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建斌
冒名頂替
◆ 張建斌
1
有個女人投案,說她剛剛把自己的丈夫莊文強和兒子給殺了。
據(jù)這個女人供述,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她一直遭受丈夫的謾罵毆打,心力交瘁,忍無可忍。今天下班后她突然情緒失控,先把兒子騙進一個停工的爛尾樓,從八樓把兒子推進電梯井里?;丶液笥衷覡€臺燈燈頭,扯出電線,把爛醉的丈夫觸電觸死。
等刑警隊長張躍趕到現(xiàn)場時,接警的兄弟已經(jīng)把她控制在案發(fā)現(xiàn)場。另有一路人馬配合120急救人員,在離開案發(fā)現(xiàn)場十五分鐘車程的地方,找到了那幢爛尾樓。他們很快就在電梯井里找到奄奄一息的孩子,并把他送往醫(yī)院急救。據(jù)說孩子身上有很多傷痕,有條胳膊摔斷,救出來時已經(jīng)血腫得很厲害。萬幸的是電梯井里堆放著好多塑料篷布,厚厚的,墊在電梯井底部,無形中成了一個厚實的緩沖墊子,這才保住了孩子的命。
張躍饒是見多識廣,這回也聽得心驚膽戰(zhàn)。他打量著蜷縮在客廳里的兇手,暗想這做母親的可真狠,竟然對兒子下得了這么絕的手。
“你長期遭受家暴,殺死丈夫還算有個理由。可你又為什么要害兒子呢?”張躍忍不住問。
女人此時很像是一頭刺猬,蹲在地上,深深地把身體蜷縮在膝蓋中間。滿頭的長發(fā)披散,把整張臉都遮蓋住了。聽到張躍盤問,動了一下身體,沒有馬上回答。
“回答我的話?!睆堒S有些憤怒。使得出這種手段殘害親生兒子,簡直禽獸不如。
這個叫何琳的女人微微抬頭,顯露出一張木訥失神的臉孔,聲音冷酷而戰(zhàn)栗:“殺了丈夫,我也活不成。我不想把兒子一個人留在世上受苦。我要帶他一起走。不過這念頭之前從沒有過,完全是臨時起意?!?/p>
“你就這樣恨你丈夫?”
“對。我很早就想殺了這個混賬?!?/p>
這個時候,尸體經(jīng)初步查看后已經(jīng)移走,各種勘察正在進行當(dāng)中。莊何兩家的家人親戚也聞訊趕來,大驚失色。他們被幾個警察帶到一邊,接受詢問。鄰居們不顧北風(fēng)颼颼,三三兩兩站在四周,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何琳家位于一片老式私房區(qū)域,是一幢自建的二層小樓。
“你今天幾點下班,幾點到家的?”張躍問。
“我大概五點鐘離開的學(xué)校。因為心情很壞,不想回家,所以一直在路上瞎轉(zhuǎn)悠。到家差不多有六點半了。”
“到家后你做了些什么?”
“一進門就看到丈夫爛醉,屋子里亂糟糟酒氣沖天,心里的火一下就大了?!焙瘟照f到這里, 情緒再次激昂起來。
“你兒子當(dāng)時在哪?”張躍環(huán)視四周,繼續(xù)問。
“在房間里做作業(yè)?!焙瘟掌届o地說。
“接著你就動手了?”張躍盯著她追問。
何琳聽罷,馬上就咬牙切齒,狠狠點了點頭:“對,我受夠了。這個男人以前還算不錯,后來突然變成這副鬼模樣,還不肯跟我離婚,我真是沒想到。我沒法擺脫他,又實在沒法忍受下去。每次恨到極點時我就想,哪怕同歸于盡也要比現(xiàn)在這樣痛快……”
“你丈夫怎么會變成這副模樣的?”張躍追問。在他看來,任何變化都不是無緣無故的。
何琳輕聲嘆息,沒有往下說。
“那后來呢?”張躍換了個話題。
“后來我想,一旦殺了丈夫,自己很可能也活不了。兒子年紀(jì)這么小,就必須孤單一人活在世上,實在過于殘酷。想到這些我就流淚,一流淚兒子就過來安慰我。我抱著兒子,左右為難。那時我有點猶豫退縮,而這讓我非常不安。但我想如果沒勇氣邁出這一步,自己不知道還要忍受多久。當(dāng)時我左右為難,一咬牙就丟下兒子,騎電瓶車出去了。”
“你去了哪里?”
“我出去時根本沒有方向,騎車只管朝前趕。后來才看到兒子也跟了上來。他現(xiàn)在一直騎電瓶車上學(xué)。當(dāng)時我越騎越快,只想擺脫兒子,擺脫任何人,獨自到一個沒有人沒有煩心事的地方去。最后我在一個工地前停下,丟下電瓶車就朝里面跑。這是一幢停工的爛尾樓。工地四周的圍墻有很多缺口,只用竹柵欄擋著。我找個地方鉆了進去,一直跑進那幢爛尾樓里面?!焙瘟照f到這里,長嘆一聲。
“后來你兒子也進來了?”
何琳點點頭說:“是的。我順著樓梯爬到頂樓,眼望著燈火閃爍的夜色,真想一頭從上面跳下去,一了百了。就在這時,我接到兒子打來的電話??赡芩返焦さ馗皶r,發(fā)現(xiàn)了我丟在路邊的電瓶車,又一時找不到我,就打了個電話。就在跟兒子通話時我發(fā)現(xiàn)了身邊的電梯井,當(dāng)時馬上有個念頭升起。于是我告訴兒子我在哪,兒子也很快就找到了我。
“我躲在暗處,看到兒子開著手機,利用微弱的光線慢慢摸索上來。這個時候我的心臟快要跳出胸腔。然后我悄悄溜到他的身后,趁他不備,突然沖出來將他推進電梯井里。兒子驚叫一聲,從八樓一下跌進黑黝黝的電梯井內(nèi),然后重重摔在底下。我聽到他發(fā)出一聲很沉悶的叫聲,就再也沒有其他動靜了。從八樓一直摔到地下室,整整八層樓,這樣的高度足以讓他斃命。當(dāng)時我一不做二不休,又撿起一個大水泥塊扔進電梯井內(nèi),確保兒子一命嗚呼?!焙瘟照f到這里,聲音明顯開始顫抖,眼神也變得驚駭恐懼。
這么狠毒的女人,真的是絕無僅有。張躍暗自驚嘆。
“我當(dāng)時真的太給力了。殺死自己的親生兒子,竟然這樣輕松自如……”何琳哆嗦著繼續(xù)嘀咕??梢圆聹y,當(dāng)時的何琳正被一股極端的情緒控制著,形同野獸。而眼下,她看上去已經(jīng)有些麻木。長期處于高壓和郁憤當(dāng)中的人,很容易就會滋生變態(tài)偏執(zhí)的心理。
“呸!”張躍狠狠唾了一口,憤憤地道,“人家說虎毒還不食子,你竟然這樣對待自己兒子!你比野獸還狠毒?!?/p>
何琳聽到張躍怒罵,沉默不語,嘴角微微嚅動著,目光里隱隱閃爍著一股難以言表的復(fù)雜信息。
“這么懂事的兒子,擔(dān)心你一個人跑出去有事,這才緊跟著追趕過來。不料卻被你……”張躍越說越氣憤。何琳靜靜聽著,不再作聲。
“兒子給你打電話時,是什么時間?”張躍強自鎮(zhèn)定,繼續(xù)追問。
何琳拿出手機,翻了一陣:“是七點二十分?!?/p>
“把手機給我?!睆堒S搶過她的手機,查看了一眼,便收了起來,“你接著說?!?/p>
“緊接著我走出爛尾樓,騎車回了家。回到家后老公還趴在桌上胡吃濫喝。我沒有猶豫,偷偷拿出兒子的臺燈,拆了燈管和燈頭,把兩根電線頭部剝開,然后捏著底座,把插頭插進餐桌旁邊的插座里。打開開關(guān)后,趁他閉眼趴在桌上,對準(zhǔn)他的額頭就戳了過去。”
張躍聽到這里,不禁一顫,就好像自己也挨了一下電擊似的,脖子里面一陣陰寒,細(xì)小疙瘩無數(shù)。
“你丈夫沒有任何掙扎嗎?”
