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觸摸的國家形象

◆ 阿 穆

可觸摸的國家形象

◆ 阿 穆

從酒店到華盛頓市區(qū)大約需要半個小時車程。3月底正是華盛頓的櫻花節(jié)日，而我一路上看到的卻是積雪覆蓋的返青草和灰色的樹林。華盛頓好像注定不與北京共涼熱。當?shù)厝苏f今年遇到了罕見的春寒。而同一個緯度上的祖國首都北京，百花卻提前一個月怒放了。

車子駛過波托馬克河就進入了華盛頓市區(qū)，郊野的曠美被城市風景取代。正趕上美國學校放春假。美國學校的春假日期不是固定的，一般在復活節(jié)前一周開始，假期八天左右。學校不給學生留家庭作業(yè)，卻也不“放羊”，而是組織學生們春游。華盛頓的每一處景點都是學生們接受愛國教育的場所，套用我們的提法叫作“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于是，我們所到之處都活躍著度假的美國中小學生。

華盛頓的主要游覽景點都很集中，都是免票參觀。華盛頓市區(qū)也不大，所以，走馬觀花，兩天就能游個遍。因為從小到大都生活在北京，游覽中我總是下意識地把北京和華盛頓這兩個姊妹城市作比較。盡管北京和華盛頓的城市建設都已遠遠超出了最初設計的范圍, 北京舊城的城垣已被拆除, 新市區(qū)在舊城郊外迅速擴建起來。但是北京舊城，也就是二環(huán)以內，在新的城市建設總體規(guī)劃中仍然居于核心地位。相同，華盛頓城的發(fā)展也早已超越了原來的邊緣界限，但是華盛頓的設計者、法國工程師皮埃爾·夏爾·朗方的規(guī)劃仍然是全城布局的中心，人們稱其為“朗方城”。

華盛頓國家廣場就是“朗方城”的核心。國家廣場也叫“國家草坪”，我覺得這個名稱更貼切，因為那實際上就是一個長方形、完全開放型的綠茵廣場。朗方設計華盛頓城時，那里還是一片荒地，距今220年。而北京建都有855年了，而建城史更長達3000余年。北京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首都，是“古為今用”。而華盛頓則是一個全新的都城。

華盛頓是世界政治中心，但這里國家廣場的設計理念卻是遠離權力和威嚴，強調親民、為民。這與華盛頓城的設計背景有直接關系。彼時，《獨立宣言》宣稱的人人生而平等，人民享有生存、自由和謀求幸福的天賦權利不可侵犯等深入人心。于是，朗方用綠茵廣場表現(xiàn)“人權為主”，并把它固定為華盛頓城的核心。

朗方的設計思想并不是一開始就得到應有的重視的。這樣一位為華盛頓城的建設做出了如此卓越貢獻的人，生前卻窮困潦倒，死后靠友人資助才入土為安。死后多年，他的貢獻才得到承認。作為國家英雄人物，他的遺骸也遷葬于阿靈頓國家公墓。

朗方的“國家草坪”在人們眼里越來越美麗，到過這里的各國人都說這里很美。美國人也不客氣，美國國會2003年宣布，華盛頓國家廣場是“一件完美的城市藝術品”。

藝術品不可以沒有魂。游歷過程中我最強烈的感受就是，國家廣場的每處景觀都體現(xiàn)著美國國家形象。每個建筑，都是美國國家史的重要部分。在國家廣場上獲得一席之地的人們，是美國人民心目中的大英雄。這里實際上是一部美國英雄史。英雄們都是有形的，你可以零距離地用手去觸摸和感知他們。

華盛頓紀念碑是國家廣場的核心建筑，為紀念美利堅合眾國的締造者喬治·華盛頓而建。白色大理石材質，169.3米高，碑頂是尖的，直刺藍天。紀念碑的內墻鑲嵌有188塊全球各地捐贈的紀念石。其中一塊是中國清政府贈送的，上面的漢文刻字為兩國所津津樂道，特別是“米利堅不設王侯之號，不循世及之規(guī)，公器付之公論，創(chuàng)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的內容，更是令美國人自豪。1998年6月，訪華的克林頓在北京大學演講時還用了這一歷史事件，他稱其是“150年前美中兩國關系溝通的見證”?？肆诸D豪邁地說，碑文內容是我們美國220年前賴以立國的核心理想，是引導我們橫跨美洲大陸登上世界舞臺的理想，是美國人今天仍然珍惜的理想。

