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沙山隨記

方健榮

鳴沙山中

早晨起了個大早，與朋友結(jié)伴而行，趕往敦煌城南五公里的鳴沙山。天還略帶點寒意，空氣格外清新。一進鳴沙山的山門，視野立刻開闊起來，腳下是綿綿的沙灘，向南邊望去是起伏連綿到天際的鳴沙山。游人們早早趕來，往山里走，有的還騎著駱駝，山谷里傳來叮叮咚咚悠遠(yuǎn)的駝鈴聲。

我們徒步前行，走過了像海灘一樣的沙灘。這一片沙灘是被昨夜的風(fēng)吹得很干凈的沙子，那么細(xì)那么密，還留下風(fēng)的波浪般的痕跡。在這沙灘上行走時，我感覺就在海邊。也許在幾百萬年前，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大海。我們在苦澀的風(fēng)里走過，感受到人類腳步幾多的滄桑。滄海桑田，這兒成了大海留下的最后一聲嘆息。耳畔似乎又傳來鄭智化的《水手》的歌聲，此時此刻，我們在早晨的陽光里都脫掉鞋子，光著腳丫卷起褲管走在沙灘上了。

我們向東邊的那座小山上走過去，那兒再往東有駝隊正沿著山路向上攀登到一座鳴沙的山峰上去。今天我們要從這里爬過許多的山，一直到山里面去。不知道這山里還有什么，但我們有一種入山尋寶的愿望。鳴沙山不同于石頭的山，這一座座大山，都是由一粒粒小小的塵埃般的細(xì)沙組成。那么多的沙，像巨大的水流，因為風(fēng)的旋轉(zhuǎn)流動，一千年一萬年的聚積，大地上隆起了這一座座連綿的無限伸展的大山。這么多的沙組成這么雄渾的山，想必世間也是少有的。我們開始向上爬。最初的沙山還不太軟，似乎是一場接一場雨過后沙粒凝結(jié)在了一處，踩上去硬硬的，如走平路。轉(zhuǎn)眼功夫，我們登上了山頂，這時候看到那個駝隊還在向東邊走，他們要到那有帳篷的地方去，那兒插著紅旗，在早晨的陽光里迎風(fēng)飄揚。這一片山地在早晨的照耀下線條分明，簡單明了，顯得格外開闊。我們上的這座山還不算太高，有幾個農(nóng)民在這兒等游人。沙山上向下是幾道爬山的木梯，這兒有不少滑板，有幾個游客坐上滑板，從山頂上一推小船般向山下滑去，速度極快，也極冒險，讓人有一種欲坐而后快的欲望。這種感覺一定是酣暢淋漓的。在鳴沙山中坐駱駝最好兩個人，最好是與自己心愛的人，一前一后在駝鈴聲聲中一顛一顛進到山中去，是多么浪漫享受的事。坐滑板則不同，女孩子是會害怕的，一般男的坐著在半山里翻船不能順利到達山下是無所謂的事。我們沒有騎駱駝，也沒有坐滑板，我們看著別人在這大沙漠里體驗著無法言說的快樂，也為自己能夠到他們?nèi)ゲ涣说母h(yuǎn)的山中而無限快慰。