“應(yīng)該是吧。他猛然哆嗦了一下,很短地叫了一聲,就彈到桌子底下去了?!焙瘟赵谡f這些時,平靜得就像是在給學(xué)生布置作業(yè)。
張躍走到桌前,打量著地面上用粉筆畫出的尸體形狀。隨后又盯著桌上的酒菜,想了一會。
“那個時候,大概幾點?”
“我當(dāng)時看了客廳里的電子鐘,在八點十分左右?!焙瘟照碇^發(fā),輕聲說。
“幾點報的警?”張躍追問。
“差不多九點?!焙瘟找琅f是那么平靜。
“為什么拖那么久才報警?”張躍越看越憤怒。
“猶豫,害怕,胡思亂想。最后才下決心報警。”何琳長嘆一聲。
“從那幢爛尾樓到你家,電瓶車需要多長時間?”張躍微皺眉頭,又開始推演。
“差不多半個小時?!?/p>
張躍按照何琳的供述以及其他線索,大致勾勒出這樣一個時間表:
晚上六點三十分何琳到家,滯留了一會就跑了出去。兒子緊跟其后,在那個工地外面看到母親的電瓶車,就打了個電話。這個時候是七點二十分。隨后兒子進入爛尾樓,馬上就被何琳推進電梯井。何琳作案后再次回到家里,這個時候應(yīng)該在八點出頭。隨后她剝開臺燈電線頭,通電后害死了莊文強。之后又于九點報了警。
“怎么會想起用觸電這個方式?”張躍感嘆地問。
“我一個女人,還能有其他什么辦法?跟他硬拼是沒有好下場的。”何琳輕聲說道。
這種說法看似還比較合理。
“這方式也是你臨時起意的?”張躍想了想,繼續(xù)追問。
“不。我早就想到要用電觸死他?!焙瘟照f得咬牙切齒。張躍驚訝,這對夫妻平時看著風(fēng)平浪靜一起過日子,暗地里早就滋生殺意。這是一幅多么可怕的畫面。
“你家的配電箱在哪?”張躍突然四顧張望著問。
“什么?”何琳有些聽不明白。
“就是你家里電路的分配箱。電線從外面進來,首先進入這個分配箱,然后再接到每個房間里?!?/p>
“哦……可能在那邊門背后吧?!焙瘟沼行┟H?。
張躍趕過去拉開房門,卻沒有看到分配箱。
“沒有???”張躍瞪著她問。
“嗯……這種事我不太清楚?!焙瘟論u搖頭。
這倒也是,家里的電路下水道水表煤氣管等玩意,女人總是較少關(guān)注。而且觀察何琳的反應(yīng)神態(tài),也不像是在說謊。剛才張躍故意突然問起這個事,目的就是讓她猝不及防,來不及掩飾。而假如她在掩飾,張躍也基本上能夠看穿。
而張躍之所以這么問,只是想解開一個重要疑團。
2
這個時候,何琳突然開始嚶嚶哭泣。張躍一愣,緊緊注視著她,“后悔啦?”
“我兒子還有救嗎?”何琳的情緒突然變得柔軟起來。
“傷得不輕。不過已經(jīng)在搶救了?!?/p>
“兒子……”何琳失聲痛哭。
“你怎么不問問丈夫還有沒有救?”張躍冷冷地道。
何琳的神情馬上就變得憤恨凌厲起來:“他該死?!?/p>
“他酒后打罵你,就這點事你就要殺了他?什么事不好說,非要走到這一步?你是個老師,知識分子,應(yīng)該不至于這樣呀。再說了,莊文強打罵你,也不過是隨手為之,根本沒到那種非常兇狠的地步?!睆堒S坐到何琳跟前的椅子里,大聲說道。
何琳的目光移到旁邊的茶幾上,久久凝視。
“這件事如果沒有其他原因,我很難相信你會因此狠下毒手?!睆堒S點了支煙,輕聲嘀咕。
“警官,這一點你別懷疑。我很早就有這種想法了?!焙瘟账坪鹾茉谝鈴堒S這樣分析,急著辯解。
大多數(shù)殺人犯在得逞以后,都會產(chǎn)生懊悔心理。即便沒有反悔,也會急著辯解殺人只是一時沖動。這樣可以爭取從輕量刑。但何琳似乎是個例外。
“不過她的確是個例外。不能以常規(guī)思路和觀念來考量。你看她說起把兒子推到電梯井里時,面不改色,就跟閑聊扯淡似的。天底下沒幾個這樣當(dāng)母親的。素來溫婉知性的女教師,竟然會在一轉(zhuǎn)身時成為一名心狠手辣的殺人魔頭。”張躍盯著何琳,這樣想著。
這個時候,助手趙兵從莊文強的臥室里找到一疊照片,交給張躍。
“張隊,你看?!?/p>
何琳一眼看清,那些就是自己跟那個學(xué)生家長的合影。而張躍看到以后,馬上眉頭緊皺,目光凌厲。
“這個男人是誰?”
“他是我班上一個學(xué)生的家長?!焙瘟征鋈唤忉?。
“你丈夫怎么會藏著這些照片?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琳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最后才鼓起勇氣,開了口:“這都是我在家長會上接待家長時的情景。不知道被什么人偷拍,并且最后還傳到小莊的手里。”
“哦……”張躍非常在意,“你覺得為什么有人要偷拍這些,還要交給你丈夫?”
何琳慘然一笑,“誰知道?但我們倆的關(guān)系卻由此變得惡劣起來?!?/p>
“因為這些照片,你丈夫就開始對你打罵了?”
“是?!?/p>
“這個你可以解釋么?”張躍反復(fù)打量著照片道。
“你還沒見過我兒子吧……”何琳說完,起身從柜子里拿過來兩個鏡框,交給張躍,“看看吧?!?/p>
張躍接過她兒子莊毅的照片,又看了看那個學(xué)生家長,眉毛一凜。
“看出來了吧。這個學(xué)生家長的模樣跟我兒子太像了。”何琳失聲大叫。
張躍仔細(xì)對比,確實如此。“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張躍追問。
何琳暗嘆一聲:“好吧警官,我告訴你,這學(xué)期有個學(xué)生家長的外貌確實很像莊毅,這一點我也承認(rèn)。幾個要好同事經(jīng)常拿這件事跟我開玩笑,我也沒有在意。不料一段時間后,小莊突然拿出這些照片,追問緣由。我解釋但他卻不相信,并開始胡思亂想。我知道小莊很內(nèi)向,他嘴上不說,但心里一定開始懷疑我跟別人做過對不起他的事……”
“你們倆連這點信任都沒有嗎?你完全可以解釋呀?!睆堒S說。
何琳搖搖頭:“警官你有所不知。我跟小莊結(jié)婚后好幾年都沒有孩子。小莊的身體比較弱,在那方面,不是特別出色?!?/p>
說完這些,何琳有些難堪。張躍有些驚訝。
“所以他看到這個跟莊毅非常相像的人以后,就特別敏感。我做了解釋,他聽了卻只是沉默。到后來就開始酗酒,并朝我動手。他罵我,還罵兒子,罵得非常難聽,我都沒法說出口。我想他肯定懷疑莊毅不是他的親生子。”何琳傷心。
“那么就是說,你丈夫惡毒對你,這些照片是主要原因?”
“應(yīng)該是主要原因。問題是在這件事上他不需要我作任何解釋。因為眼前這些已經(jīng)足夠他想象的了。他情愿平白無故的聯(lián)想,也不想聽我的解釋。因為他覺得我說的所有話都是在狡辯。我曾經(jīng)提出過去做親子鑒定,不料他聽了更加暴怒,說這是在丟他的臉,他死也不會去。而事實上,這位家長只是去年才剛剛從外地調(diào)來我們這里工作,之前根本就沒來過本市,我們根本不可能認(rèn)識。但他就是不相信,我也拿他沒有辦法。”
張躍想了想,覺得也對。自己老婆跟一個長得酷似自己兒子的男人走得這樣親密,換作別的男人也吃不消。更何況自己在生育方面本來就有所欠缺。而接下來怎么辦,卻因每個人的習(xí)性不同,其選擇的解決方式及結(jié)果也大相徑庭。按照莊文強的性格,他選擇這樣隱忍不發(fā),疑神疑鬼,然后虐人虐己,也并不讓張躍感到意外。
張躍想了想,便把照片交給趙兵。趙兵收起照片,緊接著就去走訪了何琳家對面的鄰居。他找到了這家的女主人,寒暄幾句,便開始詢問。
“黃阿姨,何琳夫婦是不是經(jīng)常吵架?”
