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寒梅,屈波
(1.四川大學 藝術學院,成都 四川610065;2.西華大學 藝術學院,成都 四川610039)
全國美展,是由文化部、中國文聯(lián)與中國美協(xié)共同主辦的每五年一次的全國性、綜合性美術大展。它始于1949年7月的“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藝術展覽會”,迄今已舉辦十一屆。相對其他展覽,全國美展包含的藝術門類更齊備,參展作品更豐富,牽涉的行為各方——政府機構、群團組織、學術團體、藝術家、受眾——更復雜,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說,全國美展可謂“解讀中國當代美術的百科全書”,也“基本上可以構成20世紀后半葉的中國美術史”。①
不過遺憾的是,至今卻并未見一部從全國美展的角度敘述中國當代美術史的論著問世。目前有大量散見于《美術》、《美術觀察》、《美術報》、《美苑》、《西北美術》、《美術與設計(南京藝術學院學報)》、《藝圃》、《美術研究》、《人民日報》、《中國文化報》、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官方網(wǎng)等媒體的歷屆全國美展的報道和述評,可謂多不勝數(shù),但這些言說多為即時性的述評,少有具藝術史意義的研究。真正對全國美展進行長時段關注,并加以細致切分、深入剖析的綜合性文獻并不多。在這為數(shù)不多的綜合性文獻中,比較有代表性的包括綜論《迎接世紀末美壇盛舉——“怎樣辦好第九屆全國美展”筆談》,訪談《發(fā)展民族藝術 關注精品力作——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常務副主席劉大為談全國美展》、《為歷史造像 為時代立碑——文化部藝術司司長馮遠談全國美展》,評論《全國美展:熱鬧中的貧乏》、《我對全國美展的看法》,論文《20世紀末葉的主流美術——論全國美展》、《新時期主流美術:國家、藝術家、受眾的互動——以第五至第十屆全國美展為例》等?!队邮兰o末美壇盛舉》所邀作者,有組委會官員、美術家、批評家等各方人士,且多為歷屆全國美展的當事人,由于他們各自的關注點不同,通讀所有文章后,令人有如身臨美展籌備會現(xiàn)場,從中可以獲得關于全國美展的豐富信息。②《美術觀察》記者對劉大為、馮遠所作的訪談,訪談對象的特定身份使其關于全國美展的定位、使命、作用、現(xiàn)狀、弊端、走向等諸問題的言說帶有明顯的官方色彩,從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體制文化運作的原則。③李小山與何家言對全國美展所作評論,盡管批評多于褒揚、否定多于肯定,甚至帶有一定的漫畫色彩,但其中也不乏鞭辟入里之見。李小山著重描述了全國美展的模式及其滯后性,對模式本身存在的必要性表示懷疑。何家言則探討了全國美展的管理、評審機制與參展作品質(zhì)量的關系問題,對其發(fā)展前景也持不甚樂觀的態(tài)度。④《全國美展與中國化的現(xiàn)實主義美術》一文從“國展美術”的定位入手,通過與藝博會、提名展等的比較,認為全國美展“仍舊可以看作是20世紀末中國美術主流的代表和主干”。文章還通過對第五至第九屆全國美展的歷時性梳理,抽繹出新時期中國美術的發(fā)展脈絡和規(guī)律。⑤《新時期主流美術:國家、藝術家、受眾的互動》,則梳理了新時期以來全國美展的演繹路徑,從中折射出新時期以來國家對主流美術價值建構和文化取向的締造與演變的歷程,并站在價值中立的立場,分析了全國美展各參與方的心態(tài)、應對舉措與相互之間持續(xù)的互動。⑥有了大量散見各處的時評,加上這些綜合性文獻,應該說,進一步深入研究全國美展的基礎已經(jīng)相當牢固,假以時日,能夠出現(xiàn)更多高質(zhì)量的綜合性研究。
