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園子
書畫家黃建華,號弘見,工書法,善繪事,在人生的半途抱琴而來,隱于琴幾,是一個生活在現代的古人。
初遇弘見師,覺得他長得像古人,神形風貌皆與見過的一幅工筆人物畫相似?;叵肽欠魅诵は?,微妙恍惚之間,以為那時的畫家就為四百年后的一個異人畫出了他將來的形貌。再看他身著布衣,左琴右書的生活方式,無不透出魏晉清流派的風鑒朗拔,讓人覺得,古人不遠。
在后來的交往中漸知,弘見師不僅外在形象與古人相似,他在書法和繪畫上的藝術承繼、對形而下的“器”和形而上的 “道”的探求,更與古代儒家士人心手相應的追求相契合。白居易有《廢琴》詩曰:“古聲淡無味,不稱今人情”。或許,這句詩多少能解讀他的書畫作品、他的琴音和他的處世態(tài)度。
三年前,因了某種機緣投拜于弘見師門下學習書法。我雖年長于他,卻愿執(zhí)弟子禮。從臨什么帖、用什么紙,小到如何洗筆,大到“技”如何“進乎道”,都在他的指導下進行。我們之間,教與學的形式,頗有古風遺存——烹茶、煮酒,偶爾旁涉拳術、弦歌、書寫,更多的是清談。
這樣的交往看似熱鬧,但其實,每次造訪之時,都見他端坐于琴幾之后,操縵打譜,視訪客如無睹。我亦能自在而處,在琴聲中感受他淡然不拘的行為方式。
作為書畫家的弘見,早已成名,弟子甚眾,其字畫在拍賣會上亦是炙手可熱之品。然而他卻在人生的半途抱琴而來,讓音律、書法、繪畫在他的手里互為懷抱。因為有足夠的文化準備,所以出手便能讓琴聲直指人心,并能在意蘊蕭然的琴聲中,傳達士人"精神內斂,黙然返照"的志趣。這種志趣,流布已久,但我們已暌違經年。
北宋朱長文在他的《琴史》里說:“晉宋之間,縉紳猶多解音律,蓋承漢魏蔡(邕)、嵇(康)之余,風流未遠。”然弘見師與魏晉名士又大異其趣。他可以在淺淺的樽前沉默到令人窒息,卻又會在濃郁的茶香中猝不及防地解衣磅礴,口若懸河。他的語速甚快,說到要緊之處聲音急促,難以打住。但在他撫琴的指下、書寫的毫端,卻又不疾不徐地向世人傳達他對這個世界細微的感受,這樣的感受彌散于他的筆墨和琴聲之中,看似簡淡,卻氣盈其間。
書畫與古琴,原本就是中國傳統(tǒng)藝術金字塔的頂尖部分,卻是弘見師一生花精力最多的兩門藝術。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門類從殷商漢魏到當下,灰飛煙滅的不計其數,在傳承中走樣變形的更是不可勝數。真正擔得起“一脈相承”這四個字的,只有書法與古琴。
漢唐以來,樂曲如琵琶之《琵琶行》、笛子之《梅花落》這些靠藝人心傳口授的曲子,早已在歷史的長河中湮滅無存。惟有古琴曲,由于歷代文人參與其中,在玩索中留下大量文字記錄,琴曲才得以完整保留。今天我們聽到的《陽關三疊》,仿佛就是唐代士人在執(zhí)手相送時,借今人而吟唱。最有代表性的一個故事是:一千五百多年前,“善音樂,盡一時之妙,為江左第一”的東晉名士桓伊創(chuàng)制的《梅花三弄》,笛譜早已無存,卻因為唐代琴師改編成古琴曲,才得以傳世。
而書法這一脈,它純正的承繼方式,已成定論。
弘見師幾乎用他全部的時間沉潛于此,玩索有得。以他有控制的激情、節(jié)制而嫻熟的筆墨來參悟自然的真趣,然后用弄琴操縵來印證古代士人的流風遺韻,在琴聲中體悟天迥地闊。所以,如果對他有足夠的了解,你會發(fā)現,他就是一個生活在現代的古人。
如我一般出生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人,在漫長的半個世紀中,從紅色歌曲的野蠻粗暴到當下流行樂的諂媚姿態(tài);從綿軟功利的港臺歌曲到內地土鱉音樂的不三不四,我們早就被拉入了茅坑一樣的大眾審美并沉溺其間。其中自認為有個性的人,至多也不過是奮身一躍在茅坑邊沿踮起腳尖,以標榜其特立獨行。在濫情搖滾樂的綁架下,我們習慣了電吉它、架子鼓、合成器的狂噪。鋼琴的轟鳴,小提琴的尖叫,都讓人產生錯覺:音樂是用來攫取而不是用于傳心。因了學習書法的機緣,才在弘見師府上認識了古琴。我以為發(fā)現了音樂的新大陸,而儒家衣冠士人,他們一直都在那里。他們把琴放在膝上,臨清流而手撫五弦——從春秋、漢魏到唐宋再到明清,一直到民國陪都時期因戰(zhàn)亂流亡而來的琴界大家徐元白,荷蘭外交官、漢學家高羅佩們,他們與本土琴人楊少五相遇、合流而創(chuàng)辦的天風琴社,再到今天弘見師和他的同道合力恢復的新天風琴院——他們用儒家純正的音樂構建起一座接通古今的橋,如果我們有足夠的修為,就能跨過去,見到孔子弦歌講學的余緒,見識古代士人正統(tǒng)的生活方式。