黃阿姨連連點頭,“是呀。這夫妻倆最近不知道怎么了,經(jīng)常吵到翻天。主要是小莊,現(xiàn)在變得一塌糊涂,吃飽老酒就打何老師?!?/p>
“小莊以前不是這樣的吧?”趙兵問。
“不是不是。以前小莊人真的不錯,客客氣氣,也不找事惹事。就最近幾個月變成這副樣子了?!秉S阿姨一臉惋惜。
“今天晚上你聽到他們吵鬧了嗎?”
“聽到了。今天他們吵得很兇,而且小莊還動手打人了。我都聽到有人叫喊救命了?!秉S阿姨邊說邊比畫著。
“誰喊救命?”
“我們兩家都關(guān)著門窗,沒全部聽清楚。不過按照老規(guī)矩,肯定是何老師。”
“你肯定沒有聽錯?”
“不會。我耳朵好著呢?!?/p>
“打得兇嗎?”
“兇,絕對兇。 何老師真是作孽呀。”
趙兵頓了一頓:“你們聽到他們吵架,也不過去勸勸嗎?”
黃阿姨擺擺手:“以前也勸的。今天晚上小莊出手那么狠,我就想過去勸勸。后來聽對面沒聲音了,也就算了。再說何老師也要面子,不太想被人曉得他們家里的事。以前我去勸的時候,看出了這一點……”
“打人大概在什么時間?”趙兵問。
“大概六點三刻。”
“六點三刻……你沒記錯嗎?”趙兵皺眉嘀咕。
“沒有沒有。你放心?!秉S阿姨信心十足。
走出黃阿姨家后,趙兵看到這里的私房布局隨意,各家獨門獨院,互不干擾。因此晚上進出時,一般也不會打攪到其他人家。又因為是舊區(qū)私房,公共區(qū)域也沒有攝像頭,連路燈也稀稀拉拉。這給破案帶來一定難度。
隨后趙兵又趕往那個爛尾樓工地,找到那個看工地的老頭詢問情況。之前技術(shù)組的兄弟已經(jīng)來勘察過一次。
“張老伯伯,你今天一直呆在工地上嗎?”趙兵跟他招呼幾句后摸出一支煙,遞給老頭。
“我一年四季都在這里?!崩项^板著老臉把煙點著,說話語氣很沖,好像很不開心提起這件事。
“你不回家啊?”趙兵為了緩和他的情緒,以便接下去的談話方便一些,就扯了一句閑話。
“回去個屁。我現(xiàn)在家也沒了。”老頭七十來歲,喉嚨特別響。
“怎么會沒有家呢?你老伴子女呢?”
“老太婆死了。兒子媳婦倒有好幾個,不過房子小,老頭子住不進,只好一年到頭幫人家看工地,順便有個地方落腳睡覺。對了,你來尋我做啥?”
“我想問問張老伯伯,今天晚上七八點鐘,工地上有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情?”
老頭猛吸了一口煙,想了想,沖趙兵點了點頭,“有的,有的?!?/p>
“什么事?”
“大概七點多,我剛好出去倒垃圾,走到大樓旁邊時,突然聽到轟隆一聲響?!?/p>
“什么樣的聲響?”
“好像有什么東西從上面摔下來,掉在爛木頭亂磚頭上面。”
“大致是從什么地方發(fā)出來的?”趙兵有些欣喜。
“肯定是從大樓里面?zhèn)鞒鰜淼?。我?dāng)時還進去兜了一圈,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p>
“除了這個,還有別的事嗎?”趙兵覺得這個線索很重要。
“等我出來后,還看到有個人影子從工地上跑出來。我看那個人,好像還是個穿紅衣服的女人?!?/p>
“嗯嗯。這事發(fā)生在什么時間?”趙兵想起,何琳今天就穿著一件紅色羽絨服。
“七點半左右?!崩项^口氣很肯定。
“為什么這么肯定?”趙兵故意反問一句,好讓老頭確認(rèn)。
老頭朝他望了望,面露不快,喝道:“怎么,你覺得我老糊涂了嗎?”
“不是不是。”趙兵趕緊給他續(xù)了一支煙,笑道。
“告訴你吧。我回到工棚時,電視里新聞聯(lián)播剛剛結(jié)束?!崩项^點上煙。
趙兵隨即告別老頭。
3
整整一個上午,張躍都沉浸在案情當(dāng)中。想來想去,總覺得這個案子不是一般的蹊蹺,絕非看上去那樣一目了然。中午他歸攏所獲的線索,綜合推演了幾遍,就更加確認(rèn)這一點。
昨天晚上趙兵離開以后,張躍囑咐勘察的刑警,對好些部位作重點勘驗,隨后又和何琳談了一會。當(dāng)時張躍總覺得何琳這次行兇有些突兀,從受虐到痛下殺手,看不到任何堆砌過渡。不過這種事也因人而異,沒有固定的模式。
“什么時候開始有殺人念頭的?”張躍問。
“兩個月前吧?!焙瘟蛰p聲說道。
“那是在莊文強拿到照片以后?”
“對。從那時起他就開始變本加厲,對我惡語相向,打罵折磨,好像我真的做過什么對不起他的事一樣。關(guān)鍵是他不聽解釋,也不想解開這個心結(jié)。他認(rèn)定這件事就是他想象中的那樣,然后就一個人悶在肚里,時不時就沖我發(fā)怒使暴力。最讓我憤怒的是,他連兒子都打,而且下手從來不知輕重?!焙瘟照f到這里,又開始憤怒起來。
“其實像你們這種情況,很多夫妻之間都有存在。但逼到要動手殺人的地步,卻非常罕見?!睆堒S注視著何琳,越看越覺得這女人不簡單。連殺兩個親人以后,居然還能這樣從容自若。她的心臟是用什么特殊材料打造的?
“你在懷疑什么?你覺得我老公不是我殺的嗎?”何琳突然追問。
張躍聽了,不覺一怔,扭頭驚訝地盯著語文老師。
——剛才自己哪句話懷疑過莊文強不是她殺的?只是說何琳這次殺人行為看上去非常罕見,僅此而已。她怎么就理解成自己是在懷疑兇手不是她呢?何琳是師范中文系研究生,文學(xué)碩士,她的文字及語言理解能力不容置疑。但她把自己的話理解成這樣,倒是讓張躍非常意外。
還有,你注意聽她的語氣:“你在懷疑什么?你覺得我老公不是我殺的嗎?”
細(xì)細(xì)品味,這種反問句透露著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緒,也非常有趣。在張躍看來,何琳這句話的潛臺詞居然是:你怎么還在懷疑我老公是不是我殺的!他是我殺的,這件事千真萬確!
