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鶴紱：挑戰(zhàn)愛因斯坦的人

王煜

1941年，香港機場飛往大陸航班的安檢處，一名年輕人被攔了下來，他穿了一件非常臃腫的大衣，在那個季節(jié)顯得很不正常。安檢人員起了疑心，一摸，大衣各處硬邦邦的，打開一看，大衣里密密麻麻全是插袋，里面是英文的物理研究書籍和資料。一問，年輕人剛在美國獲得博士學位不久，書是從國外帶回來的，因為太多，超過了行李托運的最大限量，只好想出這個辦法。

當時中國的抗戰(zhàn)進入相持階段，從美國回國的人要么走私黃金、要么攜帶最寶貴的日用品，安檢員還從來沒見過帶這么多書的?！罢诖蛘痰臅r候回國，你真是連命都不要了，還要帶這么多書？”談話間，年輕人拿出了中山大學的教授聘書，安檢員一看，只有27歲的人居然已經是教授，非常敬重，就此放行。這個拼死要回國，用教學和科研來抗戰(zhàn)的人，就是后來被國際學界公認為“中國核能之父”、“第一個揭露原子彈秘密”的盧鶴紱。

從天堂到地獄

1936年9月，盧鶴紱于燕京大學物理專業(yè)畢業(yè)，在系主任的推薦下，盧鶴紱前往美國明尼蘇達大學主修物理、輔修數(shù)學。

在明尼蘇達大學的第二年，盧鶴紱在科學實驗中發(fā)現(xiàn)了熱離子發(fā)射的同位素效應。為此，他發(fā)明了時間積分法，并在世界上第一次精確地測定了鋰7、鋰6的豐度比。他的發(fā)現(xiàn)被當?shù)貓蠹垐蟮?，驚呼“中國人在稱原子的重量”。他當年所測定的數(shù)值，被國際學界沿用了50多年。

當時，原子物理學是物理學界最熱門的研究學科，特別是鈾核裂變現(xiàn)象被發(fā)現(xiàn)以后，如何用特大的質譜儀長時間積累出足夠數(shù)量的鈾核，更成為迫切需要解決的難題。1939年，盧鶴紱在獲得碩士學位以后，就把這一課題作為自己攻讀博士學位的研究目標。

隨著二戰(zhàn)的爆發(fā)，原子彈的研發(fā)更成為參戰(zhàn)雙方高度重視的課題。1941年，盧鶴紱的博士論文“新型高強度質譜儀及在分離硼同位素上的應用”通過，這篇論文被美國政府列為涉及“制造第一批原子彈與原子反應堆”的絕密資料，直到戰(zhàn)后的1950年才以摘要的形式發(fā)表在美國《核科學文摘》上。

獲得博士學位后，盧鶴紱與吳潤輝結婚，還在蜜月中的他，毅然決定拋棄在美國的一切優(yōu)越條件，和新婚妻子一起回國參與抗戰(zhàn)。當時，處于抗戰(zhàn)中的中國幾乎沒有任何科研環(huán)境可言，盧鶴紱想盡辦法從美國帶回盡可能多的資料。而對于物理學而言，理論必須要經過反復實驗才有意義，當時國內的實驗條件也幾乎為零。對此，上世紀80年代，諾貝爾獎獲得者、美國物理學家巴丁在上?？茖W會堂作報告時評論說：“如果盧鶴紱當年留在美國的話，肯定會獲得諾貝爾獎。”

盧鶴紱不可能不知道這些，但他心意堅決。他當時在給父母的信上寫道：“我要回國與國民共患難，報效祖國?！?941年11月，盧鶴紱抵達廣東坪石鎮(zhèn)的國立中山大學校本部，任理學院教授。理學院院長康辛元在塘口村迎接夫婦倆時，感慨地說：“你們從天堂墜入地獄?！?/p>

“地獄”的艱苦逐漸展現(xiàn)。1942年暑假，盧鶴紱的夫人產期將近，而坪石鎮(zhèn)沒有婦科醫(yī)院，夫婦倆不得不乘小船去火車站，再轉火車到湖南某縣城。在從車站到縣城醫(yī)院的人力車上，夫人出現(xiàn)了產前陣痛；盧鶴紱不得不下車在車后助推，加快速度。剛推到醫(yī)院產房，夫人就生下了他們的長子。

夫人出院回塘口村后，盧鶴紱開始操勞家務。每天，他背著孩子劈柴，做菜；地上雞屎、牛糞滿地。一日三餐忙完后，盧鶴紱在油燈下備課。在一座古廟里，他給大學四年級學生講授理論物理、核物理、量子力學、近代物理等課程。

隨著日軍進犯的深入，盧鶴紱向西逃避戰(zhàn)亂，相繼被流亡中的廣西大學、浙江大學聘為教授，先后到了廣西、貴州。盧鶴紱一路躲避炮火和轟炸，不時在江河劃船逃命。1944年，在前往貴州途中，途經一個叫元寶山的地方。當?shù)赝练顺鰶]，燒殺搶掠，大家都不敢前行。盧鶴紱聽說后，帶上一個體育教授，上山找土匪頭子，說“現(xiàn)日本人打進來了，我從國外回來抗戰(zhàn)”，還把教授聘書給他看。土匪頭子一看是這種情況，非常感動，不但不搶劫，當晚請他吃飯、喝酒，第二天派人把盧鶴紱一行送下山，還給他們的每條船上發(fā)了一竿杏黃的小三角旗。這旗子是土匪間的“特別通行證”，以保盧鶴紱之后暢行無阻。