喬治·華盛頓在當選美國首任總統(tǒng)前就是一個傳奇英雄。他征戰(zhàn)多年卻從未受傷，子彈總是打穿他的帽子，因而他的一句名言是：“敵人的子彈聲音很悅耳。”他率領他的大陸軍團贏得了美國獨立?，F(xiàn)在的美國憲法就是他在1787年主持制定的，對美國乃至于世界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華盛頓紀念碑是至高無上的，而其西面的林肯紀念堂則被視為神殿。在美國人民心目中，以解放黑奴著稱的第16 任總統(tǒng)亞伯拉罕·林肯，是“新時代國家統(tǒng)治者的楷?！薄Ａ挚嫌?860年被選為總統(tǒng)以后, 堅決反對奴隸制,并于1862年9月頒布了《解放黑奴宣言》, 當時已經爆發(fā)的南北戰(zhàn)爭因此而更加激烈。1865年4月，林肯遭南方奴隸主劊子手的暗殺身亡。

林肯領導的斗爭雖然挽救了國家免于分裂, 但是種族的歧視繼續(xù)存在。1866年, 也就是林肯被暗殺的第二年, 南方的種族主義者還成立了反動的組織“三K黨”，對黑人進行殘酷的襲擊和殺戮。在20世紀內繼續(xù)為反對種族歧視而斗爭的黑人牧師馬丁·路德·金于1963年8月，在林肯紀念堂前有二十萬人參加的群眾大會上，為紀念《解放黑奴宣言》的簽署而發(fā)表了他的著名講演：《我有一個夢想》。五年后馬丁·路德·金同樣遭到種族主義者的暗殺。

除了林肯紀念堂，美國還有很多林肯紀念地，僅國家級和州立的歷史紀念地就多達十幾個。他的出生地，他求學、工作、居住和去過的地方，還有他遇刺的福特戲院，以及安葬他的墓地等，都已成為他的紀念場所。并且那些紀念地的規(guī)模和設計，是美國其他總統(tǒng)望塵莫及的。不難看出美國人對林肯的敬仰已經到了崇拜的程度。

林肯紀念堂由白色大理石砌成，造型取自古希臘神廟，質樸莊嚴。堂前有多層白石臺階，當我拾階而上時，感到紀念堂高高在上。而跨入殿堂后，林肯坐像亦高高在上。殿堂很廣闊，除了林肯坐像，卻別無他物，僅在南北兩壁寬闊的白石墻面上，鐫刻了林肯的兩個著名的演講詞, 其中之一就有他用來描寫重新獲得自由的一個政府的六字形容詞：“ 民有、民治、民享”。林肯坐像高5.8米，人們站在坐像前，還不及坐像底座的一半高。我在像前回首東望, 越過聳立的華盛頓紀念塔和遼闊的綠茵廣場, 可以看見白色穹頂?shù)膰鴷髲B。

華盛頓和林肯是國家英雄的代表，而國會大廈也是群英薈萃之地。從220年前華盛頓總統(tǒng)親手埋下奠基石后，國會大廈就成為美國歷史的縮影。參觀國會大廈內部也是免費的，只是要預約。大廈仿照法國巴黎萬神廟而建，極力彰顯群體性的英雄主義。圓形大廳四壁掛有8幅記錄美國歷史的油畫，并立有美國歷史上杰出總統(tǒng)的石雕像。大廳南側還集中了美國50個州的名人塑像。

華盛頓紀念碑、林肯紀念堂和國會大廈組成了華盛頓城的主軸線，與北京舊城中軸線上從景山到正陽門一段相似。只是華盛頓的主軸線是東西向的，并且比北京的中軸線短了不到1公里。這就是文化的差別。歐洲傳統(tǒng)城市一般取教堂大門前的道路為軸線。而教堂大門前的那條道路往往都是東西向的，要與耶路撒冷的方向相連。對于歐洲來說，耶路撒冷在東方。據《圣經》記載，耶路撒冷是耶穌受難、埋葬、復活、升天的地點。華盛頓仿照了歐洲的城市規(guī)劃，因為它的設計者皮埃爾·夏爾·朗方就是一個法國建筑師。而美國又是一個有些猶太血統(tǒng)的國家，猶太的宗教、文化、政治、經濟等對美國有巨大的影響力。這樣基礎上形成的東西向中軸線就順理成章了。