站在嫌疑人的立場角度分析,何琳這樣反問,以及她使用的那種急迫和缺乏邏輯的語氣,明顯泄露出她急于想擔(dān)當(dāng)起這個殺人犯罪名的內(nèi)心想法。張躍在剛才那句話中,即便真的流露出極少的懷疑,按常理也不會讓嫌疑人如此無限放大,因為這不符合一個嫌疑人常見的自保和逃避懲罰心理,同時也足以泄露何琳對這件事非凡的敏感。
另外據(jù)何琳自己交代,她是先殺害兒子,再回過頭去找丈夫清算的。至于后來兒子沒有斃命,那不過是一次僥幸。何琳當(dāng)時的出手還是很致命的。而應(yīng)該注意到的是,何琳想對付的只是丈夫,她對兒子始終非常疼愛。這一點她的鄰居家人同事等都有反映。她說是因為愛兒子才不忍讓他受苦,這個理由勉強成立。但說實話因愛而滋生出來的殺意,理論上存在,實際當(dāng)中沒幾個人能做得出來。按照正常人的思維,何琳要是深愛著兒子,她或許就應(yīng)該努力維持這個家庭,或者運用法律手段,這才是上策。她是個知識女性,應(yīng)該具備這樣的素質(zhì)和覺悟。
而且事發(fā)后每次提及兒子,何琳也沒有表現(xiàn)出那種撕心裂肺的悲傷和關(guān)切。她那種平靜淡定的神態(tài),總讓張躍感覺到一股忐忑。他判斷,要么這個女人已經(jīng)偏執(zhí)到出神入化的無我境地,喪失了平常人的情感尺度,要么其中另有玄機,自己所見的都是些表象而已。
還有一點也引起了張躍的注意。那就是何琳在實施犯罪時,居然首先把兒子殺死,然后再去對付丈夫。這種順序上的突兀,顯然也不符合常理。作為何琳,她如果首先對丈夫痛下殺手,然后一怒之下,或者悲情絕望之下,再對兒子下手,張躍覺得還合情合理。但你要是說她首先對兒子下手,然后再去殺丈夫,這種順序張躍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畢竟作為何琳來講,殺兒子比殺丈夫要艱難得多。
結(jié)合之前的推演,張躍越來越覺得案情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懸疑。眼前這個殘忍且淡定的語文老師深不可測,絕非一般角色。
他總有一種預(yù)感,殘害莊文強父子的,或許另有其人。
假如真是這樣,那何琳為何又要挺身而出。在這個案子當(dāng)中,還有什么人沒有進入偵查視線?
由此張躍想起了那些照片。他覺得這個偷拍者始終站在事件背后,非常神秘,也很關(guān)鍵。在對現(xiàn)場個別線索產(chǎn)生疑慮之后,張躍就把思緒向外輻射出去。而那個偷拍者無疑首當(dāng)其沖?,F(xiàn)在看來,就是他的舉止,直接導(dǎo)致莊何兩人關(guān)系惡化。
這個時候,趙兵急匆匆趕了回來。他被張躍安排去追查那些照片的來龍去脈。
“師父,查實了?!摆w兵顯然剛剛吃完午飯,嘴巴油膩膩的,還在不停吧唧。一般有人時他叫張躍張隊,沒人時就喊師父。
“哦?怎么摸到脈的?”張躍沒料到這么快就有線索。他覺得現(xiàn)在趙兵干活是越來越老練有辦法了。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能讓他獨立辦案。
“嘿嘿……師父我是這樣推斷的,既然照片是在好幾次家長會上被偷拍的,那么這個偷拍的人,不是學(xué)校的老師,就是前來開會的家長。你想想,除了這兩類人,還有什么人可以參與這幾次家長會呢?”
“嗯,這判斷很直接?!睆堒S點頭稱贊。
“所以我一上來就把眼光盯在參與家長會的老師,以及莊毅班里所有同學(xué)的家長。一梳理很快就揪住一個人。有好幾個人證明,每次家長會都看到這個家長用手機隨處拍照。我按照學(xué)校提供的信息,直接找到了那個家長。一番試探后,對方很快就承認(rèn)了。”趙兵得意地匯報。
“到底是什么情況?”張躍有些興奮。
“沒想到的是,這個家長和死者莊文強還是同事。他們倆在同一家公司的同一個部門工作?!壁w兵說著,拿出一些書面記錄,交給張躍。
“真的啊……這可太意外了。”張躍接過看,并馬上就有很多聯(lián)想。
“是啊?!壁w兵歡樂地挺起身子,接著道:“這人叫李航。我暗示現(xiàn)在莊文強被害,照片也已經(jīng)落入警方手里,他馬上就慌張了,沒怎么抵抗就實話實說。原來他跟莊文強同處一個技術(shù)部門,又在同一項目中存在競爭。業(yè)務(wù)上莊文強要稍勝一籌,因此李航一直處于下風(fēng)。今年李航的兒子升入預(yù)初后,正巧就在莊文強老婆的班級里。在一次家長會中,他看到有個學(xué)生家長像極了莊文強的兒子,不禁心動,就拍了幾張照片。起初他是想拿照片回去開莊文強的玩笑,但后來突發(fā)奇想,竟然把照片打印后偷偷塞給莊文強……據(jù)李航說,莊文強精通業(yè)務(wù),善于鉆研,但性情特別內(nèi)向,也非常的情緒化。于是他就想用照片攪亂對手的心思,讓他內(nèi)外不能兼顧,從而削弱他在業(yè)務(wù)上的精力和能力,最后輸給李航。事實證明他這一招非常有用,莊文強在隨后的一段時間內(nèi),神魂不守,明顯不在狀態(tài),很快就被李航超越。”
“哦……還有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線索?”
“沒有。李航說到底只是個齷齪小人,下黑手坑人有一套。跟殺人案沒什么直接關(guān)聯(lián)?!?/p>
張躍想想也是。如果把李航剔除,而自己又懷疑何琳不是真兇,那么真正的兇手就又變得飄渺起來。
“師父,你懷疑何琳不是真兇?”
“對。我總感覺她這次的舉動,實在突兀,而且作案后所表現(xiàn)出的神態(tài)舉止也很蹊蹺。另外案情中還有很多疑點需要查實?!睆堒S點了點頭道,“比方說,根據(jù)何琳的供述,在昨晚七點二十分時,他兒子在工地門口給她打了個電話。這個我在她手機里看到了,不會有假。但同時我又讓人去電信局跑了一趟,查實這個電話詳情。結(jié)果你猜怎么樣?”
“怎么樣?”趙兵很好奇,緊接著追問。
“電信局的工程師通過技術(shù)手段發(fā)現(xiàn),這個電話并不是在工地門口打出來的。”張躍興奮地說道。
“這個也能查出來?”
“能。手機信號之所以能夠無處不在,全靠基站發(fā)揮作用。城市里設(shè)立的大多屬于小型基站,一般覆蓋半徑在兩三公里。中型基站覆蓋也不過五六公里半徑范圍。何琳的家離工地超過五公里,屬于兩個不同小基站的覆蓋范圍。利用基站作手機定位,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僅僅限于針對正在使用或開機狀態(tài)下的手機。對于曾經(jīng)使用過的手機信號,也完全可以在每個基站系統(tǒng)中找到痕跡。按照這個原理我們查到,當(dāng)時莊毅撥打何琳的號碼時,他的位置肯定不在工地所屬基站的覆蓋范圍內(nèi)……”
“那他在什么位置?”
“就在離他家很近的那個基站覆蓋范圍之內(nèi)?!睆堒S注視著趙兵道,“也就是說,莊毅打電話時不可能站在那個工地門口。他最有可能呆的地方,就是他的家里。何琳她在撒謊?!?/p>
趙兵聽到這里,有些呆了,“何琳這是唱的哪一出呀?”
“不清楚?!睆堒S搖搖頭,“這個女人,真的不可思議。”
“如果莊毅的電話是從家里打出來的,那么真相又是什么呢?”趙兵嘀咕。
張躍點了支煙,輕嘆一聲,“那就表明這個案件真相根本不是我們現(xiàn)在所掌握的那些。哎,這女人值得懷疑的地方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p>
“哦,師父你說說看?!?/p>
“比如她說昨晚他和兒子各騎一輛電瓶車到了工地。后來她把兒子推下電梯井以后,又騎電瓶車回到家里。這樣說來應(yīng)該還有一輛電瓶車停在工地門口。但昨晚上我發(fā)現(xiàn),她家兩輛電瓶車全部都在家里。這個事怎么想也說不通,所以我推斷何琳有說謊的可能?!睆堒S點了支煙。
這時有個電話打了進來。張躍拎起聽筒,聽出對方是技術(shù)科的王主任。他默默地聽著,瞪大眼睛,神態(tài)也在不斷發(fā)生變化。
“怪?!睆堒S放下電話,長嘆。
“怎么啦師父?”
“莊文強的尸檢結(jié)束了。剛才王主任先給我大致說了說,書面報告隨后就到。”
“什么個情況?”