而主流美術,之所以成為或被稱為主流,既因為它相對穩(wěn)定和規(guī)范的形態(tài)和標準符合美術圈內(nèi)外人士對美術的一般看法和期待,也因為有國家或政黨的扶持與倡導,因此,主流美術最能反映國家整體的美術發(fā)展態(tài)勢。展開對主流美術史的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一定歷史時期內(nèi)國家整體的美術推進脈絡與演繹路徑。就新中國主流美術史研究的現(xiàn)狀而言,目前國內(nèi)學術界多注重從著名美術家和經(jīng)典作品的角度展開研究,較忽視次一流和二、三流美術家以及活躍在當下的中青年美術家的研究,也基本上未關注作品的受眾。這種傳統(tǒng)的美術史研究方法的利弊都很明顯:其利在線索明晰,以點及面,注重美術本體及美術家自身的分析;其弊在只重經(jīng)典,簡化歷史,其后果就是遮蔽了其他眾多的美術家及作品,忽略了經(jīng)典產(chǎn)生的社會語境和受眾的能動作用。以主流美術主要展示空間之一的全國美展為載體進行考察,則可具體而微地解析主流美術史。這是因為一方面全國美展牽涉到政府機構、群團組織、學術團體、藝術家、受眾等幾乎所有相關行為主體;另一方面,全國美展往往匯集了某一時段大多數(shù)的美術創(chuàng)作,老、中、青美術家同臺競技,各藝術門類交相輝映。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全國美展可以構成20世紀下半葉開始至今的中國主流美術史的主體,的確堪稱解讀當代中國主流美術史的百科全書。
研究全國美展,可切入的角度眾多,其中一個可行的方法是,用皮埃爾·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的“場域”(field)理論對美展的各參與方進行深度的歷時性分析。全國美展是政府機構、群團組織、學術團體、藝術家、受眾等各方參與者各種訴求的糾結之地。如果按照布爾迪厄的界定,場域是“由不同的位置之間的客觀關系構成的一個網(wǎng)絡,或一個構造”,⑦那么,全國美展的確是一個標準的場域。布氏從社會學角度分析文學藝術,原無特異之處,因為在其之前藝術社會學已經(jīng)高度成熟,但布氏的突出之處在于,他將場域變動不居的特性,歸因為場域是“力量關系的場所(不僅僅是那些決定意義的力量),而且也是針對改變這些力量而展開的斗爭的場所”,⑧其理論強調(diào)了場域參與者之間相互角力的一面。從新中國全國美展的演變歷程看,布氏的理論是一個有效的解讀工具。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全國美展的流變確實是全國美展場域參與者們競爭的結果。宏觀檢視新中國全國美展發(fā)展史,即可發(fā)現(xiàn)這一規(guī)律。
第一屆全國美展,于“第一次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期間舉行,展覽名為“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藝術展覽會”,在國立北平藝專舉行,后被追認為第一屆全國美展。本屆美展,在延續(xù)民國時期全國美展形式的同時建立了自己的價值體系,為其后全國美展的運作確立了范式,具有某種程度上的原型意義。一些具有特殊政治意蘊的藝術門類如漫畫、木刻等在展覽會中受到了特別關注;大批主要流行于解放區(qū)的藝術門類得以展出;一套新的藝術批評話語體系逐漸成熟并開始取代舊體系。因此,伴隨著新中國成立這一重大社會政治轉折的,是一次美術場域的重新建構。展覽強化了政治場域與美術場域的聯(lián)系。通過本屆美展,藝術為政治服務、為大眾服務的原則,在全國美術界進一步推行。⑨
