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親的土地

張克奇

好久好久沒有像今天這樣親近土地了：挽著褲管，赤著雙腳，揮舞著镢頭在地里刨紅薯。盡管時節(jié)已經(jīng)過了立秋，泥土里透露出了些許涼意，我的心里卻充滿了一種久違的溫情和踏實。

我的溫暖來自于泥土的松軟和醇厚，我感覺踏實是因為土地的忠誠與慷慨饋贈。其實，我對土地的這些美好品質(zhì)早已熟稔在心，只不過今天又加深了一層。當我還是一個小小的少年時，像許許多多的農(nóng)民孩子一樣，早早就結(jié)識了土地。從翻地、播種，到管理、收獲，每一茬莊稼的成長過程都深刻地豐富了我幼小的心靈史。在隨后的那段漫長的鄉(xiāng)居歲月中，我越來越了解父親的同時也越來越了解了土地。我常常在心里替父親感到慶幸，像他這樣老實、本分、只知埋頭苦干的人，的確是最適合與土地打交道的。無論什么時候，土地都不會因為他的卑微而歧視他，不會因為他的木訥而捉弄他，更不會因為他喜歡自言自語而給他搬弄是非。

父親對于土地的虔誠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深深擊中了我。以至于每每想起父親，腦海里首先浮現(xiàn)出的總是他在地里干活的情景。因了這樣深刻的烙印，我曾在一篇文章里這樣不自覺地寫到父親：

“遠遠地，我就看見了那個人。那個人此時正在夏日的驕陽里辛勤地勞作著，他對土地有著宗教般的虔誠，身體用力地彎成弓形，黝黑的皮膚在陽光的灼曬下閃閃發(fā)光。空氣中沒有一絲風(fēng)，天熱得知了都沒氣力鳴叫。可那個人并未因此心生困乏，依舊拿足了架勢，干得大刀闊斧又小心翼翼……那個人終于直起身來了，他抽下脖子上搭的臟兮兮粘乎乎的手巾，使勁地擦把臉，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地頭，拾起那個裝滿了涼水的大塑料桶，一仰頭，咕咚咕咚像飲牲口，汗水便小溪般地流得更歡。就在這極其短暫的時間里，他的眼睛還一個勁地打量著自己剛剛梳理過的土地，嘴角漾起一絲滿足的微笑……土地原本是沒有生命的，因了那個人的精心侍弄而呈現(xiàn)出了蓬勃的生機與活力”。

這絕不是我的憑空想象，隨意杜撰。這是我在1998年暑假回家到地里找父親時看到的真實場景。為了觀察父親的一舉一動，我甚至強忍了某種沖動隱蔽在那個廢棄的加油站里窺視了足足二十分鐘。

因為是貧苦農(nóng)民的孩子，在我學(xué)會走路之前，父母為了趕活，曾給了我一個碩大無比的襁褓——一片寬闊而平整的土地。在那個巨大的襁褓里，我自由地去爬去玩，甚至拿了土坷垃啃，名副其實的一個土孩子。稍稍長大，我就學(xué)著做些農(nóng)活了，比如點花生時，大人在前面刨坑，我端個小瓢跟在后面點種；栽紅薯時，我?guī)椭C里澆水，或者抱秧苗。那樣的時刻，我總是很快樂，父母似乎比我更高興。在我十二歲時，父親就開始有意識地按照一個農(nóng)民的模式培養(yǎng)我了。每樣農(nóng)具的使用方法，每種農(nóng)活的一招一式，父親都很有耐心地對我進行言傳身教。那時父親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不論做什么，首先要帶‘架，‘架對了活才能做漂亮?！币苍S是先天得了一些遺傳，我干農(nóng)活居然頗有悟性，不幾年就樣樣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了。對此，父親很是得意，按照他的說法是，雖然將來我不一定像他一樣當一輩子農(nóng)民，但學(xué)會了干農(nóng)活，總是有好處的。父親這句話的含義直到近幾年我才開始有所領(lǐng)悟。其實父親并不知道，我喜歡的不是農(nóng)活，不是鋤鐮锨镢，而是泥土。我喜歡跟泥土交朋友：你種下什么，它就會長出什么；你下多大氣力，它就回報你多少莊稼；決不會因為某種私心雜念而給你偷梁換柱或竊為己有。盡管有時我們的收獲并不理想，但那決不是土地的錯，而錯在年景或人。