“何琳說她用電線殺死丈夫是在晚上八點十分左右。可是尸檢結(jié)果表明,這個時間頗具存疑。我們鑒定的死亡時間,要比何琳供述的時間早一個小時左右。而且尸檢的所有結(jié)果之間,本身也存在相互矛盾的地方。”
“哦,有什么矛盾呢?”趙兵問。
“從尸體僵硬、血液凝固、尸斑生長以及內(nèi)臟衰竭程度上看,似乎死亡時間還應(yīng)該往前延伸一小時左右才對。但是通過對莊文強胃里殘存食物的消化程度作分析后,又證實八點十分也就是莊文強的大致死亡時間?!睆堒S深深吸了一口煙,嘀咕。
“尸體的變化會不會因為天氣因素,或者莊文強死前大量飲酒而發(fā)生偏差?另外死者既然是觸電身亡,那么強烈的電擊會不會讓生理機能發(fā)生某些異常?”趙兵推測。
“這些因素都不能排除。但到底會產(chǎn)生多少偏差量,就不好說了。最好還是聯(lián)系其他線索,結(jié)合起來判斷。”
“難怪師父你要懷疑何琳。這件事可真是蹊蹺?!?/p>
“走,我們現(xiàn)在就去提審她?!睆堒S招呼趙兵,一起趕往審訊室。
4
踏進審訊室時,張躍看到何琳套了件囚馬甲,安靜地坐在椅子里,神態(tài)還是那樣淡定從容,就好像她現(xiàn)在只是坐在語文教研組里批改作業(yè)一樣。當(dāng)張躍坐到她跟前時,她的第一句話就讓張躍非常驚訝。
“警官,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個能上網(wǎng)的電腦?”
“干嘛?”張躍冷冷地問。
“我想寫完最后一篇博客?!焙瘟盏囊蠛芷嫣?。
“沒那個必要了,何老師?!睆堒S拒絕。
“警官,你不想看看我的博文嗎?”何琳不慌不忙地說。
“我為什么要看?”張躍聽到這里,突然有些好奇。這個女人,又想耍什么花樣?
“看了就能了解我殺人的演變歷程呀?!?/p>
張躍一愣,想了想,便讓記錄的女警員拿來一個筆記本電腦。他自己搬了個椅子,就坐在何琳身邊。
何琳上網(wǎng)后打開自己的博客。張躍看到里面有好幾篇私密日記,現(xiàn)在全被何琳一一解密后打開。
“張警官,你可以看看這些。”何琳輕聲說道。
張躍把屏幕轉(zhuǎn)過來一些,開始閱讀。粗略一讀后他很是意外。
這幾篇博文全是關(guān)于莊文強如何毆打侮辱何琳,以及何琳如何對莊文強恨之入骨的內(nèi)容??瓷先ズ瘟赵谠馐芗冶┖螅瑹o處宣泄,便把憤怒付諸文字了。這一點張躍覺得完全可以理解。
而就在最后兩篇日記當(dāng)中,何琳已經(jīng)明顯透露出想要殺了丈夫的念頭。對自己殺人后的結(jié)局也做了假想。通篇上下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殺氣,并羅列過很多殺人手法,殺人意愿非常強烈。同時對兒子即將失去父母的牽掛也好幾次出現(xiàn)在日記當(dāng)中。張躍注意到,這些日記全都寫于這幾個月內(nèi),上傳時間足以為證,事后造假的可能性幾乎沒有。
原本張躍一直覺得何琳此次行兇實在突兀,因為他看不到何琳行兇欲望堆砌累加的過程。畢竟殺人決不是想干就會去干的活,肯定要達到一定火候才能痛下決心。而現(xiàn)在他看到何琳的私密日記以后,頓時恍然。看來何琳殺死丈夫的念頭,很久以前就開始潛生暗長。
那這樣就又增加了何琳殺人的證據(jù),動機也顯而易見。張躍懷疑殺害莊文強父子另有其人的猜測看起來夠嗆。
但何琳敘述的整個殺人過程,還是存在著相當(dāng)多的疑點。現(xiàn)在張躍就是想憑借這些,擊潰何琳的防線,證實自己的推斷。
何琳隨后寫下些什么,張躍不去理會。他收回電腦,重新準(zhǔn)備訊問時,突然感到一陣疑慮。
——何琳特地要把這些私密日記亮出來給他過目,僅僅是出于她說的那些理由嗎?別忘了這是個城府很深的女人,自己可不能大意,否則很容易著了她的道。
就在這時,勘驗組的小宋打電話找到張躍,說有要事匯報。張躍只好暫時離開,直奔小宋的工作室。
昨天晚上,張躍在何琳家里內(nèi)外巡視時,意外發(fā)現(xiàn)廚房里的垃圾桶空空如也,連塑料袋都沒有套。這副模樣,很顯然是剛剛清理完垃圾的樣子。但張躍同時又了解到,案發(fā)當(dāng)晚莊文強買回來好幾盆熟菜,上桌后熟菜已經(jīng)裝進自家盤子。那么盛放熟菜的那些一次性盒子呢?按照想象,莊文強把熟菜倒進自家盤子以后,剩下那一大摞一次性盒子肯定會丟進垃圾桶里。按照一個酒鬼的秉性,酒菜當(dāng)前,他哪里會想到先把垃圾清理掉,然后再坐下來喝酒?
那么一定是有人在莊文強回家后,至警察到場之前這段時間里把垃圾清理掉了。而那段時間何琳忙著殺人,哪里還會顧得上倒垃圾這種事。他們的兒子莊毅更是沒有時間也沒有理由要急著去把垃圾扔掉。
——而假設(shè)垃圾就是何琳清理的,那她這個舉動就顯得非常特別。反過來說,那一袋垃圾就很值得關(guān)注。
所以當(dāng)時張躍就吩咐小宋,讓他注意排查附近垃圾箱里的袋裝垃圾。小宋不敢怠慢,帶著兄弟們拉回來一大堆袋裝垃圾,擱在院子里,今天花費一個早上才清查完畢。
“張隊,我們找到一袋垃圾。分析后判斷,應(yīng)該就是從何琳家扔出來的?!毙∷未髦桓遍L筒塑膠手套,手套上全是黑乎乎油膩膩的垃圾渣子。他帶張躍來到一堆攤開的垃圾跟前。果然,垃圾里有好幾個一次性食品盒子。
“你們就憑這些盒子判斷的嗎?”張躍蹲下身去,邊看邊問。垃圾的酸臭味道很濃,但此時他們誰也顧不上。
“當(dāng)然不是。我們在垃圾里還找到了這個……”小宋說著把一些揉成一團的紙張逐一展開,介紹說:“垃圾袋里還有這些紙張。我發(fā)現(xiàn)其中一張是考卷??季砩厦嬗袑W(xué)校班級還有學(xué)生姓名等信息……”
“是何琳兒子的試卷!”張躍眼尖,早就看清了那張考卷上的字跡。
“沒錯。我們由此判斷這袋垃圾是何琳家的?!?/p>
“嗯,可以這樣判斷。”張躍說罷,套上手套,撿起一根棍子,蹲下來仔細(xì)撥弄垃圾。
“這是我們從垃圾里找到的。”小宋把一摞奇怪的東西送到張躍跟前。
那竟然是些輸液管一樣的塑料管子,另外還有一個一次性的針筒。擦干凈針筒表面后,還能看到里面殘存著很多黏糊糊的東西,有些惡心。張躍蹲在跟前,盯著這些發(fā)愣,突然有了某種聯(lián)想。
“好好檢查分析,弄清楚這里面是什么東西。”張躍指了指針筒吩咐。洗完手后又給王主任打了個電話,請他重新對尸體作一番檢查,并提出了這次檢查的重點部位。
半個小時后,王主任和小宋分別把檢查結(jié)果告訴了張躍。張躍聽罷,暗自驚叫。一個人在辦公室里坐了很久,沉沉思考,最后恍然大悟。
這一起殺人案件背后的真相,現(xiàn)在張躍已經(jīng)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回到審訊室,再次看到何琳時,張躍深吸一口氣,忍不住越發(fā)對她刮目相看?,F(xiàn)在,是時候點出真相,讓這個女人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
而令張躍哭笑不得的是,這一次他需要做的,不是利用證據(jù)證明嫌疑人有犯罪事實,而是要利用證據(jù),戳穿嫌疑人假冒殺人犯的把戲。也就是要讓殺人嫌疑犯承認(rèn)她沒有殺過人。
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
“張警官,我兒子怎么樣了?”何琳低著頭,首先開口。
張躍盯著何琳,緩緩說道:“沒有生命危險,你放心。”
何琳噢了一聲,神態(tài)平靜,不再出聲。
“兒子大難不死。你是應(yīng)該感到慶幸呢,還是覺得特別遺憾?”張躍冷冷地反問。
何琳依舊沉默。
“好吧,現(xiàn)在我有幾件事要跟你核實一下?!睆堒S言歸正傳,打開了錄音設(shè)備,“你說昨晚七點二十分左右,你兒子在工地門前給你打了個電話,是吧?”