第二屆全國美展,于1955年舉行,共996件作品入圍展出。本屆展覽,表明了美術場域與政治場域有機契合的關系:“美術家們在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方針指導下,正在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鼓舞著人民建設祖國和保衛(wèi)祖國的高尚熱情?!雹獗緦妹勒沟牟誓?國畫)問題,對這一觀點作出了最好詮釋。在各美術門類中,彩墨畫(國畫)入選的數(shù)量最多,有274件。此時的彩墨畫(國畫),因接受蘇式現(xiàn)實主義的改造而具有了再現(xiàn)現(xiàn)實的能力,倍受各方贊譽。這一現(xiàn)象暗含的一個政治命題是,“新生的人民政權面對的如何改造舊的意識形態(tài),在建立新文化時如何對待傳統(tǒng)文化”。?這一命題在當時語境中的權威答案就是“古為今用”。傳統(tǒng)藝術與當代政治在這樣的方案中暫時達成了一致。這種美術場域與政治場域的同步運轉,帶來了中國畫壇的繁榮景象。其他藝術門類,狀況亦相當近似。
第三屆全國美展,于1962年紀念“延講”發(fā)表20周年期間舉行。參展作品的創(chuàng)作年代上溯1942年下迄1962年,參展作者共800余人,老、中、青藝術家“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本屆展覽最突出的特點是各參與方對藝術本體的關注,這在大量的報道和評論中均有反映。在美展期間北京美術界舉行的座談會中,更有人大膽提出了“作為一個美術家,不談形式怎么行呢”的觀點。?種種跡象表明,20世紀60年代初期,美術場域有了某種程度的自主性。但這種自主性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政治場域賦予的。從1961年開始,在國民經(jīng)濟政策實行“調(diào)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大背景下,周恩來直接領導文藝界糾正20世紀50年代后期一些過激和左傾的做法,文藝界迎來了一個春天。第三屆全國美展,則成為了這個春天里的一朵“香花”。
第四屆全國美展,于1964年至1965年間舉行。本屆美展在數(shù)量上創(chuàng)造了新中國全國美展體系創(chuàng)立以來的新紀錄。展覽具有如下特點:一是地域特色的呈現(xiàn),相當多的省、市、區(qū)都推出了代表性的畫種或內(nèi)容特別的作品。二是時代風格的凸顯。展覽中各具特色的地域空間差異,被統(tǒng)領在一種集體的時代風格之中,革命浪漫主義成為新的美學風尚。與此同時,展覽幾乎消解了藝術家個人風格的存在。各地采用的“領導、作者、群眾三結合”的組織創(chuàng)作方法,在相當程度上造就了本屆美展的特點。各地政府根據(jù)本地特點劃定創(chuàng)作題目范圍供美術家們選擇,自然地形成了作品內(nèi)容上的區(qū)域特色。而美術家們在運用自己的技術完成作品的時候,背后有不容忽視的大眾審美趣味。正是這種審美趣味的導向,才使浪漫主義的時代風格在本屆美展中風行一時。美術場域的狀態(tài)因參與者的力量關系而發(fā)生了重大改變。
新時期以來,全國美展的發(fā)展與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同步。從剛剛步入改革開放新時期之際舉行的第五屆全國美展,到對國家文藝主旋律的寬泛理解已成為絕對主流的歷史境域中舉行的第十屆全國美展,各屆美展的熱點,昭示了美展的主要參與者——國家、藝術家、受眾——在不同時期的地位、影響及其相互關系的網(wǎng)絡式動態(tài)變化過程。一方面,國家文藝主張對全國美展有先在性的影響,反過來后者對前者也有巨大的推動作用,美展的熱點往往會促成新的國家文藝主張或新的闡釋話語產(chǎn)生。另一方面,這些熱點反映了藝術家視點漸次轉換的過程,勾畫出了新時期主流美術演變的軌跡——從為社會而藝術為主潮到為社會而藝術和為藝術而藝術同時并舉。而作為全國美展無形的可見者的受眾,由主流美術所要服務的“人民大眾”中的不同階層構成,他們在各階段受到的關注程度不同,而這種關注,往往就構成了美展的熱點。?舉行于 2009 年的最新一屆全國美展——第十一屆全國美展,再次印證了這一規(guī)律。?
