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在微信上發(fā)給我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十幾年前的我,坐在我們那縣城中學(xué)的宿舍床上,手里捧本雜志,正擠眉弄眼著。朋友怕我想不起來,幾秒鐘后又發(fā)來一條文字消息——“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
想得起來。那是1997年的冬天,我讀高中一年級,校門口外報(bào)刊亭的老板跟我很熟悉,每月都給我留一本《小說月報(bào)》。我在12月份的《小說月報(bào)》里讀到一篇名叫《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的中篇小說,覺得有趣,就在宿舍里念了幾段給同學(xué)聽,結(jié)果他們聽得樂不可支,就讓我接著讀,斷斷續(xù)續(xù)地讀了幾天,其間還吸引來了幾個新聽眾,結(jié)果是我把整部小說在宿舍里給播講完了。
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時主要還是愛其“貧嘴”,喜歡那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鮮活語感,但對那貧嘴之后的“生活”也多少有些感觸,主要是覺得這張大民太不容易了,這一家子太不容易了。
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里,劉恒說,他在這部小說的構(gòu)思筆記上有一句話:“反映生活的艱辛和對人際關(guān)系的破壞”。
除了這艱辛和破壞,我覺著,還有人的頑強(qiáng)。那些沒抓沒撓無依無傍的普通人的頑強(qiáng)。死皮賴臉地樂樂呵呵下去的頑強(qiáng)?!澳阌欣茄腊?,我有天靈蓋”的頑強(qiáng)。
小說后來被改成了電影,又被改成了電視劇。我都看了??赐曛笠蛔聊?,最喜歡的還是小說,其次是電影,最后是電視劇。原因有很多,但主要還是因?yàn)?,跟小說里的張大民相比,后來的張大民都沒那么“渾”了。
渾才好。因?yàn)?,渾才對?/p>
不渾,不足以應(yīng)付這樣的艱辛,不足以抵擋這樣的破壞。
而電視劇《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上映時,劉恒作為原著作者和編劇接受了媒體采訪,他也提到:“我覺得不管多困難,人自我拯救的唯一方法,就是歡樂。這是自己的盾牌,一個最后的盾牌?!?/p>
我覺得這話說得好。我說不出來,但覺得特別對。就好像我看張大民的貧嘴,也覺得學(xué)不上來,可又深表贊成。
劉恒老師還寫有一篇短文,叫《王八咬人》。談的是《秋菊打官司》。他說,秋菊的精神是“一條道走到黑”的精神,翻譯一下,就是“王八咬人不撒嘴”。
秋菊是不撒嘴的王八,張大民也是王八。只不過是另一個品種的王八。不是王八想當(dāng)王八,往現(xiàn)實(shí)里說,是逼到那份兒上了,只能當(dāng)王八。往勵志上說:不撒嘴是王八的唯一出路。
“王八咬人不撒嘴”這七個字太好了,聽著就那么神完氣足,簡直想找個書法家給寫成條幅掛在家里。就跟范德彪掛“從頭再來”,劉能掛“不容易”似的。
寫“鍥而不舍”當(dāng)然也對,但總不如“王八咬人不撒嘴”那么痛快。這是大白話的力量。
能用真切實(shí)在的大白話寫東西的作家太少了。而且,似乎越來越少。反正是總覺著還是不夠用。
我總猜想這與普通話的廣泛推行有關(guān)——全國各地的口語都已漸漸被書面語同化,很多原本存活在各地口語、方言里的表述方式都慢慢隱退了,年輕一代人接觸地道口語的機(jī)會很少??赡芤才c作者們的閱讀經(jīng)歷有關(guān),看現(xiàn)在的很多小說,我都覺得那些作者是看翻譯小說長大的。細(xì)看的話,或許連看的是哪國的都能猜個大概。
再就是,可能因?yàn)橛X得寫小說是個很嚴(yán)肅的事兒,寫出來的小說就也很嚴(yán)肅。可讀起來就也覺得嚴(yán)肅,讀小說時仿佛就能看到作者們皺著的眉頭、板著的小臉兒、吸著氣的小肚子、繃著的小腿、以及使勁摳著拖鞋底兒的大腳豆兒。
不是怪他們,只是覺得遺憾。遺憾他們可能一輩子都描摹不出一個生氣淋漓的張大民。當(dāng)然,我想,張大民八成兒也不喜歡讓他們描摹,真要是非描不可,給描急了,還有可能咬住他們不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