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羅名強
一
監(jiān)獄的大門像是陰森的墓地,黑得讓人壓抑,荷槍實彈的大兵高度警戒,越發(fā)讓空氣沉悶。
瑪麗·海倫·勒福歇毫不在意緊張的氣氛,她從丈夫情人節(jié)贈送的提包里拿出一面小鏡子,仔細看看,頭發(fā)有沒有被風吹亂,口紅有沒有干。一次又一次,她仔細打扮自己,生怕有一點點不漂亮,她惱恨今天風太大,讓臉上有了灰塵,所以她的左手一直拿著手帕,不停地擦拭。
為了這一刻,她準備了多久?三個月,或者是一年?她實在記不清多少次夢醒時分,淚水打濕了枕頭,她只是自責昨天晚上通宵無法入眠,讓今天的自己看上去精神狀態(tài)不是太好。
瑪麗可是個愛漂亮的女士,從早上六點開始化妝,一直到現(xiàn)在,哪怕心急如焚,她也不敢坐下,萬一裙子皺了,可就不漂亮了。
二
很久很久以后,巴黎弗萊斯納監(jiān)獄的大門打開了,兩千多名囚犯依次而出,他們將要被押解到德國集中營。一個人出來了,兩個人出來了,每出來一個人,瑪麗都仔細觀察,生怕錯過了。
數(shù)了無數(shù)遍,一個男人走了出來,他的衣服破了,胡子也好幾天沒刮,面色格外憔悴。
“他活著,他活著!” 瑪麗不停呢喃,她激動得語無倫次,像是初戀時的手足無措。
囚犯們被押上公共汽車,登車的一剎那,瑪麗終于反應過來,她大聲呼喚:皮埃爾,皮埃爾………
男人終于看到了她,沖她微微抬一下頭,再輕輕地一笑。
那笑容,多么優(yōu)雅、多么溫暖。她的心,多少年來,依然迷醉在那漣漪之中。
“他瞧見我了!”她再也止不住眼淚了。
三
公共汽車引擎發(fā)動了,車窗里,還是那張熟悉的臉,她愛極了的臉。
可是,卻越來越模糊。
瑪麗開始絕望,一年多了,天天的思念,如今才見到一分鐘,難道又要在思念中度日如年?
她再也顧不得保持淑女的形象,哪怕她告訴自己無論在什么情況下,甚至面對死亡,也一定要優(yōu)雅的觀念。她像是個瘋狂的孩子,面對媽媽遠行的難過,瘋狂去追尋愛的迷戀。
無論她如何用力,車依然在遠去。
她終于停下了,是摔倒的,臉臟了,頭發(fā)散了,風衣也破了。
轉(zhuǎn)瞬,她朝著監(jiān)獄的方向跑去,跑到她的自行車前,她要去追他,追她的愛。
四
從來都在抱怨公共汽車的速度像蝸牛一樣,但今天瑪麗覺得其實公共汽車很快很快,她用盡所有的力氣,不停地轉(zhuǎn)動腳踏,依然只能看到汽車碾過的車痕。
灰塵很大,迷住她的眼,一個拐彎的地方,她摔了下來,瑪麗想起了當年學自行車時的模樣,也是摔在了草地上,當時好疼,她的淚水在皮埃爾吻了傷痕之后直至回到家都沒有停下來。今天,她卻沒有絲毫的疼痛感,起身,扶起車,繼續(xù)用力前行。
前方,有她的愛人,她要去找他,所以,她沒有時間疼。
如果失去了他,才是世間最痛的疼吧。
五
幾個小時過去了,她終于追上了公共汽車,在火車站里,卻沒有追上自己的愛人。
沒有猶豫,她也沒有時間休息,繼續(xù)朝著火車的方向前行。她決心要跟著丈夫的囚車,能走多遠就多遠。
火車將她越甩越遠,但她繼續(xù)蹬著自行車。
抵抗組織試圖劫下這列囚車,未能成功,卻為瑪麗贏得了時間。當?shù)聡粟s著俘虜們沿著被炸毀的鐵軌去新的一列火車時,瑪麗追上了他們。
從貨車上跳下來的給煤煙熏黑和咳嗽的人中,她認出了皮埃爾。從那一瞬間起,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哪怕是黨衛(wèi)軍,能夠阻止她同丈夫說話。她仍推著自行車,在野菊叢中沖過來,到了他的面前。見到他羸弱的身體,她不假思索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從口袋中取出一塊白手帕,給他擦掉眼角的污垢。
瑪麗永遠也不會弄清楚,皮埃爾身后的那個警衛(wèi)為什么那么寬容,他只冷淡地聳了一聳肩,就讓她走到了丈夫身邊。她的裙子輕輕地擦著他的破爛褲子,她的手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她抓緊時間盡情地享受在他身邊的每一分、每一秒。
那天上午,哪怕只有兩個小時,她也愿意蹬著自行車進地獄。
六
當囚犯們再次踏上前往德國的不歸之路,那個纖小而倔強的白色身影仍舊跟在后面,不停,不息。
天黑了下來,四周一片靜寂,她有些害怕,平常這個時候,她一定要牽著皮埃爾的手回家,再冷再晚,心里都像冰淇淋遇到了火一樣會融化。想起有一次,皮埃爾在樓梯間快速躲了起來,她不敢上,也不敢下,一個人快要哭了,皮埃爾才出來擁抱她,她用手捶打那堅實的胸膛時,愛人那滿臉的促狹。
想到這里,她臉就紅了。
想到這里,她就不怕了。
膽小的瑪麗,一身塵土,騎著同樣灰塵遍布的自行車,沖向黑暗的前方,刺進黎明前的墻。
在兩天半的時間里,這個堅強的女子不眠不休,忘記了白天與黑夜,跟著列車騎行了一百八十三英里,這是從巴黎到德國路程的四分之三。
她追上了愛人,卻追不上黨衛(wèi)軍的殘忍。等她趕到的時刻,火車再一次駛出車站,消失在她的視野之外,她的旅程不得不終止于法國邊境的南錫車站,因為沒有路可以騎自行車了。
七
折回巴黎之后,她大睡了三天,她實在是太累了,沒有愛人的陪伴,她身心俱碎,但她的堅持沒有中斷。
不久以后,巴黎解放,瑪麗乘坐紅十字會的救護車穿過戰(zhàn)線重返南錫,她找一個朋友,幫她介紹認識了一個秘密警察的官員,她拿出所有的積蓄,跟警察說:我要換我的愛人。
對方顯然驚住了,卻拒絕了她的請求。
她聲色嚴厲:失去愛的人是沒有辦法存活的,我必須要跟我的愛人在一起。
最終,她給警察報酬,再施加壓力,說服對方,設法將皮埃爾從德國的布痕瓦爾德集中營接了出來。
彼時,距離巴黎解放,還不到一個月。
她在巴黎的家中種下的玫瑰,應該快要笑開了吧?
編者按: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取材自美國《新聞周刊》記者拉萊·科林斯和法國《巴黎競賽》記者多米尼克·拉皮埃爾合著的報告文學典范作品《巴黎燒了嗎?》。是的,沒有什么可以阻擋愛,火車不可以,哪怕戰(zhàn)爭,也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