人活在世，需要感恩的很多，但千萬不能忘記感恩土地。當我通過中考躍過“農(nóng)”門后，父親不止一次地這樣告誡過我，并且一次比一次語重心長。我明白父親的意思，他是怕脫了胎換了骨的兒子從此會鄙棄了土地，鄙棄了農(nóng)民。那將是他最無法接受和容忍的。記得在我十六歲時，村里一個在城里工作的小子回家看望雙親，第二天隨父母去地里干活，走在田間小路上，他隔一會兒就用手絹擦去皮鞋上沾的那點泥土。也許他下意識里根本就沒有鄙夷泥土的意思，而只是為了炫耀炫耀皮鞋的錚亮。沒想到半路上就被他爹罵了個狗血噴頭：“你看你扎煞得那個樣，當了工人就不吃人糧食了，就嫌泥土臟了，丟人現(xiàn)眼出洋相，出了家門忘了祖宗的熊貨！”并給兒子下了一道死命令：以后上坡不準再穿皮鞋。破口大罵兒子的是我本家的一個大伯。聽父母說他對這個幺兒子嬌得不得了，簡直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但看到兒子對泥土的那個輕賤樣，他卻怒不可遏地發(fā)作了。他近乎咆哮的吼聲，表達出了千千萬萬地地道道的老農(nóng)民對土地最淳樸的感情。那種長進骨髓里的對土地的愛和敬畏，不事農(nóng)桑的人是難以理解的。他們因為感恩土地養(yǎng)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而無法容忍任何人對泥土的鄙夷和褻瀆。在他們心里，鄙夷泥土、褻瀆泥土，就是遭天打雷劈的罪孽。那些想方設(shè)法逃離了農(nóng)村、逃離了土地的人，以為是自己養(yǎng)活了自己，其實依然是土地在養(yǎng)活著他們。

我最終還是離開了村子，離開了土地。但在城里呆了十多年、活得稍微有點明白后，我覺得自己其實更適合做一個像父親那樣的農(nóng)民，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用戴任何的面具，不用阿諛奉承、拍馬溜須，完全憑自己的力氣和本事吃飯。只要你不欺騙土地，土地就決不會欺騙你，更不會背叛你。懷了這樣的心緒，我愈加念想土地。最近幾年，每到農(nóng)忙時節(jié)或過得不耐煩時，我都會回到生我養(yǎng)我的那個小山村，幫父母干點農(nóng)活。與土地打了大半輩子交道，父親沒把土地使喚老，自己卻老了。依然年輕的土地當然不會欺負一個老掉的人，反而更加賣力地回報著它的主人，仿佛是在用這種方式溫暖著一個行將老去的生命。每次大干一通農(nóng)活后，雖然渾身酸痛，換來的卻是飯量大增、精神振奮，平日里那些有名的和莫名的憂傷啦、煩惱啦、虛無啦，全都一掃而光。父親為我解釋說：“這是接通了地氣的緣故，每個人都需要地氣通達肢體，超度無所適從的靈魂?！备赣H說出這句話后，我覺得他真像極了一個農(nóng)民哲學(xué)家?？磥硗恋爻藭L莊稼，還會養(yǎng)育思想。

人不能沒有自己的土地。而我在離開故鄉(xiāng)的同時，就遠離了給予我生命養(yǎng)分的土地。雖然在城市里我分到了新的“土地”一份還算可以的工作，供我養(yǎng)家糊口，但我感覺僅有這些還是遠遠不夠的，工作之外，我還需要一抔黃土栽植自己的思想。于是，在聲音鼎沸、五花八門的誘惑隨時都在勾引人、表面道貌岸然背后形形色色的城市里，我在內(nèi)心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困頓、彷徨、掙扎、逃跑之后，默不作聲地開辟了一塊“自留地”——寫作。在這片“自留地”里，我年少時跟父親學(xué)會的一些東西果然派上了用場：認真，勤苦，執(zhí)著，無怨無悔。雖然我的土地變成了稿紙，農(nóng)具變成了鋼筆，莊稼變成了文字，可寫作時的姿勢依舊是上身努力地前傾一副農(nóng)民鋤地或推小車的架勢。我把這塊“自留地”當作自己的一種寄托，白天忙于工作和應(yīng)酬，晚上就“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自娛自樂地辛勤耕耘。永遠不會忘記父親對我說過的話：“任何一塊好地都是在年復(fù)一年的耕種中一點點養(yǎng)肥的。”因此，盡管筆耕不輟、收獲甚微，我也沒有氣餒，我把自己那些不成熟的思想和不成功的文字當作了為這塊“自留地”施下的一些底肥。我相信，底肥多了，地自然就壯了；地壯了，長出的莊稼自然就豐碩了。

寫到這里，腦子突然一機靈，筆尖瀉下這么一句話：

我們本身就是土地長出的一棵棵莊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