這樣看來,祖宗的香火并未風流云散。它就用這種方法,借弘見師這樣一個琴人,薰染到我。
某個夏夜造訪弘見,他正獨坐露臺演繹古曲《流水》。在他吟誦一般的琴聲之中,古意緩緩拈出,幽微、浩茫。雖置身于都市高樓,那種“萬丈澗底生流泉”的清涼意境,似乎拂面而過。這個場景,讓人想起宋人徐上瀛《溪山琴況》中那句話:“撫琴卜靜,指下掃盡炎囂”。
琴聲潺湲滴瀝,風發(fā)水涌,身外的喧囂土崩瓦解。我這個對大眾音樂厭倦多年卻又無計可施的熱愛音樂的人,總算被古琴簡靜的樂音打救出來,避免了與游行音樂沆瀣一氣的悲劇。在他古樸淡然的琴聲里,作為聽者我,反倒以為,此身已是“獨坐幽篁里”了。
隱逸文化,是中國文化及其發(fā)展鏈條中極為特別的一環(huán)。士人雖說用“隱于琴幾”來對抗亂世,但后面還有“仰天長嘯”一句以表達他們深藏內心的人文關懷。這后一句,正是他們在隱逸精神中埋下的一顆破土的種子。多年來,弘見就隱逸在他的書法與繪事之中,當他決定抱琴的那一天,便是從隱逸中破土,不以專功一藝為自限。多年的修煉,仿佛只是為了這一刻:以頹筆三千的功力,砌起寬博的平臺,置素琴于其上,坐而論道、閭巷掃花的同時,為本土的琴事作“兼善天下”式的推廣。這樣風流雅致的生活方式,透著儒家士人含蓄內斂的擔當。所以他能將琴、書、畫三者融合為一,在簡淡的風格統(tǒng)率下,展示他從古人那里汲取的內在力量。你甚至可以在他的琴聲中觸到他的筆墨追求:寂寥之中隱含激蕩,激蕩之中不失法度。
雖然只是從弘見師學習書法,但于古琴,卻是知識漸長?!肮那俚墓?jié)奏,當隨一己之呼吸而動”。這樣對音律的見解,本是古今一脈相承,卻顛覆了我半生積累的音樂經驗。后來,讀到明人李贄“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一句,方恍然大悟:古琴乃傳心的藝術,心有多安穩(wěn),琴聲就有多寧靜;心有多浮噪,琴聲就有多動蕩。所以無論是書寫還是操琴,都與禪宗的“參悟”最為接近。
古代士人向來崇尚“游藝”。然而“游藝”之“游”,從古義演變到今義,經過兩千年的磨洗,已經被大眾賦予了“游戲”的含意。雖然南宋理學家朱熹用“不屑卑近”的態(tài)度“恥于游藝”,“游藝”這種風雅之事,還是成了后世文人士大夫的賞心樂事。琴棋書畫詩酒茶,斫琴與垂釣,騎射與舞劍,皆歸于游藝。書法與音律,自然是士人必須掌握并且用來修身養(yǎng)性的精神裝備。
但其實,并非所有文人皆如朱熹那樣“不屑卑近”地拒絕“游藝”。遠有東漢蔡邕制“焦尾”、唐代李勉制“響泉”、“韻唐”這樣的名琴,后有明、清皇室成員參與斫琴,皆是他們在通曉音律、識透古琴之后與良工一起傾心而為。宋人顧愷之一幅《斫琴圖》,在他繪制的斫琴場景中,十四個人物形象,幾乎都是文人而不是工匠。
古代士人操琴到某個階段,無不參與斫琴并醉心于此,弘見也不例外。他參與制作的古琴,其精美與古樸,讓人嘆為觀止。當他俯身于親手斫制的古琴之上吟猱綽注時,“士無不故不徹琴瑟”這句話,已經有了最好的詮釋。
從通曉音律到參與斫琴,是經典的“游藝”、典型的文人式癡迷。而這樣的癡迷,還包括他為了在本土弘揚古琴文化而掏腰包、拉贊助主辦的《天風古琴》雜志。打撈陪都時代之后在重慶凋零的琴人、推動三峽博物館館藏古琴的修復與研究,他都以最大的熱情參與其中。
但是,弘見師在他的藝術實踐中,更著意于打撈“游藝”的本義,那是孔子“依于仁,游于藝”那個“游”,是莊子“神人游于四?!蹦莻€“游”。放在弘見這里,便是心靈在實踐中修煉到游刃有余的一種自由境界。
有人對他的評價是“低調的傲慢”。此話不假。
孔子曰:“繪事后素”。它的本義是作畫于白絹之上。后世將此引申為人的內在品質猶如繪畫之素底,絢爛的色彩施之于素底,以成其個性,于是“文質彬彬,然后君子”。低調的傲慢,不過是人生的底色鮮有虛與巧言的熱情,這對于一個才子,是君子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