“對?!?/p>
“但現(xiàn)在我有證據(jù)表明,你兒子在打這個電話時,并不在工地門前?!睆堒S緊盯著何琳問。
“那你說他在哪?”何琳不屑地反問,很冷靜。
“在自己家里?!睆堒S短促喝道。
“張警官你真會開玩笑。”何琳微微一笑,又道,“當(dāng)時兒子和我通完電話,三分鐘后就摸進來找到了我。隨后被我推入電梯井。他要是在家里給我打電話,騎電瓶車也起碼要三十分鐘才能趕到。三分鐘的話,就算坐飛機也來不及?!?/p>
“我就知道你會死掐住這個時間表不放,因為這對你非常關(guān)鍵。你知道會有人站出來為你作證?!睆堒S開始一點點剝掉何琳的偽裝。
“這話什么意思?”何琳鎮(zhèn)定地問。
“看工地的老頭在七點三十分左右聽到了一聲悶響。之后又看到有個女人從爛尾樓里跑出來。我相信這聲悶響一定是你弄出來的。而老頭看到的那個女人,自然也就是你何老師?!?/p>
“什么?有人看到我從爛尾樓里出來?”
“你還在裝。哎,不得不說,你很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因素來為自己所用。你可以裝作不知道有這樣一個看工地的老頭,還可以裝作不知道自己離開時已經(jīng)被人看到。但我猜事實上你是故意讓老頭聽到你在大樓里的動靜,并且有意當(dāng)著老頭的面跑出工地。這樣回頭就能讓他證明你在七點三十分離開工地的?!?/p>
何琳想說什么,最后還是忍住。索性不予理睬,任憑張躍推測。
“在時間節(jié)點這個問題上,你的確下足了功夫??梢哉f是處心積慮?!睆堒S繼續(xù)說,“而這依然幫不了你的忙?,F(xiàn)在我再問你一句,你丈夫到底是誰殺害的?”
何琳慢慢抬起頭來,冷峻地打量著張躍的神色,眉宇間充斥著一股難以言狀的糾結(jié)。
“張警官,如果你想證實什么,就請你直接拿出證據(jù)?!焙瘟盏恼Z氣一下子變得彪悍。
“放心,不會讓你失望的。”張躍的火氣也頓時冒上來,決心要殺一殺她的威風(fēng)。
“剛才我說過了,你兒子給你打那個電話時,不可能站在工地門口。這一點我希望你別再硬撐,你沒法和現(xiàn)代科技對抗。這一點我們有證據(jù),上了法庭可以直接作為呈堂證供?!?/p>
“你們有什么證據(jù)?”何琳觀察著張躍的表情,試探。
“電信基站。我們已經(jīng)利用基站查實了這一點。這是科學(xué),你就不要再硬撐了?!睆堒S說。
何琳沒有作聲。想了一會,臉色已經(jīng)有些蒼白。
“昨晚上六點半回家后,你看到丈夫是個什么狀態(tài)?”張躍繼續(xù)問。
“他趴在桌上打盹?!焙瘟丈钌畹睾粑?,強迫自己鎮(zhèn)定。
“你什么時候離開的?這段時間你丈夫一直趴在桌上打盹嗎?”張躍逼視著何琳,問。
“我大概在六點五十分左右離家。三十分鐘后到達那個工地。到我們離開時老公始終趴在桌上打盹?!焙瘟者吽伎歼呎f。
“嗯,時間表編排得滴水不漏么?!睆堒S冷冷地盯著何琳,譏諷道,“可是你鄰居反映,大概六點三刻左右,莊文強曾經(jīng)在家里大發(fā)酒瘋,并且對一個人大打出手,一直打到這個人大聲慘叫。按照你設(shè)定的時間表,這個時候你應(yīng)該在場。那么我想問問,當(dāng)時你丈夫到底是在打盹還是在打人?”
何琳聽到這里,目光明顯有些慌亂。遲疑了一會,無言以對。
“這一點你鄰居已經(jīng)同意作證。所以你如果沒法解釋,那么我就認(rèn)定你又在說謊。法庭也會這么做?!睆堒S道,“鐵證面前,你即使保持沉默,法庭也一樣可以定罪的?!睆堒S又補充。
“有可能我記錯時間了。老公醒來發(fā)酒瘋時,或許我和兒子已經(jīng)出門了……”何琳竭力辯解。
“那么那個挨揍的人是誰?”張躍針鋒相對。
何琳再次無言以答。
張躍擺擺手,緊接著又道:“這個事我們先放一放。我再問你,你說你把兒子推下電梯井后,又回到了家里是吧。那么當(dāng)時你進門時,你丈夫又是個什么狀態(tài)呢?”
“他還在胡吃海喝。但馬上就又趴桌上睡過去了。”
“于是你趁機用電線把他觸死對吧?”
“對?!焙瘟盏穆曇羲坪鯅A雜著一絲顫栗。
“他看到你回家也沒再打罵你?”
“當(dāng)時他喝迷糊了吧?!?/p>
“我們在你丈夫的胃里查到有非常新鮮的食物,幾乎沒經(jīng)過怎么消化。所以判斷他臨死前還在吃東西。這一點倒是跟你的說法相符合……”張躍邊說邊把一個小包擱在桌上,慢慢拉開拉鏈。
“我從不說謊?!焙瘟兆齑骄o抿,強硬地說道。
“可是你知道嗎?我們同時還在你丈夫的鼻腔里找到一些東西。經(jīng)過檢驗得知,這都是些白酒和攪碎食物的混合體。進一步檢驗后發(fā)現(xiàn),混合物里的酒,就是你丈夫喝的那種酒,而攪碎的食物,也就是擺在餐桌上的那些食物。很奇怪啊,難道你丈夫喜歡用鼻子吃東西?”張躍說著話,一只手已經(jīng)伸進小包,在里面摸索,同時凌厲地盯著何琳。
何琳聽到這里,肩頭微微顫動了幾下,咽了一下口水,把臉側(cè)向一邊,不敢正視張躍。
“我怎么會知道。這個要問他……”何琳強裝鎮(zhèn)定,敷衍。
“你不說,那只好我費點心猜一猜了?!睆堒S說完,便從包里拿出一個塑料證據(jù)袋,舉起來沖著何琳揚了揚,“何老師,好好看看,或許你會記起來一些事的?!?/p>
何琳抬頭一看,臉色煞白,嘴唇也開始哆嗦起來。
“這是我從你們家垃圾袋里找到的。一根輸液管,一個針筒。很幸運,我們還在針筒上找到了你的指紋。而且輸液管和針筒內(nèi)部的殘液,跟你丈夫鼻腔和胃里的殘液一模一樣。綜合起來就可以肯定,你丈夫胃里的新鮮食物,是你用輸液管配合針筒,灌胃灌進去的。
“你先挑選一些綿軟食物攪爛,再摻入些白酒,讓食物形成稀薄的流汁。然后你把流汁抽到針筒里面,再把輸液管一頭接到針筒上,另一頭插入你丈夫的鼻腔,并一直延伸到胃部。然后推動針管,把流汁灌入胃里。何老師,說起來你真是不簡單,居然還懂得反偵查。你知道我們會依據(jù)胃里食物的消化程度判斷死者的死亡時間,所以就用這種方式給我們擺下了一個迷魂陣。這一招確實管用,直接讓我們的判斷陷入矛盾。同時,也成為你偽造丈夫死亡時間的絕妙手段。
“但是你的技術(shù)不行,抽出輸液管時,你沒有把管子里的東西清空,以至于這些流汁稀稀拉拉全灑在鼻腔里外。同時在插入輸液管時,因為不夠熟練,還擦傷了你丈夫的鼻腔內(nèi)壁。輸液管上至今還殘留著幾絲血跡。這些都將成為證據(jù)?!?/p>