我們走過這座山，就向另一座山上走去。光著腳的感覺真好，腳底下的千萬顆沙粒細(xì)密地按摩著我們平時難得赤裸的雙腳，那種舒服的感受好像從腳下很快傳到了內(nèi)心，傳到了身體的每個細(xì)胞，每一滴滾燙的血，此時我們的生命活躍而幸福。我們邊走邊說笑，三個人說著許多自由而超凡的事，仿佛心靈上的一切束縛都在這早晨的清風(fēng)里被吹得干干凈凈，一如這無邊蕩漾的沙海，在陽光里不夾雜任何一點別的想法。當(dāng)我們爬到這座山頂時，腳下沙子一陷一陷的，我們都有些氣喘吁吁了，但流淌在生命中的快樂是無以言表的。山風(fēng)清清地吹過來，在我們的身體上，在我們的眼里，在我們的耳畔，聲音呼呼作響。我們回過頭看來時的路，山底下的人那么小，駱駝也小小的，那些小汽車像甲蟲一樣緩慢移動。而腳下和遠(yuǎn)處的山，都矮起來。一覽眾山小，真的是如此。而我們敦煌的這一片綠洲，真像一個盆子也有了邊沿，都在目光所及之內(nèi)。那座小城若隱若現(xiàn)，真是一堆小小的積木壘出的玩具。我想起“一片孤城萬仞山”，此時看鳴沙山和山下的小城就是這樣一種感覺。東邊的三危山和鳴沙山的色調(diào)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三危山是藍色的，鳴沙山一片灰渾。在綠洲四邊，則是無邊無際的大戈壁。原來我們生活的綠洲是這么小小的一點綠，在這沙漠和大戈壁之間，真的有點弱不經(jīng)風(fēng)的感覺，似乎一場大風(fēng)暴就可以把它吹得無影無蹤。在這個時候看到的東西只有天和地，天地之間也就沒有別的什么可以稱道的了。朋友說在這山頂上真的把什么都忘了，什么名和利，什么恩恩怨怨，都不值得一提了。在綠洲的那座小城里，人們?nèi)匀辉趻暝?、拼搏，只不過是玩著一種十分可悲的游戲而已。在這巨大的沙山上，我們不由悟到了生命的真諦，感到自然的偉大，人類的渺小，都禁不住對著天空和群山呼喊起來?！鞍　馈馈保@喊聲在早晨的清風(fēng)里被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不知道山下的人們聽沒聽見。我們長嘯著呼喊著，揮灑著生命中無窮無盡的向往和激動。

我們翻過這座山，向里面進入一片谷地，這時候所有一切都被山遮擋在外面。走了好半天，有點累，幾個人在沙灘上就地坐下來，喝點水，補充補充能量。山野之中寂靜無聲，偶爾可以看到遠(yuǎn)處一小片一小片綠，好像是野草，因為今夏雨水旺，這些小草竟然在沙漠里悄悄長出來了。還看到小小的蜥蜴，在沙漠上驚慌地逃跑，它那么無措的樣子，我們真想追上去抓住它。風(fēng)清清的，山靜靜的，在這山里只有我們?nèi)齻€人。在大自然現(xiàn)象的懷抱里，我們的心靈無比寧靜，像這一地的沙灘，都沉淀在這茫茫的沙海中了。我們休息的時候，看見在我們身后那座山上翻下來一個人，他走得很快，不大功夫就到我們身邊，是一個五十多歲仍很精神的男人，轉(zhuǎn)眼功夫擦身而過，繼續(xù)向里面走去，翻過那座山，就再也看不見了。我們幾個年輕人和這位長者相比，真的算不上爬山的好手，對他暗自佩服起來。山谷里還有若隱若現(xiàn)的車轍，仿佛到更加遙遠(yuǎn)的山里去了。

我們又開始走過這沙灘的谷地，看到山地起伏變化萬千，猶如在夢幻里一般。在這巨大的沙粒的世界里，只有風(fēng)留下了波濤一樣的痕跡，無邊無際地蕩漾開去。我們走過，只留下了赤裸的腳印，長長的，已經(jīng)十分遙遠(yuǎn)。我們手腳并用，開始爬另一座更高大的山了。人類總在征服一座又一座高山，登上一個又一個頂峰，都說無限風(fēng)光在險峰，在這大水流般柔和的線條組成的山里，也有無限的風(fēng)光，只是人們很難體會到罷了。當(dāng)我們登上這座山時，我們坐在山頂上，坐在那刀刃一般的山脊上，眼前的世界無比廣闊，雖然都是沙的世界，但并不顯得單調(diào)，起伏回還往復(fù)不已，像一首巨大的頌歌在這里奏響，把大自然神秘莫測的美演繹得無窮無盡，余味深長。耳畔的清風(fēng)吹著，眼里的沙粒滾動，還有什么時光比山里的早晨更讓人沉醉流連的呢？我們已經(jīng)深深地被大自然的美所征服了。在這山頂上用手捧起沙粒再看著沙粒流水一般從手中流瀉，仿佛這一天的好時光，都從我們手里這樣歡快地流瀉而出。endprint