美國國家二戰(zhàn)紀念碑也設在中軸線上，位于華盛頓紀念碑與林肯紀念堂之間。那是一個看上去像露天劇場的橢圓形的下沉廣場，廣場中心是噴泉池，被一組花崗巖建筑群圍繞著。當年參加二戰(zhàn)的美國軍人達1600萬，陣亡的有40萬。

二戰(zhàn)是美國成為世界超級強國的轉折點，也是美國歷史中非常榮耀的一頁，被美國人作為典型的“美國精神”而大張旗鼓地宣揚。因而，二戰(zhàn)紀念碑氣勢恢弘，建筑考究華麗。許多度假的美國學生穿梭其中，大一點兒的學生在認真觀看美國在二戰(zhàn)期間的重要歷史事件的浮雕，低年級學生則在舉著勝利花冠的美國雄鷹下歡呼，外加有幼兒在噴泉池畔嬉戲，令人置身其中不覺哀傷，只有鼓舞，與其西面的韓戰(zhàn)和越戰(zhàn)紀念碑反差鮮明。

美國人叫“韓戰(zhàn)”，我們原先稱“抗美援朝”，現(xiàn)在改稱“朝鮮戰(zhàn)爭”。韓戰(zhàn)和越戰(zhàn)紀念碑雖然都與二戰(zhàn)紀念碑的級別一樣，都屬于國家戰(zhàn)爭紀念碑，待遇卻不一樣，他們不在中軸線上，而是隔線兩相望。這是美國政府正視歷史的心態(tài)吧，因為這兩場戰(zhàn)爭是美國兩段灰暗的歷史。韓戰(zhàn)是美國建國后第一次沒有取得勝利的戰(zhàn)爭。而越戰(zhàn)則更是可以說是一場給美國帶來恥辱的戰(zhàn)爭。

碑的本意是豎起來的石頭，拔地而起，雄偉壯觀，就像天安門廣場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像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紀念碑等等。然而掩映在林肯紀念堂東南側的樹林中的韓戰(zhàn)紀念碑卻尋不見碑，勉強與碑能沾上邊的是一面長長的黑色大理石墻體。走到墻體前，你首先會看到被反射到墻面上的自己，然后才看見黑墻上激光雕刻的人像。那些年輕的容顏和身姿取自于兩干余名陣亡將士的生前影像，形象鮮活，神韻真實。由于深黑色墻體光可鑒人，激光雕刻的效果又與攝影黑白照相似，使得那些容顏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似被戰(zhàn)火硝煙掩映，又似在歷史煙云里沉浮。

黑墻外是一組美國士兵雕像，真人大小，取材于韓戰(zhàn)中一支美軍19人作戰(zhàn)小分隊在叢林中搜索前進的真實歷史記錄，19個不銹鋼雕塑的形象也來自于作戰(zhàn)小分隊隊員。他們的裝備、隊形、緊張乃至驚恐的神態(tài)等都高度寫實。他們銀白色的身影映在黑色的大理石墻上，與墻上激光雕刻的群英融合。雕刻墻的東端鐫刻著一串英文：“freedom is not free”，意為“自由不是免費的”。一旁清池上刻著韓戰(zhàn)中陣亡、傷殘、被俘的人員數(shù)字，美軍戰(zhàn)死54246，聯(lián)軍戰(zhàn)死628833。精確到個位。

“自由不是免費的” 這句沉重而又耐人尋味的話，以及幾組令人沉重的數(shù)字背后，透露的是反戰(zhàn)情緒，使得半空的國旗顯得萎靡不振。國旗下，一群美國學生在聽老師講解韓戰(zhàn)，他們腳下的一塊黑色石板上刻著這樣的文字：“我們的國家以它的兒女為榮——他們響應召喚，去保衛(wèi)一個他們從不了解的國家，為素不相識的人民獻出生命！”