以全國美展為載體分析新中國主流美術的發(fā)展史,首先要對全國美展本身進行寬廣而深入的研究。這需要通過細致的文獻梳理,厘清數(shù)十年來全國美展的發(fā)展過程,以對全國美展的史實進行清晰的描述。而對文獻語焉不詳之處,還可以采用口述史學的方法,對歷屆全國美展的組織者、參展藝術家、觀眾、評論家等進行訪談,以填補史料的空白。
在全國美展史實描述清楚的基礎上,可以展開對全國美展場域的生成性研究。首先以歷史的考查和比較的眼光,分析新中國全國美展與民國時期全國美展的不同,闡釋新中國全國美展這一場域的生成機制與過程。然后對新中國不同歷史時期全國美展場域參與者的流變進行分析。新中國全國美展的歷史,大致可以劃分為兩個時期:十七年時期和20世紀80年代至今。在這樣的歷史分期的基礎上,用社會學和統(tǒng)計學的方法對每一時期全國美展參與者的流變進行較深入的分析,這其中,藝術家是分析的重點。其原因一是研究的便利,更重要的是,藝術家作為美術作品的直接生產(chǎn)者,國家的文藝主張和受眾的期望只有進入其視野,才會有全國美展場域的存在。研究參加過全國美展藝術家的個案,可以細致而深入地描繪全國美展場域復雜的網(wǎng)絡結構及動態(tài)的變化過程。
在上述研究的基礎上,將每屆全國美展作為新中國主流美術發(fā)展進程中的歷史節(jié)點,對每一節(jié)點進行相互比照,從中尋繹出演進規(guī)律,從而達到通過全國美展這一載體描繪出一幅當代中國主流美術發(fā)展全景圖的最終目的。而全面的描繪、中立的分析,能對全國美展相關參與者的認知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并為當下及今后的美術文化建設提供有益的參考。
① 陳履生《觀國展,談國畫,論發(fā)展》,《國畫家》,2005年第1期,第35、34 頁。
② 《迎接世紀末美壇盛舉——“怎樣辦好第九屆全國美展”筆談》,《美術觀察》,1999年第4期,第4-18頁。
③ 趙權利、楊斌《發(fā)展民族藝術關注精品力作——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常務副主席劉大為談全國美展》,《美術觀察》,2004年第5期,第6-8頁;徐沛君、趙權利《為歷史造像 為時代立碑——文化部藝術司司長馮遠談全國美展》,《美術觀察》,2004年第5期,第9-11頁。
④ 李小山《全國美展:熱鬧中的貧乏》,《粵海風》,1999年第3期,第3-4頁;何家言《我對全國美展的看法》,《美苑》,2000年第1期,第6-8頁。
⑤ 譚天《全國美展與中國化的現(xiàn)實主義美術》,《中國藝術》,2000年第2期,第4-8、80頁。
⑥ 屈波《新時期主流美術:國家、藝術家、受眾的互動——以第五至第十屆全國美展為例》,《美術觀察》,2009年第11期,第97-100頁。
⑦ 皮埃爾·布爾迪厄《文化資本與社會煉金術——布爾迪厄訪談錄》,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42頁。
⑧ 同⑦,第149頁。
⑨ 屈波、楊寒梅《范式的確立:第一屆全國美展》,《文藝理論與批評》,2012年第5期,第140-143頁。
⑩ 《爭取我國美術的進一步繁榮和提高》,《人民日報》,1955年5月3日,第1版。
?劉曦林《中國畫三度論爭的思考》,《美術》,2000年第4期,第74頁。
? 《北京美術家座談紀要》,《美術》,1962年第4期,第3頁。
?同 ⑦ 。
?孟繁瑋《呼喚時代經(jīng)典——第十一屆全國美展中國畫展述評》,《美術觀察》,2009年第11期,第7-11頁;沈偉《整體形象與多樣包容——第十一屆全國美展油畫展述評》,《美術觀察》,2009年第11期,第12-15頁;徐沛君《在“貼近”與“超越”之間——第十一屆全國美展雕塑展述評》,《美術觀察》,2009年第11期,第16-19頁;楊斌《設計如何改變生活——第十一屆全國美展藝術設計展述評》,《美術觀察》,2009年第11期,第20-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