我們繼續(xù)走，身后留下長長的腳印。又是一片沙的谷地，看到一些小樹一樣綠綠的植物。我不由跑過去停下來看著它們，原來是梭梭刺，還開著小小的葡萄大小的花，有紅的，也有白的。在這大沙漠里，看到這綠色原來是這樣一種訝異歡喜的心情。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們翻過了多少座山，都有些累了，看到周圍仍然是沙的海洋，那些山脊都如刀刃一般，風(fēng)吹過的時候，山脊上像有煙塵隨風(fēng)飄蕩，那細(xì)細(xì)的沙如過眼的云煙，被人們踩下去，又被風(fēng)刮起來，吹到山頂上去，在這山里變幻著自然不老的容顏。一大片谷地在腳下，太陽高高地照著，離山頂很近的地方，天藍得像切入心靈一般。那種藍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也是朋友們沒有看到過的。我們禁不住久久地看那片天，那片藍玻璃一般幾乎化為水的天，不知道如何說一句話了，真想就一縱身跳進這蔚藍的海水里去。

天熱起來，這時候看四周的山，像女人的乳房，像女人的身子，像女人的腿，就那么柔情地在我們的身邊。鳴沙山是如此女性化的山，讓人禁不住要去撫摸它迷人的肌膚。這山不僅僅像一個美人，讓人沉醉，更像是一位青春勃發(fā)的母親，像敦煌的母親，在這里靜靜地躺著，深情地守望著綠洲盆地上的人們，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在這柔軟的懷抱里，我們都不由自主地躺下來，躺在這沙灘上，脫光衣服，赤裸著身體，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表達此時此刻的心情，表達對自然無限的熱愛和敬畏。不知道過了多久，太陽暖暖地照著，沙子滾燙滾燙，我們聽到風(fēng)聲吹過，在這寂靜的山里，風(fēng)掠過發(fā)梢時帶著親人般撲面而來的涼爽情意。

一只鷹在天空中滑翔，它那么久都不抖動一下翅膀，從一座山滑向另一座山，讓我們覺得一只鷹不知比一個人幸福了多少倍。天邊的云潔白潔白，像一些涌向岸邊的雪浪花。在這個夏天的早晨，我們在藍天黃沙之間，在陽光的照耀和微風(fēng)的吹拂里，似乎已經(jīng)被融化了，和這沙山徹底地融為一體了。就想這樣靜靜地躺著，什么也不想，讓沙粒吹打在干凈年輕的身體上，赤裸裸的，不愿到山外面的世界里去。

鳴沙山下

一個雨后的早晨，我獨自來到了鳴沙山下的這一片曠野上。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全新的地方。我在敦煌的這塊熱土上生活了三十多年，但我從來沒有到過這里。想必更多的人也不會來這里，人們只喜歡在紛擁的城市里行走?？晌襾砹耍?dāng)我走進這片野天野地，就被它罕有的美悄悄地俘虜了。

我走過一片夏天的樹，風(fēng)很大，吹得這片樹嘩嘩作響。久久地在風(fēng)里站著，徹骨的涼意從身體的四面八方吹過來，猛然感到，我也是一棵樹了，站在曠野上，一年四季都被風(fēng)吹著是一種多美的感覺。我抬頭仰望著這些長得高高的修長的白楊樹，那些綠葉是它們唱歌的語言，它們正在與風(fēng)對應(yīng)，唱一支關(guān)于生命的風(fēng)之歌呢！這些挺拔的樹比起城里市儈地活著的人，更讓我充滿了深深的敬意。我竟然用手去摸身邊這棵大樹，它皮膚那么粗糙，甚至是傷痕累累，但它是多么高大挺拔啊，這難道不是我們?nèi)扁}的人生需要汲取的一種精神嗎？

過了這片白楊樹林，是一片戈壁石頭灘。這是在西北戈壁里常見的一種地貌。戈壁上長著一堆一堆的梭梭刺，均勻地散布到遠(yuǎn)處，有些梭梭刺上就開出了紅的、白的兩種顏色的小小花朵，惹人愛憐。地上有曬干的駱駝糞，好像駱駝們在這里吃過梭梭走了有好長時間了。這些歲月里梭梭刺們在雨水中快速地生長起來，竟然都成了這么一大片群落了。在這一塊領(lǐng)地里，只有梭梭刺這一種植物鋪天蓋地，很少見到別的植物。我不禁納悶，興許在這樣的戈壁環(huán)境里，只有梭梭刺才成了真正的強者，這里成了它們的天地，它們的家園。在這片梭梭刺的盡頭，看到水流過的痕跡，那沙地上細(xì)細(xì)的波紋像沖積出來的扇面。一切都是新鮮的，這個早晨，這片天地，我這個閑散的人。