張躍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再看何琳,低頭縮頸,明顯已經(jīng)有些支持不住。
“我不知道你怎么弄到輸液管和針筒的,又是在哪里學(xué)會灌胃的?;蛟S你昨晚路過一個地下診所時問他們買的,或許你之前參加過急救護理類的培訓(xùn)。不過這些我們很快就能查清,而且對案件本身并不重要??傊@樣一來,你就可以把你丈夫的死亡時間延后一些,從而達到你想要達到的目的?,F(xiàn)在按尸檢結(jié)果來看,剔除胃部殘留食物這一因素,你丈夫的死亡時間應(yīng)該要提前一個小時……這樣的話,你丈夫應(yīng)該死于昨晚的……七點鐘到七點半之間?!睆堒S一步步推斷下去?!?/p>
何琳的整個身體明顯在發(fā)抖。
“七點多鐘……有人在七點多鐘的時候,用觸電的方式殺了你丈夫。但那個時候你肯定不在家里。因為七點半的時候你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工地現(xiàn)場。這個看守工地的老頭可以作證。那么還會有誰,在這個時候?qū)δ阏煞蛳率??你家里可只有三個人。除了你和你丈夫,剩下的只有你兒子了?!?/p>
“不不不。我兒子那時候正在爛尾樓里,剛剛被我推下電梯井……”何琳猛然在椅子里面挺起身體,大聲疾呼。
張躍安靜地注視著這個女人,沉吟片刻。
“別再掩飾了。這個時候你兒子根本不在工地。他七點二十分給你打電話時,肯定是在家里。對了,七點二十分,這正是你丈夫被害的大致時間呀?!?/p>
“不是這樣的——”何琳大聲高呼。一旁的女警把她摁在了椅子里。
“何老師,你省省吧?!睆堒S輕蔑地說道,“我昨晚到場后發(fā)現(xiàn),你丈夫額頭上的觸電痕跡的確很新鮮。估計也就在八點以后觸電形成的。但你完全可以用電線在尸體的額頭上再通電一次。只需把電線按在已經(jīng)存在的觸電點上,就完全可以以新蓋舊,讓我們覺得這是剛剛才形成的觸電傷痕?!?/p>
何琳被按在椅子里面,渾身松軟,開始流淚。
“另外你知道有一種叫‘漏電保護器’的東西嗎?”張躍緊接著又問。看到何琳一臉茫然,他便自顧自緊接著說道,“這是一種防止觸電漏電的家庭電路衛(wèi)士?,F(xiàn)在每家都有安裝。它可以保證在家庭電路發(fā)生漏電或者觸電狀況時,及時斷開電路,保障人身安全。這個玩意你家也裝著一個,不過我肯定你并不知情。按照常理,既然你家安裝有漏電保護器,那這一次觸電事故就不可能發(fā)生。這一點我昨晚上就想到了。后來我查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你家的漏電保護器具備手動調(diào)節(jié)功能。這次觸電事故之所以能夠完成,是因為有人事先將漏電保護器的靈敏度調(diào)到了最低檔……就是這個原因,直接導(dǎo)致在你丈夫觸電時,漏電保護器沒有工作,最終釀成了悲劇?!?/p>
何琳的臉色早就變得驚駭不已??吹贸觯娴牟恢肋€有這樣的事。
“我們仔細(xì)勘驗了你家的漏電保護器,發(fā)現(xiàn)手動調(diào)節(jié)圓盤上留有很新鮮的痕跡,所以判斷是剛剛才動的手腳。而一般情況下,漏電保護器的靈敏度在出廠時會經(jīng)過嚴(yán)格調(diào)試。非專業(yè)人員嚴(yán)禁私自變動?!睆堒S繼續(xù)推斷。
何琳此時突然奮起,聲嘶力竭地高叫:“警官,漏電保護器是我做的手腳。是我,真的是我?!?/p>
張躍鄙夷地一笑:“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昨晚我問起過你家里的配電箱在哪里,而你居然不知道。所以我判斷這一次偷偷調(diào)低漏電保護器靈敏度的人,絕不是你。換句話說,這一次蓄意謀殺你丈夫的人,也不可能是你?!?/p>
何琳愣愣地望著張躍,悲傷布滿她的目光。
“我前面已經(jīng)跟你提起過,六點三刻時你丈夫曾經(jīng)毒打過一個人。但你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傷痕。這樣我就只能推斷,當(dāng)時遭受你丈夫毒打的,就是你的兒子莊毅?!睆堒S說。
“不不不——”何琳在女警的胳膊里奮力掙扎。
“趙兵,傻站著干嘛,過來幫忙啊——”女警沖著趙兵喊。趙兵趕緊過來,兩個合力,才把發(fā)瘋似的何琳按住。
“也就是說,你兒子身上的傷痕,并非是被你推進電梯井后導(dǎo)致,而是因為你丈夫的毒打?!睆堒S走到何琳跟前,作出最后一擊。
何琳微微哆嗦了一陣后,反而平靜了下來。想必她也知道大勢已去。
“那么就讓我根據(jù)現(xiàn)有的證據(jù)線索,把整件事的真相串聯(lián)起來。何老師你慢慢聽,我說得不對,你多指正?!睆堒S眼看著對手已經(jīng)潰敗,不禁得意。
“或者,你愿意親自把真相完整敘述一遍,也可以?!睆堒S緊接著又說。
5
“不錯。小莊的確是被兒子用電線觸電觸死的?!焙瘟詹粮闪搜蹨I,開始坦白。
“具體說說吧。越詳細(xì)越好?!睆堒S點了支煙。
“你們說小莊在六點三刻的時候打過莊毅,事實正是如此。我想這肯定也是讓莊毅萌發(fā)殺意的直接原因了。以前我每次被打,兒子總會把我抱著,哭著說媽媽媽媽,等他長大了一定保護我。有時候見我被打得實在太慘,他也會咬牙切齒,說他真想把爸爸殺了,給你報仇。我嚇壞了,說兒子你可千萬不要這樣想,爸爸是一時想不開,以后會變好的。而實際上,我心里也一直想殺了這個混賬。但殺了小莊,我必定會吃官司,這樣莊毅就苦了。所以這股殺意也只停留在心里,或者記錄在日記里。這一次我見你有些懷疑,就把我的私密日記給你看看,讓你確認(rèn)我就是殺人兇手……”
這跟之前預(yù)料的一模一樣。
“現(xiàn)在看來,昨晚上兒子被打以后,立刻就動了殺機。趁著小莊醉酒,用臺燈把他父親電死。事后他告訴我,他年紀(jì)還小,不會判很重。他這是在為我們家除害,以后媽媽就不會挨打了……可憐的兒子,這么小就知道保護媽媽,我真是百感交集。昨晚上他被小莊打斷了胳膊,這么小就遭這樣的大罪。更讓我擔(dān)心的是,要是被警察查到莊毅殺人,那他這一輩子就毀了?!焙瘟照f到最后,幾乎是在大喊大叫。
“所以你就想到要把殺人罪責(zé)扯到自己身上來,保護兒子?”
