)牟贿^是一個手藝精湛的匠人。
是的,張藝謀還是張藝謀,一個永遠在手藝?yán)飳ふ野踩械哪腥?,他從未離去,又何談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