遠(yuǎn)遠(yuǎn)是一道黃沙梁，那道黃沙梁從南向北延伸過去，顏色特別顯眼，像堆著一道高高的麥粒。南邊是一片綠色的樹，遠(yuǎn)遠(yuǎn)地夾在鳴沙山與這片曠野之間，那是叫月牙泉的村子，此時只是一溜兒綠色而已。而這片曠野闊大深遠(yuǎn)，我向黃沙梁跑過去，當(dāng)我走上這黃沙梁，站在高處向四面張望，卻無法說出對它真實的感受了，只是一個勁地自語：真美，真是太美了！如果你不來這里，就永遠(yuǎn)體會不到這道黃沙梁細(xì)膩的美柔情的美無限伸展的美。在這曠野之上，它就像一個美麗的女人那樣貼近著我的胸懷。我在這黃沙梁上奔跑，吶喊，然后捧起沙粒，在陽光與風(fēng)的吹拂里，揮灑著青青兒馬般熱血的激情。這一個黃沙梁竟然讓我心海蕩漾著，仿佛生命中有一種愛情也和大自然一樣，干凈安謐，久久地裸露在天與地之間。過了這道黃沙梁，更遠(yuǎn)處是又一道黃沙梁，那一道黃沙梁是這一道黃沙梁的好朋友嗎？突然就明白了，這道黃沙梁在這么遠(yuǎn)的地方，即使一年四季沒有人來，也是不孤獨的，這兩道黃沙梁，讓我發(fā)現(xiàn)了自然無言而真誠的奧秘。

我還在這黃沙梁上，我像這道黃沙梁一樣，深情地望著那遠(yuǎn)處的黃沙梁。興許此刻，那道黃沙梁也向這邊注望著這道黃沙梁呢。在天地之間，彼此含情脈脈，彼此金黃金黃，像做著同一個燦爛溫馨柔美的夢，靜靜地躺著，露出被風(fēng)吹得光潔的肌膚。這個早晨，我仿佛成了它們天真無邪的孩子，我被它們捧著，被它們照耀著，甚至不是我在和它們玩，而是它們在巨大的手掌心里玩著我這樣一個小小的孩子，看著我在沙里留下那螞蟻般細(xì)小的腳印，它們一定會很好笑，因此臉上露出了那細(xì)密的風(fēng)吹過的皺紋。在這樣的天地里，人一下子被美放翻了，還能夠站起來嗎？還能夠有別的想法嗎？坐在這早晨的黃沙梁上，只想讓風(fēng)吹上一萬年。

我這才注意到鳴沙山，在那一溜兒綠的遠(yuǎn)處，看到了更遠(yuǎn)更大的鳴沙山，真的是一種大氣勢，感嘆自然是一個大手筆，一座座大山被風(fēng)吹成了柔和的波峰和波谷，仿佛有一位畫家，還在不停地描畫出鳴沙山的神韻。那一座座沙山，因為線條的流暢，在陽光里明暗清晰地涌動而來。此時我感覺到自己就在波濤洶涌的大海邊上，鳴沙山內(nèi)在的那一種力量，經(jīng)久不息地拍打著我的心潮。猛然間，我又感到無比的寂靜，似乎連風(fēng)的聲音也沒有了，再看鳴沙山，有的像金字塔，有的像尖頂?shù)牟荻猓嗟母杏X無法說清，在天邊上無限遙遠(yuǎn)地延伸著。這就是一幅畫，有一支筆在看不見的地方，盡情揮動著，而我是膜拜著這高大雄奇又流暢的鳴沙山了。endprint