“對。我不能讓他小小年紀(jì)就戴上殺人犯的帽子。兒子這么小就懂得保護媽媽,我怎么能眼睜睜看著他踏上絕路呢?”何琳說到這里,大聲哭泣,鼻涕眼淚沾滿臉頰,肆意流淌。女警看不下去,扯了一把面紙塞給她。
“所以我怎么也要努力一把,爭取把他救下來……沒想到還是被你看穿了?!焙瘟昭诿娉槠?/p>
趙兵和女警同時朝張躍看了看。
張躍抬手摸了摸鼻子,在房間里走了兩步,期待著何琳繼續(xù)說下去。
“昨天下班后,我的心情差到極點。因為不想回家,就沿馬路隨便走走。兜了一個大圈子后,就來到了那個停工的工地跟前。天色已黑,工地上只有一兩盞燈亮著。那時我的情緒已經(jīng)極度悲觀,腦子里空蕩蕩的,也沒怎么考慮,直接就走進了工地,并沿著沒有完工的樓梯,一直走到八樓。站在八樓的陽臺上,一眼望出去,萬家燈火。我想起了自己悲催的遭遇,極度絕望,當(dāng)時就想從八樓跳下去。但我怎么也放不下兒子莊毅,因此一直猶猶豫豫。晚上北風(fēng)很大,我卻感覺不到半點涼意。眼淚淌在臉上,冰涼冰涼的。這個時候,我接到一個電話,一看號碼,居然是兒子的?!?/p>
“這個時候應(yīng)該是七點二十分吧?”張躍把一杯水遞給她。
何琳接過,喝了幾口,繼續(xù)交代:“對。兒子在電話里告訴我,說爸爸今天又打了他。一條胳膊疼得要死,已經(jīng)腫起來了。我還沒插上話他緊接著又說,媽媽你快回家吧,我剛剛把爸爸殺死了。我聽到這話差點嚇?biāo)?,趕緊詢問。兒子此時什么也不說,只讓我馬上回家。我知道,他小小年紀(jì)遇到這樣的事,心里也害怕。如果我在他身邊,多少會讓他安心一些。
“這時我開始評估這件事的后果?;蛟S是急中生智,我馬上就想到一個主意。于是就讓兒子趕緊偷偷溜出家門,騎電動車過來,不要讓別人看到。進來時我剛好看清了這里的門牌號,于是就報給了兒子。放下電話后,我朝四周張望了幾眼,看到有個老頭就在樓下轉(zhuǎn)悠,就馬上撿起一個水泥塊,搬起來丟進電梯井。大石塊落地后發(fā)出很大的聲音,我發(fā)現(xiàn)那個老頭也聽到了,還走進來上下張望了片刻。做完這些后我馬上下樓,就在老頭的視線下跑出工地?!?/p>
“很聰明?!睆堒S插了一句。的確,這個時候莊文強剛死,莊毅還在家里。但何琳利用聲音這個假象,一下子就把兒子憑空挪移到了這里。這樣一來,即使我們查到莊文強死于七點多鐘,也不會懷疑到兒子身上。因為那個時候莊毅已經(jīng)來到工地。剛才那個石頭發(fā)出的巨響,事后一定會被理解為是莊毅掉進電梯井時發(fā)出來的。沒想到這計劃最后竟被電信公司的手機基站分布給攪黃了。
“我躲在工地圍墻外面,一直等到兒子單手騎著電瓶車趕來。我看到他的胳膊腫脹得很厲害,臉上脖子里也有很多血痕,當(dāng)時就抱著他哭了起來。但想到事態(tài)嚴(yán)重,就沒有拖延,拉著他再次溜進工地。我對兒子說我們要把這個事情偽裝起來,由我來出頭認(rèn)罪。兒子堅決不肯。我反復(fù)解釋,騙他說媽媽是爸爸的受害者,法律會寬恕我的。而你還小,不能背上殺人犯的包袱。我知道你疼愛媽媽,想保護媽媽,現(xiàn)在我也要保護你,我們兩人相互幫助……說到最后,兒子有些動搖。畢竟是個孩子,殺了人也有逃避害怕的本能。于是我把他帶進地下室,鉆進電梯井的井底。我讓他躺在里面,一番偽裝后,并把要點跟他囑咐了一遍……而被小莊打斷的胳膊,此時也正好用來當(dāng)作是在電梯井里摔斷的。電梯井底部堆放有很多木板、竹墊、塑料篷布等雜物,所以莊毅沒有摔死,也應(yīng)該能夠被人接受。事后我一直擔(dān)心兒子,所以收拾好一切后,趕緊報警,看似急著自首,實際上是讓你們趕緊去救兒子……”何琳一口氣說了那么多,開始喘息。也或許是因為提到如何布置假現(xiàn)場而心里發(fā)虛的緣故。
“原來是這樣。爛尾樓的上下地面全是碎石糙面,基本上留不住腳印。我們轉(zhuǎn)悠了一圈,也沒發(fā)現(xiàn)你們在地下室和電梯井里留下過痕跡。你這一招瞞天過海還真有些路數(shù),我一時也看不透。”張躍感嘆。
何琳聽見張躍稱贊,沒有絲毫喜悅感。再好的設(shè)計,到頭來還是被揭穿了。
“你丟下兒子離開工地時,是不是騎走了電瓶車?”張躍突然又想起什么。
“對?!?/p>
“這就對了。其實你還留下過一個破綻,那就是電瓶車?!睆堒S解釋道,“根據(jù)你的供述,昨晚你和兒子一人一輛電瓶車騎到工地,然后把車丟在門口。殺害完兒子后又騎電瓶車回了家。照這樣說那在工地門口應(yīng)該還有一輛電瓶車。但事實上兩輛車全部停在你家里。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昨晚你同時把兩輛車全騎回家去了?”
何琳聽完,無奈低下了腦袋。她大聲哭泣,淚流滿面。
張躍聽著何琳的慟哭,不禁感嘆。為了拯救兒子,不惜挺身而出,處心積慮,所有的擔(dān)驚受怕全都一人擔(dān)當(dāng)。這樣一份母愛雖說跟法律相悖,卻有些感人。讓人在痛心惋惜之余,還感受到了一份溫暖和震撼。
何琳交代至此,整起案件基本上也真相大白。
“我真不知道還有什么漏電保護器這種東西。家里這些事都由小莊操心。不過小莊曾經(jīng)把家里的電路原理和來龍去脈說給兒子聽過。那時是為了讓兒子了解用電安全,增長知識。我想莊毅就是在那時了解到漏電保護器的工作原理。這次他打算用觸電的方式殺死父親,自然也會想起這個東西來。”何琳隨后又想起來了。
“那估計就是這樣了。是你兒子把漏電保護器的靈敏度調(diào)節(jié)到最低檔的?!睆堒S恍然。
“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居然親手把自己父親給殺死了。這樣的事,想想都覺得殘忍?!睆堒S脫口而出。
“這也是小莊咎由自取吧。我知道莊毅這次動手,一半是因為被打后忍無可忍,另一半也是在替我著想!兒子呀……你讓我怎么面對你,你年紀(jì)還小呀……”何琳泣不成聲。
一時間審訊室里哭聲縈繞,張躍的心里也沉沉的。這是個值得同情的案犯,但她必須承擔(dān)后果,面對法律。
張躍收拾起桌上的輸液管和針筒,喃喃自語,“難怪你一直拖到九點才報案,原來是在給丈夫灌胃。這么多事,可真夠你忙的。也虧你想得出這樣的計謀?!?/p>
“都過去了?!焙瘟臻L嘆。
張躍給她倒了杯茶。何琳一飲而盡,神態(tài)也反而輕松了好多。
“張警官,能不能讓我去看看兒子?”何琳擦著眼淚要求。
張躍擺弄著審訊室里的錄音設(shè)備。剛才何琳所說,已經(jīng)全部錄了下來。
“現(xiàn)在不行,過一陣吧。”
何琳的眼淚鼻涕又流淌開來了。女警聽得也有些動容,扯了一大團面紙,輕輕遞到她手里。
張躍的心里突然冒出幾絲憐憫。他最見不得這種讓人同情的案犯,而他又實在幫不了他們娘倆什么。
“我兒子會吃官司嗎?”何琳止住哭泣,輕聲詢問。
“這個要看最后的審理認(rèn)定。他還是未成年人,而且事出有因,我想法律會公正對待的。不過他走到這一步,你們兩個要負(fù)主要責(zé)任。你們這三口之家,其實真沒什么大問題。是你們沒有妥善處理好?!?/p>
何琳沉默。一時間審訊室里有些安靜。趙兵看了看張躍,暗示是不是可以結(jié)束審訊。
“我現(xiàn)在也很后悔。真想從頭來過?!焙瘟锗哉Z。
“如果有機會重新來過,你準(zhǔn)備怎么做?”張躍輕聲問。
何琳聽罷,肩膀一顫,眼淚瞬間就奪眶而出。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