讀了這段文字我想，韓戰(zhàn)紀念碑想要表現(xiàn)的不是那場戰(zhàn)爭的榮辱，而是惋惜那些死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子弟兵。相對于爭論戰(zhàn)爭的對與錯，美國人民更在乎的是被國家送上戰(zhàn)場的親人們的命運。對于美國和中國來說，朝鮮戰(zhàn)爭也許都是一場不該打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勝負與否是國家和政客的事情，對沙場上的士兵來說，勝負的意義其實差別不大。只要是戰(zhàn)爭就是殘酷的，士兵面對的都是生死。即便是一場錯誤的戰(zhàn)爭，那些以國家名義而戰(zhàn)的個體生命，同樣是值得紀念的，不論他們是死是傷，還是被俘、失蹤，他們都是國家英雄。

比韓戰(zhàn)紀念碑的反戰(zhàn)意味更濃的是越戰(zhàn)紀念碑，它位于林肯紀念堂東北側的憲法花園里。同樣是深黑色墻體，同樣是光可鑒人，同樣是激光雕刻。越戰(zhàn)紀念碑看上去比韓戰(zhàn)紀念碑更簡潔。

韓戰(zhàn)紀念碑雖說不見碑只有墻，至少墻是矗立在地上的。越戰(zhàn)紀念碑則是一面嵌入地下的開放式的V字形紀念墻，墻上全部被越戰(zhàn)中陣亡的美國官兵姓名占據，密密麻麻，共有58132名。除此之外，戰(zhàn)爭紀念碑的傳統(tǒng)元素，如英雄雕像、愛國文字、國旗、修飾性藝術等等，在這里都找不到。

V形墻相交處最深，3米高，兩翼緩緩伸向地面，直到與綠草相連。愛鬧的美國小學生們安靜地從兩翼的地面走入最深處，用他們的小手去觸摸墻上同學的爺爺、叔叔的名字，去認識離他們很遠的英雄。設計者林瓔說：“當你沿著斜坡而下，望著黑得發(fā)光的墻體，猶如在閱讀一本敘述越南戰(zhàn)爭歷史的書?！?/p>

作為國家戰(zhàn)爭紀念碑，越戰(zhàn)紀念碑在修建前就被賦予了強烈的政治意義。然而林瓔的“書”上沒有武器，沒有硝煙，沒有仇恨，沒有凱歌。只有人——每個名字都曾是鮮活的。林瓔說：“這項設計的主體肯定是‘人’，而不是政治。”

林瓔不愿通過她的作品而使戰(zhàn)爭正義化。而實際上當年美國出兵越南，曾引起國內廣大人民群眾的反對，被認為是一場非正義的戰(zhàn)爭。開敞的V形兩翼指向華盛頓紀念碑和林肯紀念堂，令人心生疑問，出兵越南是否與這兩位美利堅合眾國的締造者的偉大理想相符？

不管怎樣，這場戰(zhàn)爭的結果都是一批人的生命成了這場戰(zhàn)爭看得見摸得著的代價。引得每年400萬人參觀，在這沒有英雄形象的紀念碑前思考戰(zhàn)爭與和平。

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國家廣場”。中國的“國家廣場”是天安門廣場。古時的天安門廣場表達的是“唯我獨尊”的主題思想。新中國成立后，對天安門廣場進行了不斷的改造，目的是抽掉它的“帝王至上”，代之以“人民至上”的思想，使它從封建王朝統(tǒng)治時期的宮廷廣場，變?yōu)槿珖沃行摹?/p>

但是我們的孩子們和世界各地來游覽的人們在這里讀不到中國史。中國不乏英雄人物，但孩子們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下接受的愛國主義教育是大而化之的，那些英雄們沒有名字，沒有形象。老師即便舉出兩三名個體英雄的例子，孩子們的思維也很難落到實處。

當然，美國獨立的時間短，歷史實物相對容易保留。我們的歷史太過悠久，重大事件太多，英雄人物數(shù)不勝數(shù)，不太好表現(xiàn)，又要體現(xiàn)“人民史”，而不是王朝史。就像當初討論人民英雄紀念碑的浮雕人物時，本來畫稿上有林則徐、洪秀全、八一南昌起義的領導者等人物，但終以“不好協(xié)調”而放棄。于是，人民英雄紀念碑浮雕就成了現(xiàn)在的沒有一個具體人物的藝術品。

我想，我們國人是聰明智慧的，也許將來會有一種辦法，讓我們的孩子們在一個廣場上就能感知我們的國家形象，閱讀到中華信史，并把它作為國家認同和民族教化的一根精神紐帶。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