即使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盧鶴紱一邊講課，一邊還密切關注國際學界的動向，能獲得的學術雜志，他全部手寫抄錄下來。學術札記在炮火中也從未間斷。他于1942年寫成、1944年在國內《科學》上發(fā)表的《重原子核內之潛能及其利用》一文，全面闡述了核裂變的實驗發(fā)現(xiàn)及有關理論，并預言了人類大規(guī)模利用原子能的可能性，被學界認為是“第一個給中國讀者全面介紹原子能物理知識及其應用”的科學著述。

“把天空戳了個洞”

1945年8月，美國先后在日本廣島、長崎投下兩顆原子彈，盧鶴紱預言“濃厚之能源”的“特殊之用途”得到應驗。戰(zhàn)后，美國一方面鼓吹原子彈的巨大威力，一方面對其制造技術秘而不宣。盧鶴紱認為，必須要向世人講清楚這個問題。1947年，他在國內期刊上發(fā)表《原子能與原子彈》和《從鈾之分裂談到原子彈》，對原子彈的發(fā)明做了介紹。在這兩篇文章的基礎上，他在《美國物理月刊》上發(fā)表《關于原子彈的物理學》一文，在世界上首次闡明了估算鈾235原子彈及費米型鏈式裂變反應堆的臨界體積的簡易方法及其全部原理。此文一出，被美國文獻和專著廣泛采用，國際學界轟動，盧鶴紱因此被稱為“第一個揭露原子彈秘密的人”、“中國核能之父”。

新中國成立后，1952年全國高校學科調整，盧鶴紱從浙江大學調至復旦大學物理系。朝鮮戰(zhàn)爭結束后，國家領導人對戰(zhàn)爭前期美國的核訛詐印象深刻。1955年1月，中共中央書記處召開擴大會議，研究發(fā)展原子能科學問題。這一年，盧鶴紱被當時的高教部調到北大技術物理系，任中子物理教研室主任。事實上，他進入了抽調全國院校教師辦起來的絕密的“546培訓班”任教。

這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培訓班：學員中有90名工程師，有數(shù)百名來自全國高校選拔的大學四年級學生；此外，還有解放軍的高級將領，包括之后的核基地司令。在后來的11位“兩彈元勛”中，就有7位是盧鶴紱在“546培訓班”的學生。endprint

當時的北大，教學條件非常簡陋，有些實驗無法進行，教學難度很大。為突破難點，盧鶴紱采用了深入淺出、不看講稿的講解，讓學員們感覺是隨他去實驗室走了一趟；本來很難理解的許多核物理過程，經他講解，學員們的印象都特別深刻。1956年，盧鶴紱被評選為一級教授；當時他才42歲，是一級教授中最年輕的一位。

1958年，培訓班的任務結束了，許多師生分配到原子彈實驗基地。如果盧鶴紱也到核彈基地，將來極可能成為錢三強式的人物。但是，盧鶴紱先后給高教部部長蔣南翔、二機部部長宋任窮寫信說：他所專長的基礎理論，只有在大學才能發(fā)揮作用；他一輩子教書，希望回到復旦繼續(xù)從事教育工作。后經宋任窮特批、蔣南翔同意，1958年，盧鶴紱回到復旦講壇。

上海舉辦了“蘇聯(lián)原子能展覽會”后，復旦大學希望盧鶴紱進行受控熱核反應研究，因為這是當時令全世界幾乎瘋狂的研究項目。1958年至1962年，由盧鶴紱先生主持、組織，開始了“等離子體受控熱核反應”的課題研究，并主編了《受控熱核反應》一書。這本書被視為中國科學家的驕傲。當時，就世界范圍而言，能從1958年解密的幾千篇論文中，總結出如此全面內容的書籍，沒有第二本。

隨后，在“文革”那段特殊時期，盧鶴紱仍堅持科研。從1970年至1985年，他留下大量的中、英文科研筆記。他的日記和一般人不一樣，在封面上標著“紅”和“?！眱深悾凹t”是記錄日常生活，“專”則記錄專業(yè)內容。原來，他怕科研日記被人看到抓小辮子，如果有人要說，他就說“我是按照又紅又專的要求寫日記”。

1980年，盧鶴紱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一直到晚年，盧鶴紱從未停止過在科研創(chuàng)新上的步伐。1995年，81歲的盧鶴紱與他的弟子王世明撰寫的《對馬赫原理的一個直接驗證》在美國《伽利略電動力學》發(fā)表，該雜志的主編評價這篇論文：“開辟了挑戰(zhàn)愛因斯坦的新方向?！边@篇文章之前曾被美國《物理學刊》拒絕刊登，對此，盧鶴紱坦然說：“一般編輯部都不敢登這種文章，他們迷信愛因斯坦，怕人家說他們不懂物理學?！彼慌伦约罕蝗苏J為是瘋子，關于這篇論文，他說，“我不過是把天空戳了一個洞罷了！”正當研究要繼續(xù)時，盧鶴紱于1997年病故，為世人留下8大提綱44項研究進展，已發(fā)表的論文僅僅是他研究內容的十分之一。

