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安慶多位老人在“六一”到來之前自殺的新聞,我想起家里給幾位老人送終的故事。
我有一個親姥娘,一個晚姥娘,親姥娘是我媽媽的親娘,晚姥娘是媽媽的后娘。親姥娘家是地主資本家,成分高,被抄家后養(yǎng)不起閨女(我媽媽是老八),只好送給了晚姥娘家,晚姥爺當過八路軍的騎兵班長,家庭成分是貧農。
親姥娘晚年跟舅舅在城市住,聽舅舅講,親姥娘精神失常,但每天穿藍色斜襟大褂,一個褶子都沒有,走起路來飄飄欲仙,路過的人看見都稱奇,贊“跟古代的人一樣”。親姥娘身體健康,去世前幾天,她拒絕再吃任何東西,把自己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然后很安祥地走了,沒給孩子添一點心事。死亡對于我親姥娘來說,如同一個遲早要來的節(jié)日,他們迎接死亡的態(tài)度平靜,甚至有一點歡欣,就像出遠門回了娘家。
爺爺奶奶去世時我都在跟前,看著他們閉上眼睛。爺爺年輕時是個浪子,對生死有點無所謂。他最后病重不治時,大夫說準備往老家拉吧。家里就準備車,往離城八十里的村子拉,半路遇上堵車,爺爺一路靈臺清明,問我到哪兒了,吩咐我“給護士買可樂喝”,還告訴我那天是農歷初幾,村子里有集。到了家門口,二叔抱著爺爺進家門,爺爺問了句“到家了?”就閉上了眼睛。奶奶年輕時得了癆病,由于病痛的折磨,她把死亡看做自己勞累、痛苦人生的解脫,再也不用受罪了。奶奶彌留之際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天哪,死一個人咋這么難?!?/p>
死得特別的是我的晚姥娘,這位命苦而刻薄的老人活到近九十歲。由于是養(yǎng)女,我媽媽小時候吃盡了她的苦頭,但她老時,卻不得不依靠我媽媽生活。媽媽是基督徒,晚姥娘也就不情不愿地信起了上帝,但媽媽不在跟前時,她會偷偷跟我說:“我才不信上帝哩!你媽傻了。”晚姥娘最后的日子我去教堂,她躺在教友宿舍的床上,周圍不斷有教徒陪伴,握著她的手跟她說話,問她最后還有沒有罪要清,羨慕她就要去跟上帝見面,要住在天堂里享福了。媽媽說晚姥娘去世的時候,雙手捧在胸前,臉上含著微笑,“走得不知道有多好?!?/p>
教徒多是火化,晚姥娘沒有遺囑,教堂就送晚姥娘到火葬場?;鸹翘欤瑤资唤逃寻惠v公交車去火葬場,圍著晚姥娘的尸體唱贊美詩送別。我們在門外聽著,歌聲悠揚,恍惚間有天花亂墜。晚姥娘的遠房晚輩從黃河邊趕去,看著這一幕不斷感慨,說我晚姥娘一生孤苦伶仃,只有收養(yǎng)的一個閨女,按老家話是個絕戶,“沒想到老了有這么多的孝子送終,這輩子總算沒白活?!?/p>
火化完畢,親戚們要把骨灰?guī)Щ丶蚁略?。我和媽媽跟到村里,村頭已經挖好了墓穴,棺材也在地頭等晚姥娘。親戚把骨灰灑進棺材,骨灰盒放進去,壽衣也放好。年輕人出去打工了,找遍全村,勉強湊夠抬棺木的勞力,抬進墓穴,揮鍬埋土。女眷們開始哀哭,媽媽大聲制止她們,因為晚姥娘是基督徒,基督徒去世時是不需要哭的。女眷們擦著眼淚,吃驚地望著媽媽,不能用痛哭為死者送行,讓她們有點慌亂。出生于民國的晚姥娘,歷經臨終懺悔、西式送葬、中式火化、中式土葬,終于永遠安息在泥土之中。
所謂中式火葬,即是必須從火葬場購買骨灰盒,交不菲的火化費用,火化之前要給工作人員行個小賄,以保證他們將我晚姥娘火化到位,撮起來的都是骨灰,而不是碎骨。有經驗的人還囑咐,不要給老人穿太貴的衣服,因為衣服會被扒下來偷偷賣掉,尤其要摘下耳環(huán)、戒指等首飾,否則都會被摘走。
父親是城市里的干部,臨去世前,讓我去陵園買了塊墓地,跟成千上萬人排列在一起,一平方米兩萬六,期限跟房產證上差不多,墓碑上刻字另交錢。向我推銷墓地的,是我中學地理老師的老婆,她手下有三十多個業(yè)務員。由于父親是校長,她老公的同行,我又是他老公的學生,素昧平生的師母啟動優(yōu)惠措施,打了個折,還給父親免了十年的物業(yè)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