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 曾思藝
作 者:曾思藝,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對話》這首簡短而深刻的散文詩是屠格涅夫的名作之一,通過兩座山峰——少女峰和黑鷹峰的對話,簡潔、含蓄地表達了作家頗具超前意識的反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
散文詩正文前的題詞“無論是少女峰還是黑鷹峰,都還沒有印上人類的足跡”,既點出了少女峰和黑鷹峰這兩座山峰,又概括地表明了作品的主題:自然是永恒與偉大的,人類則是短暫與渺小的。少女峰和黑鷹峰是瑞士阿爾卑斯山的兩座著名高峰。少女峰海拔4158米,在瑞士南部伯爾尼州和瓦萊州交界處,如白衣少女亭亭玉立于云霧中,故名。黑鷹峰海拔4274米,是阿爾卑斯山的最高峰,山上有冰川。關于這句題詞的來源,有三種說法。一說,源于拜倫的著名詩劇曼弗雷德》,第一幕第一場寫到黑鷹峰,稱它為“群山之王”,“坐在巖石的寶座上,穿著云袍,戴一頂白雪的王冠”;第一幕第二場、第二幕第三場的故事都發(fā)生在少女峰上,并提到“在凡人的腳從來沒有踐踏過的白雪上”。一說,源于俄國著名作家和歷史學家尼古拉·卡拉姆津的《俄國旅行家書簡》,在1789年8月29日的書簡里有這樣的描寫:“銀燦燦的月光照耀在少女峰的峰頂,它是阿爾卑斯山的最高峰之一,千百年來都是雪蓋冰封。兩座白雪皚皚的山峰,就像少女的乳房,這是它的王冠。任何凡人的東西都不曾觸及過它們,就連風暴也無法攪擾它們的寧靜,只有明媚的陽光和柔麗的月光親吻著它們溫柔的圓頂;永恒的靜謐籠罩著它們的四周——這里是凡俗之人的止境?!币徽f,這個題詞還受到俄國詩人萊蒙托夫的詩《爭辯》、法國作家塞南古的小說《奧貝曼》、繆塞的詩《致少女峰》、意大利作家萊奧帕爾迪的對話體散文《赫拉克勒斯與阿特拉斯》《宅神與守護神》等的影響。
首先,這首散文詩極力渲染大自然的寧靜、純凈和龐大、冷漠,并通過時間的無始無終,表現(xiàn)了大自然的永恒。作品的題詞就特別強調了少女峰和黑鷹峰“都還沒有印上人類的足跡”,從而定下了作品的基調。接著,散文詩從天空到地面,一再描繪兩座山峰所處的環(huán)境安寧、純潔:“綿綿群山上面,是藍云云、亮晶晶、靜凝凝的天空?!钡孛娴纳椒搴颓脱?,只有“硬邦邦的積雪閃閃發(fā)光”,放眼遠望,只見“一塊塊險峻威嚴的巨石破冰而出,直插云霄”。在此基礎上,通過黑鷹峰的話——“無論是你,還是我,他們都還沒有一次能褻瀆咱們的身體呢”,呼應題詞,說明兩座山峰迄今遠離人世喧囂,沒有受到人跡的污染。進而,通過黑鷹峰的回答,展示了一個永恒的場景:到處是皚皚白雪,是萬古不變的冰天雪地,是清清爽爽的白茫茫的一片。結尾,更是真正的寧靜與純凈:“兩座極天際地的大山睡著了;亮悠悠、綠汪汪的天空,在永遠沉寂的大地上空,也睡著了?!迸c此同時,作品還寫出了大自然的龐大與冷漠。兩座山峰龐大無比——“兩座極天際地的大山,兩位摩天巨人,巍然聳立在天宇的兩旁”,他們置身于重巒疊嶂、崇山峻嶺之中,對人世的變幻全然無動于衷。不管人們把世界搞得“五光十色,支離破碎”,或是使水面變得極窄,使森林銳減,還是人類最終滅絕,他們幾乎都漠然置之,甚至為人類的消亡感到輕快:“現(xiàn)在好了,安安靜靜了?!弊髌芬婚_始就寫阿爾卑斯山的群峰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然后是一連五個“幾千年過去了”,寫出了時間的無窮無盡,從而很好地表現(xiàn)了大自然的永恒。
其次,通過兩座山峰的對話,寫出了人類的渺小、短暫,及其對大自然的破壞。少女峰和黑鷹峰對話的中心議題,實際上就是人類,他們稱之為“兩足動物”。在這兩個龐然大物眼里,人類非常渺小,像“許多小蟲子在蠕動不休”,像“什么東西在爬來爬去”。對兩座山峰來說,幾千年只是“俯仰之間”而已,而人類在幾千年之間,早已逝去無數(shù)代了。而且,綿綿無盡的時光殘酷無情,兩座山峰幾千年又復幾千年,卻風采依舊,人類則越來越少,最后終于從大地上銷聲匿跡了,只留下萬古不變的冰天雪地。在兩座山峰眼里,人類對于大自然毫無貢獻,有的只是破壞:把大地弄得“五光四色,支離破碎”,讓“水面變得窄溜溜的”,“森林也變得稀疏疏的”,搞得山谷里到處是“斑斑點點”,褻瀆了山峰,褻瀆了河流,褻瀆了整個大自然……
《對話》不以人為主人公,而以少女峰和黑鷹峰為主人公,并且通過他們的對話,明確向世界宣布:自然才是這個世界的真正主宰,人類不過是匆匆過客!這是一種相當鮮明的反人類中心的思想,在當時具有較強的超前意識,在今天看來,仍然具有突出的現(xiàn)代意識。此外,作者出色地運用了擬人、反復、對比等突出的藝術手法,使作品更加生動、深刻。
