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的雙重情感態(tài)度——論《班主任》的謝惠敏問題

⊙夏正娟［鹽城師范學院文學院， 江蘇 鹽城 224001］

⊙馬群仁［江蘇省鹽城市教科院， 江蘇 鹽城 224001］

目前，文學史對《班主任》的定位已經(jīng)形成基本共識。雖然《班主任》在文學性方面有所欠缺，但我們很難忽略《班主任》于“新時期文學”的意義。從《班主任》開始，“80年代的許多小說都是圍繞著一個又一個‘問題’而精心構思、設計和創(chuàng)作的”①。確實，劉心武《班主任》之后的《愛情的位置》《醒來吧，弟弟》等小說基本都是圍繞社會問題展開想象的。但是，《班主任》雖提出了謝惠敏“精神內(nèi)傷”的問題，卻不是圍繞謝惠敏問題“而精心構思、設計和創(chuàng)作的”。從小說題目，我們便能發(fā)現(xiàn)，作家的創(chuàng)作動機是塑造班主任張俊石的形象，謝惠敏的問題只是在塑造張俊石形象的過程中“無意”呈現(xiàn)的。仔細分析劉心武的“無意”，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潛藏的豐富的歷史信息，《班主任》之所以被“文革”后重返文壇的批評家普遍接受，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謝惠敏這個問題人物的塑造符合批評家們對紅衛(wèi)兵形象的心理期待。

一、作為“問題人物”的謝惠敏

《班主任》講述了班主任張俊石老師在支部書記老曹的支持下，毅然決定接受“小流氓”宋寶琦。在做學生工作的過程中，張老師發(fā)現(xiàn)團支部書記謝惠敏與“小流氓”宋寶琦同將小說《牛虻》視為“黃色小說”。張老師的發(fā)現(xiàn)一石激起千層浪，馮牧、草明等名家都紛紛撰文聲援《班主任》，認為《班主任》是“在揭批‘四人幫’的第三戰(zhàn)役中，射出去了一枚重型炮彈”②?，F(xiàn)在，我們重點分析這枚“重型炮彈”的隱秘構造。

《班主任》既是劉心武步入文壇的起點，也是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原點”。劉心武是一個理智型的作家，無論是人物塑造，還是情節(jié)設置，都閃爍著作家“真知灼見”的光芒。而《班主任》則潛藏著許多不確定的因素。就情感結構而言，《班主任》的情感是分裂的。小說主人公張俊石對謝惠敏的態(tài)度是同情、悲憫、寬容，相信“憑著謝惠敏那正直的品格和樸實的感情，只要傾注全力加以治療，那些‘四人幫’在她身上播下的病菌，是一定能夠被殺滅的”③，作家卻不以為然。與其說是劉心武揭示了謝惠敏的心靈創(chuàng)傷問題，不如說是描述了一個“問題人物”。

且看謝惠敏出場時的形象呈現(xiàn)：

她彈跳力很差，手臂手腕的關節(jié)也顯得過分僵硬……

的確，謝惠敏除了隨著大伙看看電影、唱唱每個階段的推薦歌曲，幾乎沒有什么業(yè)余愛好。她功課中平，作業(yè)有時完不成……④

從劉心武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謝惠敏出場時便被定位為一個“智”“體”都有缺陷的“問題學生”。

有意味的是，劉心武的這種描述方式疏于中間人物，近于反面人物。以劉心武“文革時期”公開發(fā)表的小說中的中間人物為參照，或許更能說明問題。

中篇小說《睜大你的眼睛》講述了紅小兵方旗在治保主任方大媽的幫助下，與資本家鄭傳善斗智斗勇，最終“中間人物”鄭可意受到感化，順利歸隊，與大家一起打倒鄭傳善，取得勝利的故事。其實，謝惠敏與鄭可意身上存在著相似的問題，只是“資本家”被置換為了“四人幫”。同樣受“惡勢力”的蒙騙，劉心武對謝惠敏與鄭可意的處理卻出現(xiàn)了天壤之別。且看鄭可意的出場：