關于這項對愛因斯坦相對論的質疑，美國科學院在2002年投入巨資，用發(fā)射衛(wèi)星的手段，深入這方面的實驗。

有故事有情懷的人

盧鶴紱對物理學，特別是對核物理學做出的卓越貢獻，被英國學者、中國科技史專家李約瑟評論為“世界上第一流的原子能物理學家”。他在生前即被英國劍橋國際傳記中心授予“20世紀成就獎”，載入國際傳記辭典。盧鶴紱除了是一名全球聞名的物理大師，還是著名的京劇票友?？茖W與藝術的結合，更添他的人格魅力。

他對京劇的癡迷源于年幼時在舞臺下的耳濡目染，入門完全是無師自通，唱功、演技都是聽來的、看會的。盧鶴紱特別喜歡譚派老生戲，他曾自豪地說，他不用任何準備即可登臺上演40出譚派戲。

盧鶴紱一生中多次登臺演出京劇，他在燕京大學求學期間，北平正是京劇鼎盛時代，盧鶴紱和同學一起初次公演了《失街亭》、《瓊林宴》等劇，其劇照和報道見諸報端，報紙評論說：“幾段唱腔，平淡無疵，做工周到，珠聯(lián)璧合?！?940年在明尼蘇達大學時，他參加宋美齡發(fā)起的“抗日捐款義演”，上演《四郎探母》；1945年，在貴州湄潭浙江大學任教的他再次登臺為黃河賑災義演獻唱。吟唱京劇的愛好，伴隨盧鶴紱一生。

有人問盧鶴紱為什么如此酷愛京劇，他回答說：“中國的傳統(tǒng)京劇蘊含著人生哲學，它宣揚的忠孝節(jié)義、禮義廉恥，這些并非封建糟粕，我們絕對沒有必要拋棄，因為它對社會安定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再說，繁忙緊張的工作之余，吟唱京劇，心情特別輕松愉快，不啻是種‘醒腦劑。還有，經常唱京戲，可增大肺活量，對一個人的健康長壽很有好處?！?/p>

他甚至把京劇帶到了物理課堂上。盧鶴紱指導的第一個研究生張守業(yè)回憶說，當年盧鶴紱講中子物理時，講到中子打到原子核上，達到臨界態(tài)時的能量在物理學上叫馬鞍點，能量高過這一點后會下降，裂變不可逆將發(fā)生，原子核開始分裂。講到這一點時，盧鶴紱忽然話題一轉說：“記得當年諸葛亮六出祁山，那個地方就是馬鞍點?！闭f完了竟唱了幾句京劇。這樣一唱，氣氛變得十分活躍，大家也輕松了，馬鞍點的概念也深深留在學生的腦海里了。學生們都說，盧老師會演戲，有表演才華，有時說一兩句俏皮話，一邊說著，他自己也笑了起來，露出金牙，金光閃閃，幽默的內容和豐富的表情，引得哄堂大笑。

當年，張守業(yè)研究題目的理論計算是非常繁瑣的。但盧鶴紱干勁十足，他直接去找復旦大學的黨委書記王零，同王零書記說清楚這個研究是很有意義的。王零表示同意和支持，在電子計算機剛起步的1960年代初期，買了手搖計算機40臺，并配備40人去操作計算機。為了一個研究生的課題，校方和盧鶴紱肯花這么大的力氣，讓張守業(yè)十分感動。花了整整一年計算出結果，和實驗的結果符合，但仍有點偏離。張守業(yè)修改了論文后交給了盧鶴紱，后者看后說：“還是有點不滿意?！北R鶴紱對學生要求十分嚴格，不會說差不多，而是一絲不茍。

盧鶴紱培養(yǎng)的另一位研究生，復旦大學原校長、中科院院士楊福家當年在本科階段聽盧鶴紱的原子核物理課。有一次，他對盧鶴紱寫的一個方程式有疑問，但不敢在課堂上直接提出，就在課后請助教反映。出乎他意料的是，盧鶴紱先生請他到家里會面。一進門，盧鶴紱就說：“你說的是對的，我疏忽了。”會面結束后，盧鶴紱要送楊福家下樓，楊說不用送，盧說：“我去散散步?！?/p>

正因為在科學和人文上的深厚積淀，盧鶴紱去世以后，美國休斯敦大學和明尼蘇達大學均為他樹立銅像，美國檀香山市還把每年的6月15日定為“盧鶴紱日”。近期，盧鶴紱百年誕辰之際，復旦大學也為其在校園里樹立了銅像。在紀念大會上，復旦大學校長、中科院院士楊玉良說：“盧鶴紱先生不僅是學術的大師，同時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有情懷的人，這是最為珍貴的，是我們最為敬仰的?！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