眾所周知,“二希”文化是西方文化的源頭。整個古希臘文化的核心就是個體性。這種重視個體性的思想隨著文明的進步、科技的發(fā)展,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也必然表現(xiàn)出來。普羅泰戈拉宣稱:“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雹龠@種思想確立了人在宇宙中的中心地位,強化了主客二分(主體——客體)的傳統(tǒng),把自然當作苦苦探究的客體對象。亞里士多德在其《政治學》中進一步確立了人的中心地位:“由于大自然不可能毫無目的毫無用處地創(chuàng)造任何事物,因此,所有的動物肯定都是大自然為了人類而創(chuàng)造的。”②而古希伯來文化和基督教的經(jīng)典《圣經(jīng)·舊約》更是強調人類中心、人與自然的對立,甚至人對自然的征服,如《創(chuàng)世記》中上帝就公開宣布,讓人“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蟲”,并明確指示,“我將遍地上一切結種子的菜蔬和一切樹上所結有核的果子,全賜給你們做食物”。因此,美國學者懷特指出:“與古代異教及亞洲各種宗教(也許拜火教除外)絕對不同,基督教不僅建立了人與自然的二元論,而且還主張為了其自身的目的開發(fā)自然是上帝的意志?!雹垡虼?,自“二?!蔽幕狭鞯奈乃噺团d以后,人們普遍盲目自大地認為,人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形成了突出的人類中心觀念,進而把古希臘開始的對自然的窮究發(fā)展為征服自然、主宰自然。弗蘭西斯·培根就公開宣稱:“如果我們考慮終極因的話,人可以被視為世界的中心……萬事萬物似乎都為人做事,而不是為它們自己做事。”④此后的文學作品也一再表現(xiàn)這一主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有兩部作品。一部是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這部長篇小說描寫的主要就是流落荒島的魯濱遜不怕艱難,憑借自己頑強的勞動來征服自然,用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了一個取之于自然的新天地,極端肯定了人對大自然的征服。另一部是歌德的《浮士德》,它更是高度贊揚了人對大自然的征服。浮士德一生五個階段的探尋,前四個階段均以悲劇而告終,但最終他卻找到了正確的途徑——發(fā)動群眾,移山填海,并且得出了最后的斷案:“要每天每日去開拓生活和自由,然后才能作自由與生活的享受。”而這種開拓,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大自然的開拓與征服,是指人迫使大自然獻出更多的空間、資源乃至財富供其占有,從而使人獲得生活的享受,活得更加自由。
正是在上述一系列觀念的影響下,19世紀乃至當今的人們都比較普遍地認為,自然只是一個沒有生命的資源寶庫,是人征服的客體,而人是自然的主人,主宰著并能隨心所欲地享用自然的一切。但屠格涅夫卻逆當時的社會主流而動,宣稱人只是宇宙的匆匆過客,大自然才是真正的主人,人在短短的生存期間,對大自然只有破壞。這是一種相當超前的觀念,與現(xiàn)代生態(tài)思想的某些觀念吻合,因而具有一定的現(xiàn)代特色。
當今生態(tài)倫理學否定古典的人類中心主義,提倡人是大自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應該順應自然,尊重自然。深層生態(tài)學更是認為,自然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整個生物圈乃至宇宙是一個生態(tài)系統(tǒng),這一系統(tǒng)中的一切事物都是相互聯(lián)系、相互作用的,人類只是這一系統(tǒng)也即自然整體中的一個部分,既不在自然之上,也不在自然之外,而在自然之中。美國學者弗·卡特、湯姆·戴爾詳細分析了世界上數(shù)十種古代文明的興衰,他們發(fā)現(xiàn):“文明之所以會在孕育了這些文明的故鄉(xiāng)衰落,主要是由于人們糟蹋或毀壞了幫助人類發(fā)展文明的環(huán)境……文明人跨越過地球表面,在他們的足跡所過之處留下一片荒漠。” 因而,人類中心主義只會遭致人類自身的滅亡。
《對話》是屠格涅夫晚年的作品,在藝術上相當成熟。盡管在某種程度上它表現(xiàn)了作家的某些消極情緒,但從今天的眼光來看,它的確具有頗為突出的超前意識和現(xiàn)代色彩,表達了作者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否定,警醒了至今仍陶醉在人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的神話中并不斷掠奪大自然、盡情消費的某些現(xiàn)代人……
①轉引自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編譯:《古希臘羅馬哲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版,第133頁。
②④轉引自何懷宏主編:《生態(tài)倫理——精神資源與哲學基礎》,河北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38頁,第279頁。
③轉引自余謀昌:《生態(tài)哲學》,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68頁。