鄭可意跟方旗一個年級，身量可比方旗矮小。他臉上抹著幾道灰，抱著個小足球，一見我倆就煞住腳問：“干嗎玩去？”

我得意地告訴他：“看電影去！《艷陽天》！”

他一聽看電影，咳，就跟牛皮糖似的粘上我倆了，死乞白賴地要我倆讓他一張電影票。⑤

很明顯，作家在鄭可意出場時便將其定位為一個貪玩的小男孩，相比之下，劉心武對謝惠敏未免太“刻薄”了些。劉心武的“刻薄”甚至不止于此，如果說鄭可意尚有小伙伴愿意聽取他的建議，謝惠敏則始終“孤軍奮戰(zhàn)”；如果說鄭可意是集體中失散的孩子，謝惠敏則始終是集體的異類。

方旗在街道辦的支持下組建了一個大院圖書館，鼓勵院里的小學生拿出自己的書本供大家共同閱讀。鄭可意則四處宣傳，“個人的書，拿去集中，這不是變相沒收嗎？”在鄭可意的鼓動下，部分孩子向方旗提出要取回自己的書。雖然鄭可意的這一行為，被作家定性為是對革命路線的破壞，但鄭可意能“煽動”大家，即意味著大伙對鄭可意的認同。因此，劉心武最終安排鄭可意幡然悔悟，一方面，是當時“階級斗爭”意識形態(tài)規(guī)訓的結果，另一方面，也與作家將鄭可意預設為集體的一員有關。

相形之下，謝惠敏與“集體”的關系則疏遠了許多。班主任張老師組織學生下鄉(xiāng)學農(nóng)，回來的路上，謝惠敏發(fā)現(xiàn)一個男生帶回一束麥穗，便要求男生立即將麥穗送回去。值得注意的是，張老師同意謝惠敏的請求時，多數(shù)同學頗為意外。可見，在平日里，不僅同學與謝惠敏意見不合，張老師與謝惠敏之間也常有分歧。我們不妨說，作家在塑造謝惠敏這個人物時，便將之預設為集體的“異類”。

二、“文革”創(chuàng)傷心理的宣泄

20世紀80年代初，劉心武寫了一部中篇小說《大眼貓》，小說中的鋼華顯然是謝惠敏系列人物中的一員。與謝惠敏相似，鋼華也是團支部書記，鋼華的“智”“體”也先天不足。

她身材比較粗，臀部特別大，所以進出那樣的座位，很不靈便。

我們班再不能落后！然而鋼華的跳高和跳遠，怎么也達不到標準！⑥

“文革”后多年，鋼華雖然悔悟自己曾經(jīng)的極“左”行為，卻并沒有因此擺脫悲慘的命運。父親、母親、弟弟相繼自殺，鋼華拒絕回黨委辦公室工作，執(zhí)意選擇去圖書館，卻無法適應圖書館的工作；內(nèi)心強烈渴望能得到一個男人的呵護，卻沒有一個男人向她投去目光。

她凄然地對大眼貓說：“這是當年我整你和高如松的報應！幾乎沒有一個男同志愛我！因為，多少年來，我簡直也是一個男人，或者說，我是一個中性的人，人們可以敬佩我、羨慕我、忌恨我、厭棄我……然而，卻不會愛我，不想像占有一個女人那樣地占有我！”⑦

從鋼華的身上，我們不難看到謝惠敏的未來命運。表面上看，鋼華悲慘命運的幕后推手是“左傾思想”，但與大眼貓的幸福生活相比，鋼華孤獨終老的設計難道果真沒有作家的一點私心嗎？鋼華“左傾”的典型細節(jié)為，在大眼貓的高中畢業(yè)評語欄里填寫了政治思想落后等論斷，導致大眼貓高考落榜。有意味的是，作家回憶錄中提到了相似的細節(jié)，劉心武高考之時亦曾遭遇政治差評，致使落榜。這個細節(jié)在作家小說中曾進行過多次描寫，直到20世紀90年代，長篇小說《四牌樓》中的“我”高考之時亦曾有過相似的經(jīng)歷。因此，我們不難猜測，鋼華命運的設置與其曾經(jīng)的行為有著直接的關聯(lián)。