在黃沙梁上走了很久，回過頭來看到更遠(yuǎn)的鳴沙山，比先前矮多了。天邊一溜蔚藍色的山與鳴沙山相連著，那是三危山。我又想到了畫家，是不是他把所有的藍色都涂在了那個地方？三危山是那么藍，讓我心里一片清澈，我無法置信我看到的景象，這難道是真的嗎？天底下會有這樣的蔚藍色的山，與鳴沙山的灰渾相比，與天上的白云地上的黃沙相比，與那綠的村莊相比，這一溜藍深情而生動，久久地吸住了我的眼睛。我想這樣憂傷而純凈的山脈，一定是敦煌靈魂的所在吧，雖然很少有幾個敦煌人能夠在這個早晨，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看到這蔚藍的三危山，但它一直就這樣，仿佛一塊藍水晶的寶石，在敦煌眼里閃閃發(fā)出迷人的光澤。

在石頭灘上我撿到幾塊奇特的石頭，看到的是更多的石頭。一棵紅柳樹吐著火焰般的花絮，燃燒成這里最美的風(fēng)景。布谷鳥在曠野里叫著。遠(yuǎn)處那片綠色的村莊里傳來拖拉機的咚咚聲。天空飛過一架飛機，隆隆的聲音經(jīng)久不散。這時候更感到這曠野的寂靜，更加希望向著遠(yuǎn)處走去。翻過了那兩道黃沙梁，我看到在有水渠和電線桿的地方，有更多的沙灘和紅柳，一條石子路，從東往西向遠(yuǎn)處延伸去。

在這天地里，感到這是我所看到過的最美的景象了，這一片說不上名字的曠野，也許是敦煌最美的一個地方呢。我很想告訴人們來這里走一走看一看，可我又怕，當(dāng)更多的人接踵而來時，這里會不會還是這樣寂靜，這樣柔情，這樣詩意又余味悠長呢。

我真的怕，我的嘆息，像這曠野上的一朵小小的花，散發(fā)出淡淡的苦味。

鳴沙山中黃昏雨

鳴沙山最美的時刻是落日黃昏。那時天空的云和山間的清風(fēng)，把人心都吹向一片無際的沙海。一個人或幾個朋友，撞入鳴沙山的懷抱里，在沙漠上留下腳印，或在沙漠的高處坐下來等待黑夜來臨。風(fēng)吹著，天地間仿佛只有這一刻的浪漫無邊。幾個南國少女眼里，沙山上的奇遇不知又會在今生里多少次回眸想起。在鳴沙山上，在月牙泉邊，在駝鈴聲聲中，會留下詩酒的蹤影。當(dāng)天黑下來，星辰初起，這山谷間更是無限神秘起來。不知道多少次，我流連往返在這大沙漠的懷抱里。

這一次來鳴沙山，天氣并不詩意，黑黑的云低垂著有些壓抑。我?guī)е鴰讉€省城來的孩子，他們第一次到敦煌，對什么都抱著天真好奇，一會兒想要騎駱駝，一會兒又要開越野車到山里探險，揮灑著少年的風(fēng)發(fā)意氣。在山谷里走了不久，天下起雨來，不大，淋在身上涼涼的，好舒服。我暗自想，這是一個雨中的黃昏，大概很少有人在雨里來逛鳴沙山月牙泉的。不幾分鐘，雨就成瓢潑大雨。在雨里幾個孩子奔跑嬉戲，臉上、頭上、身上到處都流動著雨水。一些游客匆匆坐觀光車向山外去，幾個騎駱駝的也驚慌失措的樣子。這些在大城市里呆的久了沒經(jīng)過風(fēng)雨的現(xiàn)代人，怕是享受不了這一番風(fēng)雨的洗禮。我們?nèi)匀幻坝晗蛏嚼镒?，這時候人們大都向山外跑，只我們幾個反向而行。

沙石路上到處是混濁的水流，雨好大，打在身上啪啪作響，十分生硬。水從臉上、衣服上流淌，幾只落湯雞在雨里咬著作響的牙，都感到了寒冷。有個孩子脫成了光膀子，說這樣感覺好些，有兩個孩子不想走了，要回去。可這是半路，往外走，仍在大雨中。其中一個埋怨起來，說真倒霉。脫光衣服的小孩卻堅持往里走。到月牙泉還遠(yuǎn)，怎么辦？我也是平生頭一次在這地方遇雨，盡管渾身是水，卻不愿就此逃回去。

