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方女性的愛恨抉擇之比較:以美狄亞和李千金為例

⊙馮王璽[河南大學文學院， 河南 開封 475001]

歐里庇得斯的《美狄亞》取材于希臘神話“金羊毛”的故事，劇中主人公美狄亞是科爾喀斯王國的公主，她愛上了前來盜取金羊毛的希臘英雄伊阿宋，放棄一切跟隨他后卻被拋棄，為了報復丈夫，她不僅殺死了情敵還絕決地結(jié)束了兩個親生孩子的生命。在白樸筆下，《墻頭馬上》中的李千金一樣是個敢愛敢恨的非凡女子。她與情郎裴少俊私奔，之后的七年，她一直甘愿隱居在裴家后院，恪守婦道，為裴少俊養(yǎng)育子女。然而，終究抵不過事情暴露之后被休的命運。本文將通過美狄亞與李千金的故事來分析在中西方不同的社會文化、歷史背景下女性在愛情、婚姻、家庭方面的艱難抉擇。

一、對愛情的勇敢追逐

美狄亞“原是那高貴的太陽神的后裔”，這便賦予她一些神的色彩。而這些神的色彩正是助她在追求愛情道路上的強大動力。不諳世事的美狄亞結(jié)識了前來盜取金羊毛的伊阿宋，為了幫伊阿宋取得王位，她煞費心機，甚至不惜將自己的親弟弟斬成碎塊丟入海里。這也宣告了她與父親乃至整個國家的徹底決裂。不過，這還不足以證明她對愛情的死心塌地和忠貞不渝，在隨著伊阿宋來到他的國家之后，美狄亞為了替伊阿宋報仇，利用巫術(shù)誘騙波利阿斯的女兒，將波利阿斯的肉身砍成碎塊放進鍋里。美狄亞的種種行為使得她被人們咒罵，被自己的國家唾棄，被丈夫的國家驅(qū)逐。但即便如此，她也甘愿為伊阿宋冒天下之大不韙。

與美狄亞的死心踏地相比，李千金這位奔放灑脫的東方女子，也用她的方式追逐著愛情。第一折中，一開始李千金就對裴少俊一見鐘情，大膽道出了“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愛別人可舍了自己”①?？梢姡钋Ы鹪谟鲆娮约盒纳先藭r，完全拋棄了女性所特有的含蓄與大戶人家千金的婉約，直截了當?shù)赝侣冻鰞?nèi)心所想以及對愛情的渴望。第二折中“：【隔尾】我推粘翠靨遮宮額，怕綽起羅裙露繡鞋。我忙扯的鴛鴦被兒蓋，翠冠兒懶摘，畫屏兒緊挨。是他撒滯 ，把香羅帶兒解。②”在元雜劇中有很多大膽追求自主愛情的女性形象，比如崔鶯鶯、王瑞云、張倩女等，但是在愛情過程中一般都是處于精神層面上，沒有像李千金這樣，第一次約會就發(fā)展到肉體的關(guān)系。在當代社會尚且會引起波瀾，更何況在當時的封建社會。由此可以看出，李千金在追求愛情道路上的奮不顧身與美狄亞一樣是瘋狂的。

二、仇恨驅(qū)使的反抗掙扎

美狄亞作為一位擁有著神裔血統(tǒng)的高貴公主，在被丈夫拋棄之后，一時間悲痛欲絕?！八稍诘叵拢贿M飲食，全身都沉浸在悲哀里。③”有多濃烈的愛，就會有多強烈的恨，美狄亞的復仇和她追逐愛情一般轟轟烈烈。她發(fā)誓“在一天里面，我可以教這三個仇人——那父親、女兒和我自己的丈夫，變做三個尸首。④”“美狄亞的強烈愛情變做了她的缺點，使她犯了不少的罪惡：她會為愛情殺害她的骨肉，會為失戀殺害她自己的骨肉。⑤”美狄亞的恨驅(qū)使她成功地害死了國王和他的女兒，但她沒有殺死她的丈夫，而是要讓他承受比死亡疼痛百倍的絕后之痛。在決定要殺死自己的兩個親生孩子的時候，她的母性意識漸漸在仇恨的情緒中蘇醒，她開始猶豫，開始掙扎，但是強烈的仇恨還是占了上風，在伊阿宋趕來之時，美狄亞已經(jīng)乘著龍車，帶著兩個孩子的尸首飛去，給伊阿宋留下的是痛苦的吶喊。

與美狄亞的激烈復仇相比，李千金在仇恨面前的反抗相對要柔和一些。李千金在裴家后花園藏匿七年，為裴少俊生得一兒一女，被裴父發(fā)現(xiàn)后，她主動上前表明身份，“妾身是少俊的妻室”。當裴父對她百般辱罵，她只道“我則是少俊一個”“這姻緣也是天賜的”⑥。千金在應對裴父的時候還可以做到據(jù)理力爭，但當裴少俊迫于家庭壓力寫下休書的時候，她徹底憤怒了。她痛斥了丈夫的軟弱，發(fā)誓再也不踏入裴家半步。這是千金的痛心抉擇。之后，裴少俊考中狀元，在解除誤會后，裴家扶老攜幼，前往李家賠禮。放在普通女子身上，公婆家如此禮遇，必是歡歡喜喜不計前嫌。但被拋棄、被侮辱的恨意使李千金堅守誓言，拒不出門，這是千金的二次抉擇。然而在母親天性的感化下，兒女的哭求讓李千金妥協(xié)了，此為李千金不同于美狄亞的第三次抉擇。