同樣，這種經(jīng)驗敘事的方式主導了謝惠敏人物的細節(jié)塑造。通過謝惠敏的塑造，作家宣泄了“文革”時期遭受的心理創(chuàng)傷。劉心武多年后有關“文革”經(jīng)歷的一段回憶，恰能為我們提供劉心武通過“丑化”謝惠敏達到宣泄創(chuàng)傷心理的證據(jù)。

我確確實實給嚇壞了——因為幾天之內(nèi)，“造反”的“小將”就在校園里打死了好幾個人，有他們認為“該死”的“臭流氓”，也有從校外拉來打死的“反動資本家”，學校的黨員干部和一些老教師在武斗中被極其粗暴地踐踏了人格。⑧

因為“工宣隊”的入住，對劉心武的批斗并沒有實施。但是這一次的虛驚一場，卻令劉心武銘記終身——字里行間我們都可以覺察到作者回憶之時的激動與憤怒。因此，我們便不難理解作家“丑化”謝惠敏的行為了。從這個層面觀照部分批評家對謝惠敏形象的異常熱情，或許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些隱秘的歷史信息。

草明是較早支持《班主任》的一位資深評論家。在《致青年讀者劉心武》一文中，草明的關注重心與作家的創(chuàng)作動機是一致的，熱情贊揚了張俊石形象的塑造，同時肯定了張俊石對謝惠敏、宋寶琦問題的發(fā)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草明對謝惠敏問題的描述不同于張俊石，與作家頗為相似。

謝惠敏，由于幼稚，把“四人幫”的形左實右看作是正確的，因而弄得眼界狹窄，腦筋僵化，把好書當毒草。⑨

張炯、尤西林等人也表達了相似的觀點：

它控訴“四人幫”的罪惡，大膽地揭露宋寶琦和謝惠敏之類的不同性質(zhì)的一代畸形兒的存在，喚起人們痛心地正視現(xiàn)實。⑩

謝惠敏身上的種種特點雖有鮮明的個性，但那種眼界狹隘(還帶著排外情緒)、機械片面、把理論同實踐對立、把政策和群眾對立、盲目服從、絕少創(chuàng)造生氣以及不僅自己如此，還強迫規(guī)范別人的專橫勁兒……?

從草明等批評家的評論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形容謝惠敏的語詞多為一些貶義的詞匯。因此，我們不妨說，批評家在呼吁社會關注受“四人幫”毒害的孩子的同時，也宣泄了自己曾經(jīng)遭“紅衛(wèi)兵”傷害的創(chuàng)傷心理。

三、“超我”的理性敘述

作為“文革”施虐者的紅衛(wèi)兵，如謝惠敏這樣的人，“文革”之后是否應該獲得諒解，馮驥才用小說的方式，回答了徘徊在受難知識分子心間的問題?！朵伝ǖ钠缏贰分v述的是紅衛(wèi)兵白慧“文革”運動期間殺了一名女教師，而這名女教師恰是自己男朋友常鳴的母親。知道這個事實后，白慧請求常鳴的諒解，被常鳴拒絕后，白慧主動選擇去內(nèi)蒙支援邊疆建設。內(nèi)蒙期間，白慧偶遇常鳴，再次懇求常鳴的原諒，卻又一次遭到了常鳴的拒絕?！拔母铩苯Y束后，白慧自覺無望取得常鳴的諒解，留書自殺，常鳴看到白慧留言后，痛悔沒有及時告訴白慧自己早已原諒了她。常鳴在河邊找到白慧，二人最終走到了一起。雖然馮驥才的想象卸下了一代人的心理重擔，卻沒有除卻“文革”期間受難者的心理陰影。常鳴之所以原諒白慧，并不是因為白慧的愛感動了常鳴，而是因為常鳴自覺地扮演了“張俊石”的角色。

對祖國、對黨的事業(yè)，還是對每一個人……那就要張開溫暖的懷抱，伸出有力的手，把白慧這樣的青年人從那條走不通的、彷徨痛苦的歧路上拉回來。幫助她把過錯化成教訓，用以明辨、警戒、抵抗將來可能重來的邪惡；鼓舞她滿懷信心地生活下去……就這樣，常鳴踩著堅實的步子，一步步下了堤坡，朝白慧走去。?