繼續(xù)向里走，離小泉灣不遠(yuǎn)看到好多茅草蘆葦搭起來的涼亭，里面坐著一些游人避雨。幾個人跑進這亭子里，仍然是驚魂未定。敦煌的天竟如此，在這大雨里，誰會有心領(lǐng)略此地美景，又怎么能領(lǐng)略到沙漠神泉柔美的風(fēng)韻呢？不遠(yuǎn)處的駱駝仍匆匆向山外跑去，此刻這山里已很難看到人影了，他們都躲到哪兒去了呢？這么大的山谷，只有大雨飄落的聲音，把耳朵身體全都灌滿了。

幾個孩子的思想搖擺起來，進去還是不進去？距離月牙泉不太遠(yuǎn)了，但這短短的路顯然成了艱難，這山谷里狂風(fēng)勁吹，雨更大更急。我盡管也招架不住，但仍鼓勵他們面對風(fēng)雨。

這確實是艱難的行走，大雨和沙粒一起向我們襲擊過來，打在臉上生疼生疼，每走一步都會被雨沙簇?fù)?，甚至可能被風(fēng)吹倒。這時候看到四面的鳴沙山，完全是一種奇妙的意境，山頂上，煙霧繚繞，沙子在風(fēng)雨的吹打下變成了滾滾的煙塵，向天地間無邊的傾灑。這里正在發(fā)生一場戰(zhàn)爭嗎？我們被這難得一見的景遇吸引，忘記自己身處在大風(fēng)雨中了。天空劃過一道閃電，很亮很亮，很快，天地間一片昏暗。衣服完全沾在了身上，從身體到心里都是冰涼冰涼。雨和沙粒打得眼睛睜不開，肆虐的上天發(fā)怒時會有這么大的脾氣威風(fēng)，不僅把天地搞得一片昏暗凄涼，也把每一個小小的人搞得暈頭轉(zhuǎn)向。說實話，這陣勢我快有點撐不住了，在這大風(fēng)大雨里淋上這么半天，被無邊的大雨和沙粒一次次擊中，被風(fēng)雨團團包圍，找不到突圍的方向了。

我和一個小孩繼續(xù)向里走。在大風(fēng)雨的吹打下，三個孩子被丟遠(yuǎn)了。當(dāng)我們沖進月牙泉閣的平地上時，這里游人全無，人去樓空，只有風(fēng)雨打著木板的聲響。這是古樂一樣原始自然的交響，在月泉閣的亭子里，靜靜地聽著天地間無邊的風(fēng)雨聲，聲聲入耳。飄揚的風(fēng)雨和沙粒仍然向這里襲來，這一刻我們什么也想不起來。終于看到月牙泉了，風(fēng)雨中那么瘦。為了看到這不安的湖泊，我們經(jīng)歷了這一場風(fēng)雨。此刻雨水流在臉上，流在我們身體的每個部分，也落在月牙泉上。那一道道的風(fēng)吹起的波紋和雨濺出的漣漪，凄清而柔美。這里竟是如此寂寞，月牙泉邊的樹并不平靜，仿佛我們曾經(jīng)的內(nèi)心。這一刻我體會到生命的真諦，體會到風(fēng)雨的意義了。

天黑了，風(fēng)和雨并沒有停，游人們已驚散遠(yuǎn)去。沒有車，失散的孩子也匯合了。在雨中我們一步步向外走去。這山里只剩下我們幾個。剩者為王，我想起這句話。這時候收到一位朋友的短信，大概想到我了，回一個電話過去，朋友聽到我在風(fēng)雨中游鳴沙山月牙泉，都有些擔(dān)心可笑了，怕我們被丟了或被風(fēng)沙埋了。

幾個孩子在雨中把手指含在嘴里打著十分響亮的口哨，雖然一個個衣冠不整不成樣子，但顯得開心瀟灑。風(fēng)雨之后的人是什么樣子呢？看看我們幾個就知道了。在風(fēng)雨的懷抱里，真的會有一種別樣的快樂，不信，你撲向這風(fēng)雨的懷抱就知道了。

欄目責(zé)編：魏建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