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記

羅耀

生時記

能夠記起的時候，黃昏已經(jīng)來了

是九月，不假，谷子收倉

一個季節(jié)滿是歌唱和匆忙

我卻總是哭，在母親告訴我的故事里

手指著一輪夕陽，在檐角上。飄著

父親打谷后抽出的煙香

一個黃昏在煙管中消失了

一個黎明伴隨著鐮刀響起

在川南的土地上，他們告訴我的秘密

——關(guān)于我的出生是一部傳奇

我從不相信這樣的，編造著美的謊言

但我在這片土地上哭，在這片土地上笑

愛上了泥土和牛犢，五谷雜糧以及

祖先的鋤頭種下的春夏秋冬，風(fēng)調(diào)雨順

我與我的父親，一個精通農(nóng)藝的男人

除了年齡和輩分，并沒有什么不同

我的夢里長長的淌著一條河流

從大婁山開始的故事，一個情節(jié)

就是一種神秘相遇，然后擁抱，流傳

二郎灘，太平渡，關(guān)門石，黃荊老林

沒有誰知道他們的隱私，只有我

以及我的日記和詩，一種秘不示人的法門

把我的每一塊骨頭都刻上藺州的圖騰

然后去流浪，去放縱，去尋找八十萬座村落

去尋找一把刀和一束火光刻下的歷史

當(dāng)我走遍這里的每一條路和集鎮(zhèn)街道

人們傳誦的一種信仰，在我的耳畔

如母親的呼喊，如一塊待割的紅高粱

我欣喜，我又悲戚，我絕不會是樂于祈求的 信者

拾來破舊的衣衫去經(jīng)誦和朝拜，我要離開

不為了愛情和相守，鮮花和風(fēng)景，我要離開

去一個盛開著苦難的地方，束發(fā)修行

修行記

第一個冬天來了，就像是重逢

無數(shù)的寒冷堵在人間，一個接一個的

懵懂死亡，或者是隨世的嬗變

總之傍晚讀過的文字，一霎之間消隕不見

我問過母親，問過父親，問過一場雪

哭訴著想?yún)⒖磿r間的起源和終結(jié)

我學(xué)會了偷盜，在日記里

最先盜走了自己的靈魂

但我最不懂得買賣，在慌逃中低價出售

又羞愧的高價贖回。我懼怕這一種病

煎熬的苦行，空蕩的軀體任由閑雜的人潮推攘

終有一天面目全非，疲死于世俗的矛盾相遇

我在尋，一位可以保守秘密的郎中

一扇可以隱形的靈魂之門

或者，一口合上以后便

永遠金固的棺材

但我懷疑過棺材，在史書中，在詩句里

在刀工犀利的墓碑上都詳實的描述

一個秦始皇逍遙在偌大的棺材里

歷史走到了漢家宮祠，生與死的界定交給

劉邦，劉徹，千千萬萬的天之驕子

最終還是寂然的尋了一個淺淺的歸結(jié)

祭葬的青銅寶鼎有不死的靈魂，借著月色

吃一肚子的王朝土氣，醒來以后死在人世

尸體上燃起了火光，得一場頂禮膜拜

還有我的詩，就如同我的愛情。在稿紙上

寫下一條河流的十個名字，以及

一個男人的十個女人，十個女人的瓜葛

貼在每一個十字路口

讓每一陣風(fēng)都知道我的韻腳

和他們不可告人的風(fēng)流雅趣

哪怕十個男人為此而死，十個女人暴斃

甚至在街上邂逅一把憤怒的刀子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從沒有見過的黃昏

發(fā)白的頭發(fā)裹在皺紋里即將死去

黑夜來臨，沉默相對中誤以為有一場旅行

感嘆離開的時候該有一首頌歌低沉委婉

使我想起對著你談?wù)摰哪莻€下午

茶花一地鋪開，春天，那一個日子很奇怪

未來在一個悵惘里翻一千萬個滾

一千萬個花樣，觀想出來像參透一本經(jīng)義

我們都渴望，立地成佛

我們都渴望，了無牽掛

我們舉起手來，那一聲槍響彎曲破碎

打通了昨天和明天，你就懂得了

時間和歲月的不同渴望

真正的靜止開始，未有到達卻已經(jīng)到達

一切草稿都撕碎，如你的仇人不語

不談旅途，不談你見過多少間咖啡館

養(yǎng)過幾只不抓老鼠的貓

多年以后

我只會想起這些——我們談了許多

明天將要遠走的路

多年以后

我只會想起這些——我們走了許多

昨天沒有談過的路

盜墓

在唐瑜墓前，祭拜鞠躬

我看見的，不只是兩個盜洞

還看見了報紙上的

商王墓

樓蘭故地

安東高陵

定東陵

不對，我看到更逼真的

盜墓者舉起鋤頭和火把

挖掉了祖先干癟的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