其實，無論是常鳴對白慧的原諒，還是張俊石對謝惠敏的悲憫，其行為都遮蔽了作家的“本我”?！氨疚摇弊裱吩瓌t，只釋放欲望?！拔母铩逼陂g有過被紅衛(wèi)兵侮辱、打罵經(jīng)歷的知識分子，“本我”即使不會指示行為進行“以牙還牙”的反擊，也會對紅衛(wèi)兵心存怨恨。這種憤怒的“本我”，我們在劉心武的回憶文字中便?？梢姷健５恰氨疚摇辈⒉荒鼙簧鐣F(xiàn)實所接納，只能以理智的“自我”的方式呈現(xiàn)?！拔母铩眲偨Y束不久，和諧是國家的首要任務。將紅衛(wèi)兵的暴力行為敘述為“四人幫”的蒙騙，是當時社會現(xiàn)實對作家文學想象的潛在規(guī)范。因此，將“文革”處理為“四人幫”操縱的結果，成為20世紀70年代末的普遍認知方式?？梢哉f，畸形兒的謝惠敏是部分作家、批評家的“本我”，張俊石呼吁“救救孩子”則是“自我”。

到了20世紀80年代前期，這種“自我”的塑造逐漸升華為“超我”，且有摒棄“本我”的發(fā)展態(tài)勢。劉心武《愛情的位置》《醒來吧，弟弟》等小說便是“超我”的化身?！稅矍榈奈恢谩返闹黝}是鼓勵自由戀愛，但小說細節(jié)的設置顯然違背了人物的性格邏輯。主人公孟小羽與陸玉春的戀愛開始于《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的借閱；陸玉春乘公交車時，有座也站著；孟小羽放棄高考的原因是要為祖國的現(xiàn)代化建設服務，敘述者將陸玉春、孟小羽的生活細節(jié)提升為一種政治品質(zhì)的檢驗，顯然是作家“超我”規(guī)約的結果?！缎褋戆桑艿堋分械谋R書記雖然在“文革”期間長期受到迫害，但“文革”后立即投入生產(chǎn)建設的工作中。盧書記之所以無怨無悔，主要原因在于內(nèi)心一直有一個念頭，“我愛咱們中國。我要她繁榮富強。我相信咱們的黨”?。

缺失了“自我”的小說猶如沒有靈魂的舞者，即使動作再規(guī)范，也難引起觀者的共鳴。《班主任》之后，劉心武沒有釋放“本我”的情感，取而代之的是彰顯“超我”、壓抑“本我”的寫作方式。因此，當時代熱點難能吸引讀者的目光之時，劉心武小說的影響力日漸式微便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①孟繁華、程光煒:《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89頁。

② 草明：《致青年作者劉心武》，《十月》1978年第2期。

③④ 劉心武：《班主任》，《劉心武文集》（第四卷），華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23頁，第4—5頁。

⑤ 劉心武：《睜大你的眼睛》，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3頁。

⑥⑦ 劉心武：《大眼貓》，《劉心武文集》（第三卷），華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52—53頁，第93頁。

⑧ 劉心武：《我是劉心武》，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頁。

⑨ 草明：《致青年作者劉心武》，《十月》1978年第2期，第172頁。

⑩ 張炯：《一曲人民教師的動人贊歌——讀小說〈班主任〉》《人民教育》1978年第3期，第55頁。

? 尤西林：《無產(chǎn)階級啟蒙的呼聲——談〈班主任〉中的謝惠敏形象》，《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2期，第88頁。

? 馮驥才：《鋪花的歧路》，《收獲》，1979年第2期，第39頁。

? 劉心武：《醒來吧，弟弟》，《劉心武文集》（第四卷），華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1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