一個是抗爭到底，用流血來結(jié)束仇恨，即便是親情也毫不動搖。另一個是勇敢抗爭，而在親情面前選擇妥協(xié)。一中一西，同樣為愛癡狂的純情女子，卻在仇恨的反抗中有了兩樣的差別。

三、愛恨抉擇的因果助力

無論是美狄亞還是李千金，身為人母的她們都遭遇了另一半的拋棄。她們曾經(jīng)果敢地為愛犧牲一切，她們也曾在被拋棄之后心灰意冷，恨意盈胸，她們都曾反抗，她們都曾掙扎，但卻在仇恨最深處有著截然不同的抉擇。這種迥然不同的抉擇讓我們試圖對中西方不同的社會背景、不同的民族傳統(tǒng)和不同的文化形態(tài)進行分析，以期得到合理的解釋。

首先，從美狄亞和李千金所處的時代背景來講。美狄亞所處的古希臘社會，實行的是奴隸主民主制度。這種民主開放的社會制度下，女性敢于追求自己所愛，再加之西方民族不善于從道德倫理的角度思考客體世界，因而他們處事大膽果敢，做事不后悔，在愛恨抉擇中追求一種轟轟烈烈的極致。而元代劇作家白樸筆下的李千金顯然深受當時時代的影響。這一時期蒙古族處于統(tǒng)治地位，他們對忠孝貞潔觀念比較單薄，這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封建綱常制度對女性的束縛，也正因為如此，李千金才得以不顧一切追求愛情。然而勇敢歸勇敢，中國長期遵循的封建制度不會因為一個朝代的更替而消失殆盡。于是，李千金在最后的抉擇中投身于大團圓的歡樂中，也是有潛在的社會理由的。

其次，中西方自然環(huán)境的差異，也將兩位女性不同程度地推向了愛恨抉擇的兩端。希臘是沿海國家,以航海文化為主，大海的遼闊無垠與海上生活的多變因素培養(yǎng)了希臘民族自由奔放、崇尚冒險、充滿智慧、偏愛征服的張揚個性特征。美狄亞敢愛敢恨，為追求個人的愛情，她殺兄背親而與伊阿宋結(jié)婚，當被丈夫拋棄后又狠心殺死自己的兒子來滿足自己報復的欲望。與希臘人追求個人的價值，把個人利益看的高于一切相反，中國女性一生下來就有一種犧牲的使命感。這主要是因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業(yè)生活，既養(yǎng)成了中華民族順應性、適應性的民族心理，也形成了尊重傳統(tǒng)、被動接受、難以創(chuàng)新的習慣性心理。這也恰恰使得李千金在仇恨的反抗中，有著與美狄亞不同的母性選擇。由此可以看出，中西方女性分別具有的性格特征是來源于不同地域的文化歷史沉淀，所以兩位棄婦所走的抗爭道路的不同就合情合理了。

四、總結(jié)

歐里庇得斯筆下的《美狄亞》是一部徹頭徹尾的悲劇，而白樸筆下的《墻頭馬上》則是一個大團圓的喜劇。但是單從美狄亞與李千金兩個人物來講，她們的命運，她們的愛恨抉擇都摻雜著濃厚的悲劇意味，而相比而言，美狄亞的悲劇力量更勝一籌。“中國戲曲的悲劇是以大團圓為結(jié)局的中國式的悲劇”，“大團圓符合中國人求全求善的審美心理?！雹叨赖襾喸诮?jīng)歷了被拋棄的悲劇之后，又上演了一出殺子的悲劇?！笆郎洗嬖谥恍┠茱@示人的價值，永恒的重要準則，其中一條就是痛苦?！雹嘤谑敲赖襾喖ち覉髲椭螅瑑?nèi)心揮之不去的痛苦才是她悲劇情懷的真正所在。

同樣的為愛奮不顧身，同樣的承受被拋棄的命運，同樣的在仇恨中掙扎，卻在不同的愛恨抉擇中走向了不同的悲劇。美狄亞與李千金這兩位勇敢的女性，他們跨越了時代與國度的差異，卻不約而同地做出了一些相似的行為，這不得不引起我們后世的思考，探尋女性如何在兩性關(guān)系的掙扎中尋找合理的出路。

①②⑥寧希元、寧恢:《中國古代戲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84頁，第90頁，第99頁。

③④⑤[古希臘]歐里庇得斯:《悲劇兩種》，羅念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版，第15頁，第17頁，第27頁。

⑦[德]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309頁。

⑧[法]貝爾特朗·維爾熱里:《論痛苦——追尋失去的意義》，李元華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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